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家驹
惊慌失措的难民。 相关新闻: 东方网5月11日消息:七十多年前,上海饶家驹区(南市难民区)里发生的故事,是抗战的另一种样本。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抗争中,你可以触摸到国际友人援手的温度,感知到普通人坚韧生存的勇气、教育工作者永不放弃的执着和地下党员们默默无畏的付出。这是一个不低头的民族,书写的一部抗战传奇。 【壹】 这是一段几乎被忘却的历史。 1937年的上海,当无数战士为抵抗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轰隆炮火的背后,上海这座城市的无数普通人也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抗战”。 他们与敌人斗智,与疾病、饥饿与恐惧斗勇。最终,他们拯救出一个个平凡而又鲜活的生命。在废墟中,他们与这些生命一起,从未放弃生活、学习,也从未放弃对未来的希冀。 这场抗战的战场就是“南市难民区”——战争爆发时,获得交战双方认可,最终保护了30万平民的避难区。它开创了战时保护平民的先例;它是《拉贝日记》主人翁约翰·拉贝学习的母版。而继南京之后,它的模式继续在武汉、杭州、广州、福州、汉口等多地被复制推广,保守估计,至少让50多万中国难民幸免于难。1938年,这段事迹被美国《时代》杂志报道。 最重要的是,这一“上海模式”被写入1949年的《日内瓦公约》,从此成为国际法的一部分,于全球践行。 至今,在世界战火纷飞处,只要看到国际红十字会的身影,就依然能看到它背后深潜的上海历史记忆。 时隔70多年后,在南市难民区的故土上,或破损的老屋、或崭新的楼宇已无法诉说尘封往事。这块覆盖着城隍庙的地标地段几经变迁,如今依然是上海文化与商业的象征之地。九曲桥下每一块黑压压的石砖、每一道抹不平的刮痕,或许曾经都是难民的陪伴者和安枕处。它们在褪去岁月的沧桑后,涌动出的是热腾腾的繁华烟火气。这大概是多年前,难民们躺在此地风餐露宿时、摸着石头喃喃自语时,对未来生活最美好的想象。 抗战胜利7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拨开历史的灰烬,以期告诉更多人,这段普通人的抗战故事。 【贰】 1913年,一名法国神父来到上海。从黄浦江远望时,他大概未曾料到,24年后,这里有30万人的命运与自己牢牢维系在一起。 他叫饶家驹。 他的右臂在徐汇教书时被烟火炸飞,从此成为“独臂神父”。《申报》报道说,他精通英、法、中、希腊、拉丁等语言,是天生的演说家。他有着一抹浓须,满面微笑,身躯颀长,且爱好交际,与盘踞上海的各方势力私交甚笃。关键是,他乐意运用这些关系救助难民。 1931年长江水灾,饶家驹积极救济;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他为被困妇孺四方奔走;而当时间流走至1937年8月13日,他已是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副主席、上海国际救济会的常务委员和救济组主任。 1937年8月13日,是上海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这一天,满目疮痍的城市,浸满死亡与恐怖。侵略的日军在焦土中继续烧杀掠抢。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哀嚎声在狭窄的街巷与弄堂里此起彼伏,人们死于轰炸、死于饥饿、死于无力救治的疾病、死于妻离子散的晕厥。 而难民们的信念只有一个——逃出上海,或躲进租界。租界顿时人满为患,最多时集中了70多万难民。全城的难民如蚂蚁般密密麻麻,迅速填满外滩、外白渡桥,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露宿街头的成年人每日冻饿死者逾百,儿童死亡人数翻倍。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均表示“束手无策”。 公共租界指示:“不要卷入难民事务,而是把这个问题留给国际红十字会,其他国际组织,以及传统的中国救济组织。”法租界更是干脆,与华界交界口安装起铁栅门、架设铁丝网,阻止难民继续涌入。“大批民众被摒门外,万头耸动,号泣救援,秩序混乱已极。” 无数难民集聚在南市。他们挤在民国路(今人民路)上,眼巴巴地望着法租界的大门,缺衣少食,处境悲惨。 救济会的收容所难以为继,救济组主任饶家驹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商于中日军事当局,将方浜路以北一带,划为安全区,为难民避难所”,这便是1937年11月9日成立的南市难民区,亦称饶家驹区。 【叁】 斡旋于每一方的顾虑和利益,最初的谈判无比艰难。 饶家驹需保证,安全区不会成为扩张的租界,不会成为中日双方的军事用地,不会成为任何一方的“后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要赞同、中方要赞同、日方也要赞同,交战双方都签署书面协议,安全区方名正言顺。 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让饶家驹凭借高超的交际技巧办成功了。 1937年11月4日,上海市政府首先同意。随后日方也勉强同意,这得益于饶家驹一贯积累的人脉和声誉。而后来在南京试图建立安全区的拉贝,由于没能获得日方认可,在其压力下,南京安全区不到半年便被迫关闭。 书面协议的好处马上体现出来。11月11日,日军占领南市大半,沿街纵火,连烧数日,但南市安全区没有被波及。 烽烟蔽日中,7根竹子支撑的临时帐篷缓缓撑起,充满希望地出现在震旦大学校园里。7000多名难民挤在一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门诊部、难民登记处、培训班、分发定额食物处、煤供应部等基础服务设施紧张有序地建立起来。 而南市难民区开放的第一天,城隍庙、小世界、学校、公园、教堂、寺庙,但凡有空间,收容所就如雨后春笋一个个冒出来。 安全区面临的是另一种孤岛般的挑战:一个被围住的区域,生活着几十万惊慌失措的难民。维持秩序,相当于管理一座中等城市。 安全区是自治的,监察委员会首先成立,饶家驹任主席,各国外籍人士任委员。这是高明之举。不少委员其实在租界、商会担任要职,他们独特的身份便于协调矛盾,更便于募集资源。 难民区被划成9个分区。各区长之下,分设总务、文书、训导、设计、给养、庶务、卫生、消洁、登记、调査、医务等职,工作人员均由中国人担任。总办事处下设难民组、居民组、警卫组、卫生组、给养组等。财政预算分4块:食物、衣服、医院和其他。 这哪是“小小的难民区”,这几乎就是一个完善的管理体系。日子久了,难民们自己发动起来,与慈善组织分工合作。最终,大家一起让这个孤岛社区拥有了行政机构、警察、医院、学校、手工工场甚至刑事法庭。
南市难民区能被写入《日内瓦公约》,其独特的范例价值正在于此。因为它不仅孕育而生,而且还创造了一套战时难民管理体制,这套制度至今都在世界范围产生影响。 1937年11月9日,铁丝网围住了方浜路。许多人还未意识到,30万人的命运即将被改写。
起初,难民们闻讯涌入,人口迅速超10万。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水没电、少粮少衣。委员会和法租界协商,法租界的水电供应延伸到难民区。最终,安全区建立了24个开水房,为104个收容所提供服务。 接着是吃饭问题,形势不容乐观。每一天,通往法租界的西大门口,隔着厚厚的铁栅栏,难民们总是伸出手乞食。 法租界居民出于同情,有时会隔门给难民投食。但结果总是年富力强的人抢到食物,有人因此受伤,也有人把食物再转卖给他人牟利,弱者和儿童永远得不到食物。委员会出面阻止这种做法,尽量把食物送到捐赠中心。 而饶家驹的头等使命就是募捐。 上海的慈善机构、企业、官方机构都纷纷出钱。饶家驹觉得日本负有责任,甚至还去找日本人要钱。然而在战火中,这座工商业城市已经凋零,快被掏空,几乎捐无可捐。1938年5月2日,饶家驹开始海外募捐。 他先去了日本,变相“敲打”日本继续遵守诺言,不要占领难民区。然后他又去了加拿大、美国。 5月26日,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接见了他,慷慨地给他一大批小麦和一大笔美元。此时的上海粮食短缺、物价飞涨,美国的小麦不断由国际红十字会免费运给难民,简直是送了一场场及时雨。 一张5分的票,换取6盎司大米。这是每个难民一天的份额。根据资料记载,安全区内共开办了24个粮食分发中心和24个集体食堂。每天,寺庙院子里队伍蜿蜒长达百米。分发者坐在桌子边,票券被一一盖章和打孔。大米从一堆麻袋中被舀出,倒入难民的袋子里。 最令委员会紧张的是医疗卫生。安全区内一旦暴发传染病,后果难以预计。这个工作太繁重,任何一个组织都无法单独处理,于是责任被分摊给各善团。生病的难民实在太多,就连路边被遗弃的婴儿,时常都染上性病。 1937年11月16日,城隍庙内设立了第一家临时医院,门诊部每天处理300多个病例,但是与难民人数相比,仍然不成比例。第二天,南市流通图书馆内成立了临时产妇医院。后来又陆续增开了灾童医院。这些免费义诊都需要一大笔开销。期间,委员会还募得一些防疫疫苗,免费给难民注射。 夜晚,火光和轰鸣时不时从毗邻处冒起,这样可怕的景象让安全区的治安形势格外严峻。法租界每晚派中西侦察员若干在区内巡逻,以防小窃和骚乱。每天白天,委员会的成员都会在安全区出现,他们一旦出现,难民们就心安了。 【伍】 每天,总有一辆黄包车,迎着晨光,从吕班路、老北门、新开河,出法租界铁门,一路行驶进入南市难民区。车上坐的正是饶家驹。 南市,像是一个由狭窄街道组成的迷宫。当两辆黄包车彼此驶过,都要小心翼翼。街道因铺有尖利的石头而崎岖不平。难民们涌入这里后,迅速占据所有空房,填满每一个角落。 饶家驹事必躬亲,他每天必到难民区,因为管理再妥善,也总有疏漏。 第七区区长任希彭虚报难民数额,克扣难民口粮。事发后,从他家中搜出赈米若干、赈衣百套、绸布棉被百余条,他受到了严厉处罚。 1939年4月,难民区委托恒达洋行采购糙米1000包,其中数百包搀入稗子、砂石。 难民区内还会发生吸毒、赌博、酗酒、斗殴等违规事件。刑事法庭因此而设立。 上海市档案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一份珍贵材料,由南市难民区监察委员会所写,上面描述了难民区的生活图景:商人们从浦东那里带回蔬菜、水果、肉类、大米;他们更喜欢将商货运输到南市去卖,因为在南市商品卖得更快更直接;道路两边摆了许多食品摊位,有猪肉片、成堆的橙子和蔬菜。商品价格则受到中国商会的控制。 大部分难民都携带一些钱财。由于南市几乎与周围隔离,这些钱只能在安全区内流通,它类似于一个孤岛社区。监委会做出种种努力,鼓励店主重新开店。这些“店铺”不单单只卖食物,还令人惊讶地销售由陶瓷制成的饰品、铜制品、廉价的刺绣以及卷轴字画,这些物品都是安全区第一次开放时发生的大肆抢劫的结果。 可以说,是上海的民众和国际友人共同支撑着难民区。它靠救济竟然维系了30万人口生活了近三年,不少研究学者都感叹“实在了不起”。 法文版《饶家驹的故事》小册子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令人敬佩的上海,这座以其无法估量的慈善捐助的城市,它是如此之慷慨,这似乎是不能再期望更多的了。” 安全区里,时而有低吟的读书声飘荡。是儿童与成年人,他们席地而坐,或找来粗糙的长凳、铁皮饼干筒坐上,听难民学校的老师教授知识。 编筐、结草绳、做纸花、编草鞋、做鞋、裁缝、刺绣等手工艺课纷纷开设出来。因为大家认为,总有一天,在某个值得期待的和平未来,难民们能用上这些手艺。 这里是让人绝望的战区,这里也是希望之地。 【陆】 尽管有铁丝网,日本人还是进来了。 1937年11月12日,新北门障川街忽然窜出30多名日本兵。他们在沙包上插着太阳旗,用枪刺驱散周围难民。下午又开出两辆轻型坦克,巡行民国路,14名日本步兵尾随,恣意查抄行人。饶家驹赶紧交涉,日军才未越过民国路。 12月16日,一名中国狙击手躲在难民区里,打伤了日军哨兵,日军冲了进去。饶家驹与日军的一个中佐谈判,最后日军还是让步,同意由委员会继续管理难民区。 虽然表面上承认难民区“不受武力攻击”,但日军的觊觎始终存在。不久,日军找到了借口,说自己的士兵在难民区外巡逻被人打伤,他们不顾国际救济会的申辩,强行开进难民区搜查。 翌年底,日军又使出了新花招:难民区总办事处通往租界的电话线被剪断了,也是经饶家驹据理力争,后来才由工兵接通。 后期,日军加强控制,难民居住的区域缩小至小世界、青莲庵、庙前救火会、豫园、内园、珠玉业公所、露香园等7处。难民区出入口仅剩淘沙场和陈士安桥两处。 根据一位老人的回忆,日军哨兵进入难民区时,不仅驱逐难民,还有一些中国女孩被拉出去强暴。但总体上,这里还是比较安全。 在这样一个难民区,必然有共产党人的活动。难民区里就曾建立起党支部。赵朴初是慈善救助的重要人物,周边聚集了不少共产党员。他们一面救济难民,同时动员单身男子参加新四军。 根据学者后来的考证,新四军一部分的来源就是上海的南市难民,他们通过地下通道,慢慢把这些难民运送出去,名义上是疏散回乡,请饶家驹开证明,弄通行证,实际上这些人就跟着共产党到了苏北,加入了新四军。在这个难民区里,后来培养出一批共产党的骨干,如曾任上海市委组织部长的周克、曾任上海市委副书记的杨堤等等。 【柒】 1940年,上海形势好转,大部分难民返乡。 6月,欧洲战场吃紧,饶家驹离开上海,返回法国。他的祖国也在遭受战争,他要回去帮助他的同胞,就像帮助上海的同胞一样。 《申报》在6月18日第8版中刊登了对饶家驹的采访。其中写道:饶氏昨日对他的朋友说:“中国就是我的故乡,我深爱中国,此次虽暂返欧洲,不久还是要回来的。”他最近不用“饶家驹”三字,改名为“饶家华”,言为心声,我们顾名思义,就知道他易名的动机,他的确是一位挚爱中国的国际友人。 “南市难民区”缺乏主持者,6月底宣告结束。 饶家驹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上海的难民们一直想为他铸立一座铜像,还想把城内的方浜路改为饶家路、方浜桥改为饶家桥。 但《申报》说,“他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既无金钱,又无势力。” 1946年,饶家驹因病死于柏林,享年68岁。 然而无论如何,安全区的成功,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转轮。 国际红十字会高度关注,在南市安全区成立后不久就派人前来参观。 1938年,第16届国际红十字会通过了“安全区决议案”,饶家驹安全区被视为战时平民保护的成功范例。 1949年,63个国家代表制定《日内瓦公约》。其中,第四公约就是《关于战时保护平民之日内瓦公约》,文件两次提起“饶家驹安全区”,把这一“上海模式”作为公约的范例,这在国际公约中极为少见。 从这一刻起,国际人道主义法里,正式有了武装冲突中保护平民的条款;从这一刻起,南市难民区的意义跨越了时代和国别,成为全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环。 遗憾的是,饶家驹病逝于1946年的柏林,没能见到1949年的《日内瓦公约》。但是上海的南市难民区,却以这种方式永远记住了他,记住了和他一样慷慨、仁爱,在抗战中与侵略者斗智斗勇,保护无数平民的人们,也记住了这座海纳百川的慈善之城所散发的人道主义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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