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两个人,他们平常是在黑土地上平凡生活的老农,低调几十年后子女才发现语文书上写的英雄人物竟是自己的家人;他们沉默寡言,文化水平不高,却对国家、对年轻一代的未来有比谁都深刻的理解;他们坚强又倔强,在战场上落了一身伤也说习惯了,却因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勾起的回忆而泪流满面…… 如果你还记得课本上《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你应该对这两个名字不陌生——李玉安和井玉琢。常有人说他们是英雄,是功臣,他们自己却说:和烈士比,我们不能讲功。他们低调了一辈子,唯一“高调”的希望是人民不要忘记为国牺牲的烈士们。 9月30日是烈士纪念日,让我们重读英雄的故事,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共和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1950年11月30日,抗美援朝战场上,惨烈的松骨峰阻击战硝烟散去。在清理战场整理烈士遗体时,意外发现有三个人还有微弱的呼吸,他们立即被送回后方抢救,历经数月反复,竟然奇迹般地都活了下来。 魏巍作品《谁是最可爱的人》 最先刊登于1951年4月11日的《人民日报》 此时,他们的壮举已载入部队史册,他们的英名已随着作家魏巍那篇名作《谁是最可爱的人》而被人们广为传颂和纪念。 然而,同样奇迹般地、像没有发生过英雄“死而复生”的事一样,三位“活烈士”痊愈后,回到了各自的家乡,默默地工作和生活着。漫漫三十五载过去了,1985年9月6日,三人中的胡传九在大连病故,遗物中的“革命军人证明书”“暴露”了他的那段不凡的战事经历,人们不禁肃然起敬,赞叹不已!然而,英雄已经不能述说自己的往事。 依旧平静地又过了五年。1990年,一个偶然的“单纯”的想法和行为,导致三人中的另两位——李玉安和井玉琢,被先后“挖”了出来。 巧的是,他们都生活在黑龙江,而我当时是常驻黑龙江的新华社记者。我得知,他俩只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并不知道战友是否还有幸存者,因此两人虽在同一个省,但彼此都不可能知道对方的信息。 我觉得应该尽一份心,便和同事蒋耀波张罗着把老人请到一起,让两位死而复生的战友重逢。得到消息,他俩是多么地激动和高兴,因为他们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活着见面!而我,目睹他们相见相拥的场面,倾听他们“超越死亡”的对话,心情同样也难以平静——这,成了我记者生涯一段珍贵的记忆。 过了七年和八年,也就是1997年和1998年,李玉安和井玉琢先后病故。作家魏巍也于2008年8月24日远行。这个令人敬仰的团队终于在天国真正地团圆了。 松骨峰阻击战 松骨峰阻击战来得很突然。 这支番号为志愿军某部三连的部队接到切断一支美军退路的任务后,昼夜强行军,当清晨赶到指定地点松骨峰时,运送逃敌的车队也恰恰抵达。眼看汽车就要从路上开过去,战士们急忙占领一个山岗奋起阻击。 汽车被炸,路被堵死,逼急的敌军羊群式地一次次攻来,三次冲锋,都被战士们顽强击退。为了逃命,敌军调来了飞机,扔下的炸弹把山顶都炸翻了,凝固汽油弹的火焰把整个阵地都烧红了。 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决不会后退,他们打光了子弹,摔碎了枪把,带着身上、帽子上冒着的呼呼的火苗,向蜂拥上来的敌人扑去,要让身上的火把敌人烧死……他们顽强地用生命拖住了敌人,为增援部队的赶到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魏巍撰写的记载这段壮烈战事的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在《人民日报》刊出后,毛主席随即批示印发全军,此后文章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 四十年后的重逢 闯过鬼门关的两个战友,四十年后喜相逢了! 那是1990年的深秋时节,在哈尔滨,在新华社黑龙江分社院子里的绿树丛中,七十上下的两位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先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接着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透过涌上来的泪花,好好地看看我亲爱的战友吧! 望着井玉琢满脸被汽油弹烧伤的疤斑、烧得不剩几颗的牙齿、只剩一小块的左耳和严重抽缩的左手,李玉安关切地询问老哥的身体。井玉琢笑着说:“不碍事,习惯了。” “你怎么样?”井玉琢问候玉安老弟。李玉安说:“我在医院昏迷了5个多月才活过来的,胸口中了弹,一直脓胸,憋得上不来气。党费了多大劲救我,4个人24小时轮流护理,一个人扒开嘴,一个人往里一匙一匙喂牛奶,比照顾亲爹亲妈还周到。后来又从东北转到武汉的部队医院动手术,共动了三次。要不,一百个李玉安也死过去了。” 井玉琢和李玉安都是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南下过长江时就在一个连队。那些年,李玉安立过大功一次,小功六次;井玉琢先后立功十一次,他还是“强渡长江英雄连”尖刀班的副班长。这些是我从部队的史料中了解到的。 志愿军将士奋勇作战 他们聊起了从医院“回家”的情况。老井说:住了一年多医院,伤好了,给我一张二等乙级残废军人证明,说组织上可以安排我的生活。我说,我没有文化,还是回家,能干啥干点啥,自己养活自己。领导同意了,不过有个要求,“回家可别闹政府。”我生气了,说:“怎么会呢!”给了360斤高粱米,我就回到了老家七台河农村务农。 李玉安回忆说,出院时,领导问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能活下来多不容易,还提什么要求?我回到了老家巴彦县,在粮库当工人。 井玉琢说:“你看我这左手,现在不碍事了,刚开始,皮肤烧得紧,一握锄杠手背就绷得直出血,我就想办法练这只手,时间长了,扛过去了,啥活都能干了,当过队长、支书,管过大队油坊。党培养咱一回,咱不能靠在党身上。” 李玉安说:“组织上按普通复员残废军人安排我工作,我二话没说。在粮库,我当过警卫班长、检斤组长和保管员。” 他俩做着平凡的事,但都认真,踏实、负责。两地的同志告诉我,井玉琢十几次被评为县和乡的劳动模范;李玉安年年都是粮库的先进工作者。 很自然,话题转到了那篇《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上。李玉安说:孩子读课文,读到“李玉安”,问是不是我。我细一听文章,可不就是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背过身,抹一抹,说:“是重名重姓。”我想,孩子们是吃糖球长大的,还是不让他们知道好。可孩子们看着像,说:“是你你就说,咱家生活困难,可以找找政府,给点照顾。”我很生气:“找什么找!”想想那么多牺牲的战友,我要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就觉得对不住他们。 井玉琢说,我也是在孩子念课文时知道自己上书了。不过和李玉安不同,当孩子问那个井玉琢是不是你时?我说:“是我。”孩子也是那话:“那你怎么不去找找政府?”“找政府干什么?”我对孩子们说,“抗美援朝死了那么多志愿军战士,不少人死后连姓名、地址都查不出来!我活下来了,还有啥可说的?”四十年了,咱从来没去找过,咱不能。 李玉安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时间长了,左邻右舍多多少少知道他俩在朝鲜战场上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就说:“这可是功臣啊!” 李玉安说,我对他们讲,我没什么功,功是烈士的,他们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就牺牲了,功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井玉琢也这样回答人家:魏巍写了那篇文章,记下了我的名字,可参加抗美援朝有多少人,被记下名字的才几个?和烈士比,我们不能讲功。 青山有幸埋忠骨 四十年过去了,他俩怎么会突然“被发现”的呢?李玉安那个的“单纯的想法”是怎么回事呢? 李玉安拉着井玉琢的手,说起了缘由:儿子想当兵,还说很想能到我的老部队去锻炼。想想孩子没吃过苦,能到部队去摸爬滚打对他有好处。再说我67岁了,动过几次大手术,体格一天不如一天,回老家后还从来没和部队联系过,梦里尽是部队的事,真想回去看看,否则怕没机会了。就是这么个单纯的想法。可不承想,回到部队,人家作了核实,说“了不得”,说老李不是一般的老战士,是隐姓埋名的“活烈士”,是“英雄”回来了。于是又是领导接见,又是登报纸。事情就这样闹大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心里很不安,要想到会有这些,我就不回去了,这给组织添了多大麻烦! 井玉琢说,报上登了你,把我也给“带”出来了,地方政府把我的情况报了上去。老部队也知道了,一定要我回去看看。路过北京时,我说想到天安门广场走走。前门下的车,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走不动了,眼泪也止不住了,想的就是死去的战友。从北打到南,又打到朝鲜,多少人成了无名英雄。我在那里默默地转了三圈,一遍遍地看纪念碑下面刻的那些人民子弟兵,感到很熟悉,好像和我是一个班的。要没有他们,哪来的今天? 李玉安说,后来我被请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四十周年纪念活动,看了8个烈士墓,多数墓没有烈士名字,就“烈士墓”三个字,看了心里很不平静。后来朝鲜开大会欢迎我们,金日成用中国话对我说“欢迎你”。介绍到我时,几千人的会场掌声响了一分多钟。可在我的心里,我把这些荣誉归于烈士,归于党。我本想到松骨峰去看看,但路远,朝鲜方面没这个安排,提出来会给人家添麻烦。但我不会忘记埋在那里的战友。 不能忘记老百姓 从回忆回到现实,两位老人聊起了眼前的生活,聊起了眼前的社会。 李玉安说:当干部,当党员,最要紧的是不要有私心,这样干啥腰板都硬。还有,领导眼睛要冲下,看到老百姓,不要条件好了,思想变了,不想着百姓了。有的干部也经过战争的考验,但不知足,被糖衣炮弹打中了,掉队了,人民就不拥护你了。 井玉琢接茬说:这道理说起来谁不懂,大老粗也懂,关键是要去做,几十年不停地去做。有的头头脑脑光知道自己致富去了,根本的东西忘了,老百姓的事撇一边了,国家的事撇一边了,这怎么行?前些日子市里来人看我,我说,我岁数大,没多大能力了,你们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多一双眼睛,看道长,一定要把七台河建设好,把国家建设好。 李玉安说,我现在想的比较多的是教育好子女,做些青少年教育工作。当然,也有不愿听的,说“你这是哪朝哪代的事了”“你那些事过时了”。但我还是要讲。这些日子我接到许多青少年来信,写得很感人。年轻一代关键还是在老一辈的教育。 井玉琢很赞同,说这是顶重要的一条。“青年不教育好,革命的班谁来接?现在对青少年教育抓得不够,街上小青年打架没人管,有的警察也不管。有的偷东西被抓住了,送到派出所,人前头刚走,后头就把人放了,那怎么能教育好?” 李玉安说:我在朝鲜看到人家对青少年的革命传统教育抓得好,历史博物馆、烈士纪念碑等都搞得很像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批批青少年来参观、瞻仰,值得我们学习。 永志不忘 1990年11月6日,在新华社黑龙江分社办公楼前,分社工作人员和李玉安、井玉琢合影(前排右五为李玉安,右六为井玉琢,前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两位老人都没多少文化,也不善言辞,话并不多,但我很看重这次采访,看重采访本里记下的他俩的话,常拿出来看看,感觉有一种迷人的纯朴之美,也有一份厚重的引人深思的力量。 经过生与死的洗礼,他们的心境是那样的宽阔和淡定。想想死去的战友,再想想自己有家,有子女,他们很知足。实际上他俩生活上都有不少困难,但和出生入死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和死去的战友阴阳两隔,但他俩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长眠的战友,一直在心里陪伴着他们,战友们也常常来到他俩的面前,永远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样子,永远是那张年轻和充满活力的脸。青春、战争和热血,已使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他俩活着,烈士们也就活着。如今,他们都走了,但他们把永恒的精神留给了我们,留在了祖国的大地里!
是的,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留下名字和没有留下名字的英雄们;共和国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用生命捍卫和建设祖国的忠诚的卫士们!(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