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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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知青营盘

时间:2020-11-22来源:《梦随风万里》文选 作者:林小仲 点击:
在我的企业生涯中,我曾经管理过深圳蛇口的海上世界,那是一艘退役的万吨邮轮,停靠在岸边,做为改革开放之初,深圳特区的酒店、餐饮、购物、娱乐场所,它在历史上有过辉煌,法国总统戴高乐,中国领导人邓小平都曾经先后登上过这条船。海上世界在上海、武汉

在我的企业生涯中,我曾经管理过深圳蛇口的海上世界,那是一艘退役的万吨邮轮,停靠在岸边,做为改革开放之初,深圳特区的酒店、餐饮、购物、娱乐场所,它在历史上有过辉煌,法国总统戴高乐,中国领导人邓小平都曾经先后登上过这条船。海上世界在上海、武汉、云南等地投资有分公司,我去设在瑞丽的云南分公司考察,他们陪我去了邻近的缅甸。
 
缅甸北部和东北部与中国西藏和云南为邻,国土面积67·85万平方公里,全国有5200多万人口。地势北高南低,北部为高山区,是世界上森林分布最广的国家之一,森林面积约占国土面积的一半。缅甸人深受佛教思想影响,民风纯朴、乐善好施,历史上与中国有深厚的渊源。
 
云南瑞丽是中国西南最大的口岸城市,也是重要的珠宝集散地,海上世界的云南分公司设在这里,也是看重这里得天独厚的商机。瑞丽三面与缅甸山水相连,村寨相望,对面的木姐是缅甸掸邦北部的边境城市,也是缅甸最大的陆路口岸城市,走在木姐,那里有许多经销缅甸特产的店铺,几条街没有什么高楼,如同内地偏远地区的小城镇。缅甸北部是多民族居集地,也是华人很多的地方,虽然历史上两国疆界的变迁,归属分合,但风土人情,仍不乏纯朴的异国气息。
 
中午,我们在木姐城乡结合部的餐馆聚会,分公司王总做东,临来时,他用塑料袋装了厚厚的两捆钱,着实吓我一跳,问过才知道,这几十万缅币,也就相当数百元人民币。我们这位云南分公司老总,是地道的北京人,豪爽重义气,他曾是北体大的毕业生,娶了著名歌舞剧《丝路花雨》中女演员,不知为何抛家舍业闯荡南国,分公司经营得不温不火,流动资金都押在他们昆明办公室中那十几块"赌石"上面,是福是祸不得而知。
 
他在瑞丽多年,对缅甸情况很熟悉,也有很多朋友。那天,夏日炎炎,他穿着短䄂花衬衫和沙滩短裤,足登一双旧拖鞋,这种装扮出国旅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缅甸木姐,我们转了几处乡镇,村寨、山林、稻田、果园,金三角声名显赫名人庄园,街上摊位健壮的商家妇女、道路上往返两国的货车,路旁用好奇眼神打量我们的孩子,都成为景观。 
中午聚会时,王总邀来几位朋友作陪,有四川人在瑞丽做宝石翡翠生意的老板,有昆明人家住在木姐的华侨,也有边境两边都有家、做柚木家具生意的商人,还有一位瑞丽大姐是区政府官员。入乡随俗,我们边吃边聊,听他们讲,缅甸有丰富的森林资源,盛产柚木和优质硬木,如紫檀木、花梨木、铁力木、龙脑香木等,都是名贵家具所用的稀缺木材,缅甸有句老话:"老柚木,贵如金"。
 
谈到缅甸翡翠和红宝石,他们更兴奋不已,缅甸"鸽血红"颜色的红宝石闻名世界,被称为缅甸的"国石",也被西方国家赞美为"东方宝石"。缅甸的翡翠也享有盛名,品质越老、颜色越綠,价值越高。他们也顺便提醒我,市场上鱼龙混珠,別看走眼,常有以假乱真的事情发生。
 
热情交谈中,坐中诸位发现,虽然大家初次见面,又来自天南海北,却有着共同的经历,年轻时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聊到这个话题,他们向我说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云南的知青们参加缅共游击队,血染沙场的那段悲壮历史。
 
1968年之后,在中国支持下,缅共领导的人民军乘势而起,在缅甸北部攻城掠地,不断发展壮大,他们在果敢地区占住脚后,1970攻克北卡佤山的勐卯,又占领了与云南畹町一桥之隔的棒赛镇,攻占云南潞西县对面境外的勐占镇,瑞丽县对面的姐兰等地,建立了根据地。
 
1971年11月,缅共人民军进攻缅北重镇滚弄,1972年,攻占南卡佤山,邦桑、邦扬等地。1975年,缅共控制万萨名温江以东大片土地,中缅边境缅方一侧,除我们所在的木姐县形式上在政府军手中,其它全由缅共人民军占据。
 
鼎盛时期,他们的根据地拥有近10万平方公里土地,多达150一200万人口,人民军发展到近3万人之众。最为出奇的是这支军队中,有几千在云南上山下乡的各地知青,他们在宣传鼓动影响下,出境参加缅共人民军,冲锋陷阵,许多人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直至战争结束,大部分人回到国内,少数人流落缅北。1989年缅共瓦解,多方与缅甸政府达成和平协议,建立了缅北民族自治地方政府,也有一批出境参战知青走上缅北各级领导岗位,活跃在缅甸北部各支武装之中。缅共历经50年努力,最终草草收场落幕,赴缅北参战的云南、四川、北京、上海等地知青们,用青春热血谱写出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
 
我与他们交谈后才知道,在坐中有多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便未亲身投入,也有知青中熟悉的同学、朋友参战,聊起往事,他们不无伤感,原来是为理想而战,不想结局事与愿违。
 
他们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发生在缅甸北部的战爭,在中国减少援助后,缅共向所属部队提出各自创收解决经费来源,有些竟然走上毒品加工和鸦片贸易的罪恶之路,据资料显示,他们在缅建立的海洛因加工厂多达80多家,达官显贵纷纷从中获利,乌烟瘴气,内部人心涣散。
 
1989年3月,人民军主要创建者之一彭家声在果敢发动兵变自立,王总告诉我,刚才我们路过彭家声的府第宅院。接着缅共红极一时的"八一五"军区,也于4月19日宣告脱离缅共,成立"缅甸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军政委员会","八一五"军区司令员林明贤任主席和司令,该部的绝大多数领导人,都是从中国云南去缅甸的知青和回乡知青。


 
 
中国知青入缅甸参战,发生在疯狂年代,受偏执狂热的思想灌输,蹉跎岁月困境中的迷茫,改变自己命运的驱使,格瓦拉式的牺牲精神,他们用年轻的生命,书写了一千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历史中,最为特殊悲壮的一章。
 
切·格瓦拉,曾是古巴革命武装力量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之一,1959年起,仼古巴政府高级领导,他1965年离开古巴到第三世界开展反帝游击战,先后去了非洲的刚果和南美洲的玻利维亚,组织反政府的游击战,1967年在玻利维亚被捕遇害。他是西方左翼运动的英雄象征,被《时代》杂志选为二十世纪百名最有影响力人物。
 
格瓦拉的故事曾经激励过许多奔赴参加缅共的知青们。但就国际规则来说,各国的制度和生活选择,应由所在国人民决定,其他人无权干涉,强加于人的意识形态输出,违背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内政的国际外交准则。有人评论,有"红色罗宾汉"和"共产主义唐吉诃德"之称的格瓦拉,不乏极端宗教色彩和嗜杀成性。
 
在我看来,回顾人类历史,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会有乱世枭雄,借助社会矛盾推波助澜,旧桃换新符,无论主观愿望如何,带来的是血雨腥风更深重的灾难。浩劫的年月,法制遭到践踏,疯狂代替了理智,20岁左右、涉世未深的知青们,仅凭一腔热血,为所谓解放全人类的理想踏上异国他乡的战场,成为许多人不归之路。

【2】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杨健的《1966一1976的地下文学》一书,2013年由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发行,书中也有"缅共游击战中的中国知青"的章节:"时隔多年,当那最后的音符在边境那边的山地丛林渐渐沉淀下来,有人才从一份旧档案里读到有关部门的统计数字,仅1969年6月,因各种原因越境参加缅共游击队的红卫兵就达300余人。他们的籍贯包括云南的昆明、保山、潞西、腾冲、施甸,其中昆明知青约占一半,也有少数原来属云南建设兵团的北京、四川知青"。
 
书中收录在缅共军中的"裤脚兵"(卷着裤脚涉水去缅甸从军的知青们)情怀的一首诗:"如果我牺牲在战场,请代我向天安门告别!⋯⋯,火吞射进敌人的心脏,这青春的吶喊就是力量!我们的热血就是语言,人们会看到你赤诚的心房"。这首诗是参战知青们充满革命豪情的内心写照。
 
风华正茂的青年,在领䄂提出的"我们这一代青年要亲手参加埋藏帝国主义的战斗"的最高指示指引下,将投身"国际共运"视为已任,在这种教育下,书中收集的当年诗作,也能反映出他们天真的心路历程:"太阳啊,从来没有这样暖,天空啊,从来没有这样蓝,孩子们的笑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甜,毛泽东的教导,尹里奇的遗嘱,马克思的预见,就要在我们这一代手中实现",这就是数千在云南下乡的各地知青,毅然决然奔赴缅甸战场的思想动力和追求。
 
当年去云南的北京知青有八千多人,前几年,他们编辑了纪念文集巜八千子弟》,其中有曾经下乡瑞丽农场(三师十一团)的景立人的文章《追忆战友张育海和沈大伟》,张育海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丧父,他的三个哥哥都是大学毕业生,并已成家立业。张育海是北京四中的高中学生,他离开北京时,母亲重病躺在医院,他到云南下乡时,四中还在对他文革不滿言论追查。为了证明自己,须用生命换取尊严。
 
1969年初,张育海、景立人、侯红军、博士淇、张来耘等人,悄悄离开农场,过瑞丽江,到畹町镇与缅共人民军老战士老苏汇合,走了四五个小时山路,到达缅共东北军区303部队新兵站所在地一一勐古,他们只做了简单的登记,就完成应征入伍的手续,发了军装和弹药,分配到连队,张育海原被安排去担任连队文书,他却坚持下到班里,当了一名机枪射手。而后,据不在一个连队的景立人获悉,张育海在1969年3月参加西沙坝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21岁。
 
张育海的同学沈大伟也是北京四中高中学生,在校学习成绩优异,原来在山西插队已经半年,他接到张育海的信,被信中描述缅共人民军战斗生活深深吸引,只身前往瑞丽,也过境加入了缅共人民军,担任机枪射手。当时张育海已经阵亡,沈大伟仍然矢志不渝,在部队进攻缅北高原重镇南坎的战斗中,沈大伟和昆明知青赖思群等多人,也在战场上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张育海牺牲后,他生前最后一封信在知青中传开:"确实,这条路是迷人的。在前途渺茫,走投无路的下乡青年眼里,这更是一条无限灿烂的路,是他们无力打破沉寂生活而做的"最后的斗争"。在轰轰烈烈的战争中,暗淡下去的灵魂,重新爆发出灿烂的火花。但对尝试过战争滋味的青年来说,我总有这样的想法,这不过是在逆流中天真幼稚的精神安慰,与宗教意义中的天国一样"。颇有思想见地的张育海还写道:"战争不是想玩就玩的游戏,而是残酷的成千成万的吃人惨剧"。读到这里,他们年仅21岁就匆匆走完人生之路,张育海在现代迷信泛滥岁月,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在风雨飘摇的营盘里,仍然保持着独立思考的真知灼见,他的信已经开始反思和觉醒,但运动使他们背负着家庭出身不好沉重包袱,沦为异已,要用为理想英勇献身证明自己,悲剧令人感叹。可惜张育海、沈大伟都未能激流勇退,否则,他们赶上改革开放的年代,也会成为北京四中校友中出类拔萃,大有作为的人。
 
昆明知青景立人的这篇回忆文章朴实、真挚,做为亲身赴缅参战的知青老兵,详实记录了那段珍贵的历史,也写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他从西沙坝战场撤下来,雨衣遗失在山上,冒着大雨,在泥泞道路上行军,脸上淌着雨水和汗水。回到勐洪驻地,发现自己全身长满红斑,有些已经化脓,经战地医院检查决定,让他和伤员一起返回后方医院。他们又回到中国境内,住进了位于潞西县的解放军昆明军区108医院。他们脱下缅共人民军军装,换上解放军军装。20天后,他全愈出院,准备返回前线,但获知所在部队已经转移。
 
由于暂时无法归队,他和另一位出院的昆明知青战友,游荡在中缅边境云南一侧,他们身无分文,却受到当地下乡的昆明、北京知青们的热情接待。每到一个知青点,他们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还为他们俩人表演节目。本来他们已被安排住男生宿舍,但那些女知青却说男生宿舍脏,她们腾出一间最干净的女生宿舍,执意让他们住。第二天,青年点还安排牛车或自行车将在他们送去下一个青年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多么珍贵的知青情谊。
 
景立人回忆文章结尾部分写道:"如今,我们应该对当年输出革命作法,进行认真反思,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政府,以至选择什么社会制度,应该该由他们国家人民自行决定。在今天,萨尔温江畔已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留在当地的人民军战友,不少人已成为自治政府的官员,他们正领导着缅甸掸邦的各族人民,彻底铲除毒品,营造幸福的生活"。景立人说,只是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才能更能体会和平的宝贵。
 
刘晓航是有影响的知青作家,著作颇丰,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他的《我们要回家》一书,记述了1978年秋天,仍然滞留在云南垦区的8万来自上海、重庆、成都、北京、昆明的知青们集体请愿、要求返城的壮举,引起中央领导重视,由此开启了1979年百万知青大返城,为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画上句号。刘晓航总结道:"我们要回家,这是1700万中国知青绝大多数人埋藏在心中最想倾诉的一句话",我觉的这恰是他画龙点晴之笔。
 
《我们要回家》一书中,也有关于云南知青参加缅共游击战的叙述,书中记载:1991年出版的《云南农垦纪略》:"自1969年以来,原遮相农场(即3师14团)约有100人参加缅甸人民军,现有13人回来"。
 
这本书还引述云南作家黄尧写的《缅共游击队中的中国知青》和《在密密的雨林中》相关资料,黄尧和他的三位知青战友,于1969年7月5日"机智"出境,参加缅共人民军,他在文章中回忆他们在缅东北丛林和山地中,经历过的几次激战,以及在游击战中几位昆明知青牺牲的经过。
 
黄尧以亲身经历,讲述了他耳闻目睹的知青在缅参战过程,包括历史背景,起因发展,战场风云,矛盾纠纷。黄尧1990年到怒江出差,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遇到一位四川知青,他曾经担任过缅甸民族首领的贴身文官,该民族与政府合解后,成立了民族自治地方政府,这位四川知青被任命为紧邻中国怒江地区的区长,他这次回云南,要与国内水电设计院签署合同,在缅甸他管理的区建水电站。这位四川知青和黄尧一见如故,一瓶老酒,一盘猪耳,半斤花生,两人聊了一天一夜。
 
四川知青讲了一个缅共结局的传奇故事,九一三"事件后,中方援助减少,中国军人撤回,多数缅共将领各立山头。缅共领导不断减少部队军饷,直至断絶钱粮供应,他们让部队学习南泥湾精神,自己却靠国际援助,全家老小都过着吃皇粮,衣食无忧的生活。
 
缅共领导策划清除行动,已经成为副司令的知青将领们获悉"鸿门宴"上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阴谋,将计就计,与人民军中缅民族将领连手,擒获驱除缅共头领,彻底改变了局面。事变后,原缅共人民军在知青将领推动下,与缅甸政府达成和平协议,在各自民族自治地方实行自治,这些领头的知青中,一些人成为当地的官员,为和平及经济发展做出积极贡献。也有的人带着妻小到缅甸其它城市经商,很多人成为华侨中的富人,也有少数人成为亡命天涯的毒贩。但是,对于多数参战知青,无论回国恢复国籍,还是留在缅甸境内,他们的命运和生活都充满艰辛和坎坷。
 
《我们要回家》书中介绍,有关参加缅共游击战的知青文学作品,广大读者可以从邓贤的《流浪金三角》、曾艳的《独闯金三角》、曹桂林的《偷渡客》、林家品的《从红卫兵到跨国黑帮》中了解,重温那段知青们越境作战悲壮的历史。

【3】邓贤是曾在云南下乡的成都知青,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我与他和中国作协副主席叶辛等人,是在珠海参加刘昕主办的《我的后知青时代》一书发行会上结识,大家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邓贤曾在云南边疆当知青七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著有《中国知青梦》、《天堂之门》、《大国之魂》、《中国知青终结》和《流浪金三角》等著作。他祖父是民国时期著名实业家,裕大华资本集团老板,商界显赫人物,由于这种家庭出身背景,使邓贤在特殊年月,饱受家庭出身牵累。从云南大学毕业后,他谢绝了担任省委主要领导秘书的安排,回成都的四川教育学院任教,一边教书,一面继续他的文学创作之路。
 
为完成《流浪金三角》一书,邓贤曾只身三次深入金三角采访,那里漂泊着不同经历和不同身份的中国人,从国军残部老兵,到参加缅共人民军的老知青,从金三角最高首领,到普通山民马帮山民,他采访了上百人,为了寻找在那里流浪的知青们,邓贤也曾深入方圆数百公里腹地探寻,以下是邓贤书中描述的几位主人公:
 
老康,16岁在金三角参加游击队。18岁他端着机枪站着打,一颗子弹飞进枪筒,机枪当即爆炸,炸瞎了眼睛,他在金三角战斗了20年,回来后像对待战争一样对待生计,想办法谋生。
 
刘义,在金三角打仗3年,而后流浪了9年,为马帮赶车,当苦力,什么都干过,但只有一条,决不当兵。现在他在曼谷的一家公司,晚上把席子一放,就地睡觉,白天席子一卷,到处跑腿,又是七年,他是十足的流浪汉,一直在底层挣扎。
 
宫齐,当时在金三角被判了死刑,突围出来,九死一生却无立锥之地,一起出来的人被剿灭,只剩下他一个逃到孤岛颠沛流离。
 
老冷,一辈子为"司令"守坟,因为他亲眼看到"司令"惨死在自己人手中。
 
邓贤说,对于知青群体的历程,他并不感到荒谬,他认为"理想主义永远都是可贵的,这个悲剧是历史进化的,不是自身局限造成的,时势造英雄,那样的天气,湿度和各种条件加在一起,一定会孵化出那样的怪物,虽然我感情上不愿意这么说"。
 
云南省作协副主席李必雨,1969年至1979年,曾任缅共武工队干部,他以自己在缅共游击队十年亲身经历,著有《亡命异邦》一书,这部长篇纪实文学,以其惊险曲折的传奇经历,再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众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缅甸东北部多民族鲜为人知的生活风貌,以及他个人的爱情生活都娓娓道来。书中他还介绍了许多缅共领导者的故事,他们中有缅共主席德钦丹东,缅甸克钦族抗日英雄、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司令诺赛,缅共权威人物吞迎,仰光大学学生领袖、学运领导人芒苏温等人。作者用他参加缅共游击队十年的经历,记录了缅共东北根据地的消亡盛衰,描绘缅甸多民族地区的人文景观,客观回顾总结缅共沉痛的历史教训。
 
在网上流传的署名作者文晔专访《往事如烟:一位知青的缅甸丛林记》,也以当事人的身份,留下宝贵的历史资料。文晔在釆访中写道:一个阴郁的冬日,王㬢缩在将校呢的大衣里,抱着电暖气,讲述起那段不入正史的知青往事,故事从缅甸的热带丛林中展开,九死一生的异国征战,带有讽刺意味的结局,让眼前这个年近六旬,并不挺拔的老人,眼中闪过格瓦拉一般的骄傲。
 
王㬢回忆:1969年初,庞大的车队颠簸行驶在著名的滇缅公路上,将全国各地知青输送到云南与缅甸接壤的外五县,沿途随处可见"支持世界革命""打倒奈温政府"的标语,那年王㬢19岁。缅共在孟古揭杆而起,经历过"红八月"的激情和上山下乡的迷惘,知青们开始憧憬成为"国际主义战士"。王㬢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包袱,他感到报国无门,生存无计,认为只有战死沙场,才能一雪前耻。
 
我看到许多赴缅参战知青,除革命英雄主义情结外,许多人都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前途渺茫无望,想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特殊年代,成份划分决定敌我,父母成份和经历决定子女的命运,从地富反坏右到走资派和知识分子,成为社会异类,这在现代文明史上实属罕见。直至1977年,邓小平领导下恢复高考,不再根据政治表现和家庭出身限定考生资格。1978年,胡耀邦任中组部长,平反冤假错案,拨乱反正,恢复数以千万人公民权利,解决了殃及1亿人受牵连的问题,使得国人恢复拥有平等生存权力。
 
中缅边境有条小溪,名叫孟古河,宽处不过10米,凡投奔缅共人民军的,大都在这里越境涉水过河。他们脱鞋卷起裤腿淌水而过,故被称为"裤脚兵"。到底有多少知青由此而过,奔赴缅甸战场,有的说5000人,有的说3000人。据记录:缅方金三角征兵站,最多一天接待过前来投军的中国知青就有600多人。
 
在缅共人民军,王㬢他们一伙知青穿上绿军装,领到沉甸甸的M21半自动步枪,新兵里没有缅甸人,全是在云南下乡的全国各地的知青,很多人是昆明知青,大家见面互报校名。
 
缅共中还有个"知青旅",所属部队各有特色,王㬢生动讲述了他们的特征和血染的风采。
 
303特务营,老高三知青较多,都颇有书香子弟风度,被称为"秀钉子营"。
 
3031营,华侨知青和昆明知青各占一半,昆明知青又是以在瑞丽下乡的知青为主,他们背靠瑞丽江,在自己家门口打仗,被称为"门坎猴"。
 
3032营。大家多数人都是初一至初三的四川知青,他们特别能喝酒,性格熏陶得和60度包谷酒一样,火爆刚烈,被称为"火枪营"。
 
3030营,昆明知青为主,常年在深山沟里打游击,都是不修边幅,神头二五的老兵油子,被称为"痞子营"。
 
娘子连是百十号人小姑娘,这些女知青,她们抬伤员,背几十公斤重的高射机枪,和男人们一样,冲锋在前。
 
在缅共历次战役中,都是知青连队打头阵,他们勇猛、忠诚、狂热,创造出一个个黃继光式的英雄传奇。
 
当时,缅共内部极左思想盛行,也学着我们国内手捧红宝书,早请示,晚汇报的膜拜套路。知青小蔡在作自我批评时,坦白景颇族房东家女人喂奶时,他多看了几眼,就被扣上"调戏妇女罪"判处死刑。在极左盛行压抑的环境下,有些知青后悔想走,却被威胁,逃跑将以叛变罪军法处置,就地正法。缅共照搬的的阶级划分主张、打土豪分田地的作法、挑起族群内战撕杀的恶果,日渐失去民心,在缅甸这个佛教国家,广大向善民众中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农村土改无果而终。
 
腊成之战后,和王曦一起的15名新兵,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他一人。那些逃回中国的人,形如枯槁,现身说法,有效阻止了知青后续赴缅参战。在那个时期,知青越境参战还有奔赴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等国,人数远没有去缅甸这么多,大都怀抱共同理想,很多华侨知青成为先锋骨干,缅甸也是这样。
 
1970年12月,中缅两国政府开始恢复外交谈判,在缅共的知青们发现自己处于两难的尴尬境地,变成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弃子。1989年,僵化腐朽的缅共上层,被一群不愿再流血的中下层官兵推翻,异国丛林之战宣告寿终正寝。
 
与王㬢一起,返回祖国或留在缅北的知青们,大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曲折,一些滞留当地女兵命运更为凄惨。作者文晔看到王㬢家徒四壁,问他是否后悔,王㬢盯着记者的眼睛,语出惊人的回答:"我还活着"。
 
在缅甸东北部崇山峻岭丛林中,还有数以千计知青的无名冢,他们葬身在异国冰冷的土壤中,据说都朝着祖国方向。我想起苏轼词名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枪林弹雨年代,知青们的战地营盘遗址,如今已消失殆尽。这悲伤沉重的历史,究其原因,显而易见,责任不能由那些参战的知青们承担。
 
我站在瑞丽江畔,这条大河灌溉着中缅两国肥沃的万顷良田,养育着近百万人,江水平缓,偶尔会泛起涟漪,两岸傣家村寨竹木环绕,河边会有人悠闲垂钓和孩子追逐嘻戏,年轻人树下情侣依依,有多少后人能够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中国知青们曾经在缅甸战火中的青春。
 
 
(林小仲2020年8月28日写于北岛)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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