——马瑞雪《马思聪蒙难记》香港版序
因为马思聪的外孙黄刚,是我的女婿(剑梅的丈夫),所以马思聪便成了我的“亲家”。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我到海外后就经常和马思聪的夫人(我称之为“王慕理伯母”),在电话里聊天,也因此知道许多马思聪生前的故事(马思聪1987年5月20日去世)。王慕理伯母知道我刚出国,赤手空拳,囊无钱守,就叮咛说:“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可省下电话费。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你打电话。我喜欢和你聊天,只有你能理解我和思聪”。她果然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直到二〇〇〇年逝世前两个月,她似乎意识到即将离开人间,还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寄了两份马思聪手稿让我存念,是歌剧《热碧亚》的手稿。过了三天,我果然收到马思聪先生的五线谱手稿,稿纸上的音符像蝴蝶,像风筝,又美又刚劲,让我爱不释手。王伯母住在费城,有小女儿马瑞雪与儿子马如龙陪伴着。九十年代,她已年过八十,但声音还是很清亮。她讲的故事很多,但最让我难忘的是三个令人震撼的历史性“马思聪时刻”。这“三个时刻”至今还常常撞击我,启迪我。现在,趁马瑞雪的《马思聪蒙难记》在香港出版之际,容我书写于下:
第一时刻:痛快、痛快的时刻
马思聪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一直同情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因此,在抗日战争时期,他身居重庆,就和周恩来、邓颖超、乔冠华等共产党精英密切来往,并成了好朋友。抗战胜利后接着又是内战,他便和郭沫若等其他左翼知识分子避居香港。一九四九年夏天,他收到周恩来的邀请,到北平先农坛参加7月1日庆祝共产党建立28周年的盛大晚会(除了各界人士还有上万“革命群众”围成一道血肉的团城)。大会尚未开始,突然来了一场大暴雨。马思聪此时因为刚踏上北方的胜利大地,又在豪雨中看到支持革命的人民仍然在欢笑高歌,想到新中国即将降临,兴奋狂喜得像小孩一样,连蹦带跳,呼叫呐喊。与他同时从香港而来的作家柯灵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他撰文写道:“与会者冒雨而立,岿然不动。初夏的北国,依然夜凉如水。大雨打得人人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不知哪个角落带的头,有人使劲跺脚、跳跃,用肩膀互撞取暖,同时大声欢笑。这像是一场即兴的歌咏舞蹈,那么自然,又那么强烈,旋风似的顷刻间传遍全场,和急聚的豪雨打成一片,卷天席地,有如海啸,和我并肩而立的,正是马思聪,这位天才的作曲家和小提琴家,不断纵跳欢呼,抱着双臂猛撞,全神贯注,酣畅淋漓地投入这壮丽的大合奏。仿佛完全达到忘我的创作境界。这种难以想象的、绝对罕见的场面,是一次心灵的世界的火山爆发,那熊熊的烈焰。发自人性的深层,长期的郁结,不是任何外部力量能够煽动的,也只有在那样的时刻,那种偶合的机遇中才能触发。——那时人们深信不疑:坎坷百年的祖国从此走上了坦途”。柯灵在一九八九第三期的《收获》杂志上发表了这篇回忆录似的短文,记录了马思聪的第一时刻,那个新中国诞生前夕的时刻。我出国后和王慕理伯母提起柯灵的文章和这个时刻,伯母听了之后说:“那是马思聪最高兴、最痛快的时刻。那天晚上回家时他像一只落汤鸡,但还是连声叫着痛快痛快。再复兄,你知道他在大雨中喊叫什么吗?思聪告诉我,他喊的是高尔基《海燕》中的句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黑暗全扫光,新中国就要诞生了!他真的高兴得快要疯了”。就在这个夜晚之后的三个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随后,他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飞到北京担任中国音乐学院首任院长,并为我们这些孩子创作了一首天天早晨都要唱的歌:《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可是过了十六年,马思聪却经历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历史性时刻,这是他被迫逃离祖国的时刻,这是恐惧、眷恋、叹息、仰天长啸的时刻。
第二时刻:痛心、痛心的时刻
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马思聪是热烈拥抱革命、热烈拥抱新中国的歌坛赤子,照样给他“走资派”与“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他被“楸出来”,衣服被剥掉,音乐学院的学生(红卫兵)用运动员的“钉鞋”打他,在他的脊背上打出一个一个的洞穴,血迹布满全身。还有更聪明的学生,想到他姓“马”,马要吃草,于是,就拿鲜利的青草往他嘴里塞,塞得他满嘴充血。王慕理伯母告诉我:那些日子他一回家,我不是为他洗擦背上的血,就是洗擦嘴上的血。我们一家时时生活在恐惧中。除了担心“命”保不住,还担心那一把意大利古典小提琴保不住,那是思聪的命。红卫兵来抄几次家,竟然没有发现藏在屋顶上的小提琴。那时王伯母的头脑很清醒,知道要“活命”就得“逃命”,所以就让小女儿马瑞雪到南方(广东)去寻找逃命之路。并获得偷渡香港的“船位”。王慕理伯母告诉我,直到上了奔往香港的小船,个个都紧张之极的时候,思聪还不断回头看看他心爱的祖国。他真不情愿离开那一片黄土地呵。经过一夜的冒险,小船开到香港沙滩了,他还是不死心,还回过头去遥望大陆,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知道这个时刻他想仰天长啸,但不能出声,只能独自心痛又心痛,痛心又痛心呵。他全心全意热爱的新中国,乱套了;他刚要为祖国歌唱的歌喉,被堵死了;他热烈期待的学院学子变形变态了。哪样不痛心呵?
第三时刻:痛哭、痛哭的时刻
王慕理伯母告诉我,到了美国之后,马思聪一天也没有快活过。美国欢迎他,给他旧金山的金钥匙,给他费城的金钥匙,他也没有开心过。他是《思乡曲》的作者,乡愁压倒他的一切。在他心目中,再好的金钥匙也没有故乡的一草一木好。他太爱那个名叫“中华”的国家了,他太爱那些名叫“炎黄子孙”的同胞兄弟了,唯有为他们歌唱,唯有为他们拉小提琴,他才高兴,他才从心上到脸上都冒出笑容。
一个天才的中国歌者,性情变了。变得很忧郁,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很爱哭。王伯母说,“唯有我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哭,就因为思乡、思乡、思乡。在国内,他的《思乡曲》是用小提琴拉出来的;在北美,他的思乡曲是用眼泪流出来的。我们到台湾,台湾请他当音乐学院院长,他没答应。也只有我知道,尽管他也爱台湾,但台湾还是不能安慰他,广大知音毕竟在大陆,虽然那一片土地常常受难,但那里毕竟有无数同胞用全部心灵在倾听他的琴声呵”。王慕理伯母真像诗人,她说这些话,句句让我难以忘却。尤其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她告诉我的另一个历史性时刻,也是最悲伤的时刻。有一天,他又在哭,我去劝他,他竟然对我生气,大声叫喊说:“你不要阻止我哭,你要让我哭个痛快!”二十年前他在那场暴雨中是要笑个痛快,今天在异邦土地上则要求哭个痛快。他太伤心了。颠倒的岁月,浩茫的心事,刻骨的乡愁,一件一件,一樁一樁,时时都在压迫他。歌喉,五线谱,小提琴,大钢琴,此刻都不能帮他的忙。他只能痛哭,痛哭。王慕理伯母不愧是马思聪的知音,她知道,唯有大洋彼岸那一片家园土地能止住他的眼泪,所以他临终前只有一条心愿:“把骨灰送回我的祖国。”
马思聪已经去世二十六年了,但我还常常和女婿、女儿一起缅怀他,也缅怀王慕理伯母以及他们的儿女马碧雪、马瑞雪、马如龙。歌者已去,歌魂猶在。他们的歌声、琴声还继续在我们心头缭绕。今天,知道大山出版社蒙宪兄将推出《马思聪蒙难记》,才想到,除了应当记住马思聪那些受难的歌声之外,还应当记住属于他名字的那些历史性时刻。他的痛快,他的痛心,他的痛哭,也是音乐呵,这是历史大舞台上的生命乐章,这是深爱中华也提醒中华的心灵歌哭。我将会像儿时把红领巾佩带于胸前一样,永远把这些乐章这些歌哭铭刻于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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