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当知青的呼伦贝尔,除了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境内还有山峦起伏原始森林密布的大兴安岭。大兴安岭覆盖着一望无际茂密的原始森林,野生动物出没。大兴安岭中的“兴安”一词系满语,寓意极寒处。大兴安岭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林区,面积814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欧洲奥地利的面积。春季的大兴安岭干燥,最易发生火灾,既有人为失火,也有由于雷击等自然现象造成。 在我下乡9年的时间里,经历过3次进山打火。当时一遇严重山火,各级政府会组织四乡农民,集体乘车进山打火。紧急征调来的卡车上装满了人,知青经常成为打火的主力。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茂密,寒冷季节长,除国营林场伐木工人、鄂温克、鄂伦春等少数民族狩猎部落外,人际罕见。发生火灾后,往往要动员成千上万人进山,用打防火道等办法灭火。 火借着风势,铺天盖地,风大时,烈火灼人,很难靠近。晚上火场的场景很是壮观,在草甸子里火龙燃烧跳跃,连绵数十里的火浪,过火处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色。而森林里则有另一番让人震惊的场面,红松燃烧起来,自树根沿着树干上行,松油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一根根巨大的蜡烛被引燃。成片的白桦林,笔直的幼松在过火后,变成漆黑的木杆,当地人唤作火燎杆,事后只能砍伐做烧柴用。 打火一般都要持续七八天,打火的人群衣衫不整,烟熏火燎,加之疲于奔波的劳苦,很是狼狈。最让他们兴奋的是,后方送来发放干粮,虽然多是一些生硬的饼干,而那是充饥的必备,打火的群众最高兴的是听到发给养了的召唤。很多人跟着火的后面跑,火没打多少,干粮领了许多。打火的人往往根据指挥部的意图,在大火没烧到之前,先点燃一条宽宽的防火道,继而将火扑灭。大火燃烧到防火道时,因防火道内除焦土外,已没有其他能引燃的草木,火自然就熄灭了,防火道外的森林就得以保全。 打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打火的人置身于草木繁茂之中,一旦前面的火改变方向,打火的人顷刻就会被烈火包围。不用火烧,就是浓浓的烟,就足以致人丧命,这种事在大兴安岭和内蒙古草原的灭火中,也多次造成惨剧。 知青们往往是打火中冲锋陷阵,最英勇无畏的群体,而他们付出的代价也最大。1990年,我参与了内蒙古下乡知青大型回忆录《草原启示录》的编辑。我的校友,曾在锡林郭勒草原下乡的马晓力等人,是这本书的总策划人。书中收录女知青金环的《青蒙祭魂》,金环是达斡尔族,当年她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5师43团。她讲述了1972年5月5日,西乌珠穆沁草原大火,知青们奋力救火,69名知青英勇献身,他们最小的17岁,最大的24岁,他们中有几位让我记忆最深刻: 1967年11月,北京四中高三学生。共产党员杜恒昌放弃了和弟弟一同到父亲所在部队当兵的机会,来到了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他在这次草原大火中抢救知青伙伴,带领十几名知青冲出火海。他转身又投入火中,左右突奔,又带出七八个知青。当他返身再次救人时,大火在一瞬间陡然增势,形成更高更厚的火幛,杜恒昌被困火海,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力丁,女,蒙古族,18岁,呼和浩特市知青。1969年,她报考军区文工团,1970年报考外地文艺团体,都因走资派父母在“牛棚”挨斗,而断送了前程。她是写了血书,才被批准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灭火那天,力丁带病蹒跚着奔向火场,这个背着“黑帮”子女的蒙古族少女,年轻美丽的生命倒在了她珍爱的草原上。 最可悲的是那场火没有被人扑灭,而是在第二天烧至一条小河旁,自动熄灭。这哪是天灾,分明是草菅人命的年代造成的人祸。草原一场无大碍的荒火,原本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自然现象,待到来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在过火的土地上会长满茵茵青草。那些打火的指挥者们,由于他们的误判和功利,使得69位年轻知青的生命,永远凋谢在他们的花季年华。事隔30多年,著名知青作家老鬼探访了69名打火牺牲的知青家庭,许多人还难掩失去亲人的悲痛,有的家庭因为丧子、丧女始终陷入贫困。人们是否还记得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草原深处那69座知青们的墓碑。 我的朋友知青作家老鬼是《血色黄昏》等书的作者,他的母亲杨沫著有《青春之歌》,老鬼、张丽娜夫妇为69位死难者建造烈士陵园倾注大量心血,老鬼的书《烈火中的青春》,让草原大火烧死的69位知青悲壮的故事广为传播。 我多次参加大兴安岭救火,所幸没遇到什么险情,但是兴安岭的大火,却给我带来一次牢狱之灾。那一年春天,我到大兴安岭勃克图附近的深山里出民工修国防路,我们打前站的共有3个人。东山屯大队的一个车老板,人们叫他老黑,40多岁,肤色很像农村铁锅的锅底。另外一位后屯小罗是北京知青,人很内向,不爱讲话。 我们赶着马车,拉着粮草、帐篷,经历了三天时间才赶到工地。5月的大兴安岭干草中刚钻出绿芽,桃花还没开,满山的森林尚未放绿。按照筑路指挥部分配给我们的工段,锯树搭工棚。到了做饭时,我和老黑到甸沟里小河旁边拉水,小罗负责搭灶做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把几块大石头垒起的土灶,紧挨在草甸子旁架锅做饭,点燃了灶里的木柴。我们赶车拉水回来,隔着几百米,就能看到灶台的炊烟。突然一阵风袭来,灶台下的火苗忽的一下窜出,引燃了近在咫尺的草甸子里茂密的荒草。不容我们有什么反应,火浪随着风势弥漫开了,任何扑救都来不及了。火焰席卷着甸沟子里一尺多高的荒草,接着冲向对岸,火烧进了山坡上的森林,一发不可收拾,一场震惊中外的大兴安岭火灾发生了。这场大火蔓延了近半个月,所幸还没有烧进原始森林,国家动员了几万军民扑火,才将这场大火熄灭。 我们三个被带进了阿荣旗的收容所接受调查,在那里关着十几位“犯罪嫌疑人”和逃荒来的“盲流”,他们都挤在房间的一铺大炕上。我将两条长椅一拼,睡在门边,老黑不停地埋怨小罗如何不小心。都是知青的我知道他也很难受,狠狠地对老黑说,闭上你的嘴。我无语靠在行李上看书,顺便留意观察收容所里形形色色的人们。想想这和红岩里说的监狱还是不一样,门被反锁,门外也无人值守,听说北京知青被抓进来,他们都觉得新鲜。这些人不闲着,东拉西扯讲他们的故事,多是寡妇、小媳妇之类偷鸡摸狗的闲扯,屋里弥漫着关东旱烟呛人的味道。 经旗公安部门调查,小罗主动承担了失火的责任,他后来在里面待了一年多时间,被在部队的父母到阿荣旗接走当兵去了。青年点的伙伴为我着急,设法营救。五天后,着火的起因查清楚了,我离开了那个破收容所,大家像英雄凯旋般迎接我的归来,我却高兴不起来,虽然只是经历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取证调查,我为同伴小罗的命运抱不平,城里长大的孩子,怎么知道在大兴安岭不能那样点火。 因为失火,我有过一次短暂“坐牢”的人生体验。有的知青伙伴曾问我,回忆插队时,怎么只谈当生产队长的经历,没有听说你们失火走麦城那一段。我过去不愿意提及此事,是不愿意勾起失火责任人的不快,事情过去近五十年,不必对号生活中的原型是那一位,只当我在讲一个虚构的故事,然而我的经历却是真实的。这段插曲对我来说,说不清楚是无辜还是万幸,或许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段经历,比起那些大火中蒙难的知青伙伴,我们已经是幸运者了。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