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私人词典——插队十年:里陂上村杂忆》摘要 从1969年3月到1979年2月,我在江西省永丰县鹿冈乡的里陂上村做农民十年。最后离开时,数次问我的村民朋友:“如果人的一世有六十年,以十年来算的话,哪个十年最重要?”村民们稍一思忖,很快就有相同的答案:“是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 这时候,我就用力地顿脚,用手指着地面,感慨地说:“我的二十岁到三十岁,就是在这里。” ——夏建丰 ……我仅仅看守过一次秧田,偏偏就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突然,四周连片的蛙鸣声停了下来,只有雨水的沙沙声。我感觉有点异样,难道有人趁着下雨来偷秧苗?我顿时警觉起来,头伸出禾桶,试着观察我们的秧田。但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决定暴露自己,打开手电筒,朝着秧田一通乱射。一切正常。 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从禾桶的另一边伸出头去一看,愣住了。 离我一百多米远的山脚下,有一长队的人影在悄无声息地缓慢移动。有人头戴大斗笠,穿着蓑衣,打着火吊。因为下雨,照明用的火吊周围有一团光晕。有人戴着小斗笠,身披化肥塑料袋做的雨披,手电筒的光柱晃动着,那是比较新潮的人。 相隔这点距离,如果有人说话,纵然是在下雨,我应该能够听见,村里各户人家的狗更能够听见,它们早就应该吠声连连了。可是我只看见人影在移动,却没有一点人声。我有点悚然。 难道是鬼吗?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我连忙打开胸前的收音机,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广播电台”播放的革命歌曲的音量放到最大。 那些人影肯定可以听到革命歌曲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影朝我这边看。 足足有几分钟,眼前的景象才消失。 雨还在下,周围的青蛙们又恢复了大合唱。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如果那些人影真的是人,走过去了应该还会回来的。 外面的颜色渐渐地从漆黑变成深灰,变成浅灰,变成灰白,村里的鸡叫了。那些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 ——摘自《春:守秧田、摘秧栽禾和蚂蟥》 ……我开始的两天是挑土。肩上挑着八九十斤的土,需掌握好平衡。从山上往下到坝顶之间,有一段45度左右的斜坡,斜坡上有一些只能容下一只脚的“蹬”,两个蹬之间的落差有一尺半左右,挑土的人要飞快地往下跳着,才能冲下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人的内脏在体腔内是有韧带拉着固定的。每在斜坡挑着重担往下跳一步,就觉得内脏震动一下,韧带一拉一扯,有一丝疼痛。下了斜坡赶紧跑到指定位置,倒完土再小跑着回去。 两天下来,两条腿像火钳一样直直的,膝盖不会转弯了,连收工回到住处要迈进门槛,都得侧过身子扭动屁股才能抬腿进门。五个挑土的人都是这副怪模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互相取笑着。 以后两天我的工作改为装土。挑土的人离我还有五六步,就把空篮攀抛过来。我顺手接住一只篮攀的纽,沿着地面往挖松的土里一插,右脚就势在篮攀底部用力一抵,篮攀里就装了三分之一的土。我再用镢头横着,狠命扒一下,扒二下,只要两下,一只篮攀满了。 如果来不及装土,挑土的人就会在身后齐声催促:“快,快点!”大家都想多挣点工分。第一批薛志民他们一回到里陂上,就知道他们每天赚了十六个工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比他们少。 在我旁边装土的是一个袁家村的后生,天生动作比较慢,扒拉五六下才能装满一只篮攀。袁家村的队长觉得自己的村子丢了面子,他狠狠地骂这个姓袁的后生:“你吃了牢食吗?你要死啊?是不是你刚结婚的老婆弄得你手脚发软?这两天你老婆也不在啊!看看你旁边的上海佬,人家装满一担,你才装一只!”…… ——摘自《冬:修水库》 ……有一天中午,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来里陂上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去青山大队的源头村。源头村距离里陂上有十几里路,绝大部分是山路。我应声对连长说,那就走吧。他看我赤着脚,迟疑地问:“你不穿鞋?” 我看了他脚上的布鞋一眼,说:“我好久没有穿鞋了,应该没问题。走吧。”说罢,我们一起出门了。 从源头村回来的路上,他感慨地说:“老夏,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当了大队干部,每年拿着固定的三千六百个工分,穿鞋的时间多,赤脚的时候少了。我种了几十年田,居然不如你这么能赤脚走山路了。不过你也太能吃苦了。” 我笑着说:“农民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日子,我是在接受你们的‘再教育’呢。” “嗨,老夏,我怎么好像是在接受你的教育呢?”他笑了。…… ——摘自《赤脚和穿鞋》 ……要种好菜,首先要改造我们的自留地。 自留地边上那些大树的树根会来和我们种的蔬菜抢夺养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镢铢在地边上开了一条五寸宽一尺多深的沟,用斧头砍断那些表浅的树根。更深的树根对于我们种菜来说,妨碍就不大了。 没有肥料怎么办?里陂上村的祠堂前面有一口不大的水塘,是全村最低洼的地方。每逢下大雨,村里的鸡、鸭、鹅、猫、狗、猪、牛的排泄物都流到这水塘里。天晴以后太阳一晒,这水塘里墨绿色的水面上会冒出许多水泡,那应该是沼气在冒泡。 每年有二到三次,我会只穿一条短裤,拿了挑土用的篮攀到水塘里捞塘泥。塘泥可以有二尺厚。我仰起头,整个身体蹲到水里,只觉得后脑的头发碰到了水面。我双手用篮攀把稀稀的塘泥挖起来,小心地提出水面,以避免塘泥再滑入水中。我奋力把一篮攀一篮攀的塘泥运上岸,最后还必须用许多竹枝盖在塘泥上,以免这些塘泥成为猪们清凉的浴场。等到毒辣的太阳晒干了塘泥,我就把这些珍贵的有机肥料挑到自留地里。记忆里,好像女生中的李桂英也做过这事。…… ——摘自《种菜》 ……在山里走小路,必须看着前面十步左右,高抬腿,迈小步,不容人随便左右张望,否则很容易一脚踩空,滚下坡去。可是右面树丛里的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眼珠不由向右侧瞟去。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眼角闪过一道橙红色的闪光。我立马停住,瞪大了眼睛。前方十米不到,约莫在齐人高的空中,有一只橙红色的比狗大一点的动物,身体水平伸长,前腿和后腿与身体成一直线,头部颈部和前腿平行。我身后的夕阳照过去,那橙红色的动物和远一点的浅绿、深绿、黄褐色的树丛一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红毛豺狗(豺)!”我的喉咙口一下子收紧了,双手缩在胸前,紧紧握住柴刀的木把。 那只红毛豺狗缓慢地从空中落下来,前腿在谷底的路边轻轻一点,像闪电一样,又是漂亮的一纵,足有六七米远,落在左前方的山坡上,回头看着我。 不容我多想,哗的一声,树丛开处,右前方七八米处又窜出一只红毛豺狗,也是那么一跃一纵,瞬间就到了第一只红毛豺狗身边,哗哗地钻进树丛。 天哪,动物的速度哪是人类可以比拟!如果它们刚才是跳起来咬我,那么我的柴刀还没举起,喉管肯定已经被咬断了,肚子也扒开了。我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柴刀,还好,刀口是向外的,如果豺狗扑上来,兴许还能抵挡一下。我本能地想举起柴刀,不料两臂却是僵硬的,柴刀怎么也举不起来。不过我的脑子还在转。哦,刚才那第一只红毛豺狗回头看过来,其实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右前方的它的同伴。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突然听到了野兽的叫声,有点像狗叫,声音比大狗的叫声要细一点尖一点,比小狗的叫声要响一点。 我循着叫声看过去,左前方的山腰上,那两只红毛豺狗露出上半身,正在对着我叫。它们在打我的主意,它们要来了!我想往后退几步,可是我一步也不会动,脚发软,身体要往下瘫,更要命的是想要小便。只是我僵住的双手依然紧紧握着柴刀。 身后右边的树丛哗哗作响,我不敢往后看,僵硬的脖子也无法转动。 从我身后五六米的地方窜出来另外两只红毛豺狗,它们一前一后,开始嗷嗷地叫着,向对面山腰上等待着它们的同伴跳跃而去,很快隐没在树丛中。我眼看着对面的树丛一边晃动着一路向上,一边哗哗作响。倏忽间,山野归于一片寂静。我知道,它们已经翻过山梁,远去了。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要是我的腿刚才还能听话,真的后退几步,就和红毛豺狗狭路相逢了…… ——摘自《遇险》 ……我一直记得,有一天我耖田收工的时候,我把牛脖子上的牛轭解开了,整理好,又在田头把犁具洗干净了,然后用镢头挑着牛轭和犁具,牵着牛回村。说是牵着牛,其实是牛走在我前面,我的右手控制着肩上的犁具,左手握着牛绳。 牛突然停了一下,在我的面前拉了一堆屎。我一脚踩进了牛屎,一阵温暖沿着脚底往上传,舒服极了。牛还要往前走,它也想早点回家呢。我把手里的牛绳紧紧拉住,让牛停下了脚步,为的是我的双脚可以在牛屎里多享受几秒钟的温暖。……在早春时节,凡是养牛的人家,都要派人去耖田。妇女不用去耖田,去的全部是男人,大多数是各户人家的顶梁柱。他们是关键时刻必须走在前面忍受寒冷的人,是要担当责任的人,也是全体村民尊敬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人。 ……烤火真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我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全身放松。双手向前伸出,手心向下,感受着橙黄色跳动的火苗射出的热力,身上和手上一阵一阵地暖和起来。这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那成段的木柴或者柴根不时发出噼噗的爆裂声,溅起了点点的火星。我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全然是一片空白,真舒服。这样的状态,有时候可以持续一个多小时。 偶尔睁开眼睛,瞧一眼脚边我养的那只黄狗,它老是跟着我,正舒服地伏在地上,和我一样,在享受着火的温暖呢。它眯着的眼睛间或一动,紧紧贴在额边的两只耳朵有时会突然竖起一只来,慢慢地转一圈。如果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我的狗会撑起前腿,挺起上身,睁开眼睛,歪过头去瞧瞧。待它发现进来的是熟人,就摇一下尾巴,表示说它知道了,然后又懒洋洋地趴下去,侧过脸,抬起眼,怯生生地瞄我一眼,往我的脚边挪动一点,继续享受着烤火带来的莫大舒适。…… ——摘自《受冷和烤火》 ……刚才还是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怒气冲冲地大声叫道:“谁在这里吵闹?!”径直朝最前面那个还在呀呀叫的张麻子快步走去。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我一拳朝他的脸上打去。他本能地把头一歪,颧骨上吃了一拳,朝后跳了一步,一只手捂着脸,惊恐地说:“你?你打人?”我们的村民端着扁担,一下子围到我的身后来保护我。我第一次打人,事先没有练过,全然没有准头,打在人家颧骨上,自己的拳头也疼得厉害。…… ——摘自《械斗》 (责任编辑:zh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