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坝登辉堂,右侧为周谷城先生题签的抗战校址纪念碑
夏坝大礼堂外景 由北碚区东阳街道设立的渡口石碑 复旦北碚夏坝教室 (复旦大学档案馆藏) 北碚夏坝复旦校舍后侧的农场 (复旦大学档案馆藏)照片除署名外,图片均由本文作者拍摄 走出重庆江北机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气象报告说,当天重庆温度为39摄氏度。乘上出租车,年轻的的哥很好奇:“这么热的天,来重庆旅游吗?”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的哥来劲了:“是看了抖音吧?”之前,朋友就告诉我,重庆有不少地方,经过抖音热传,已成为“网红景点”。听着的哥兴致勃勃地介绍洪崖洞吊脚楼、李子坝轻轨站,我没忍心打断他…… 很想对的哥说,我早已过了赶时髦的年龄。这次来渝,是要看一看北碚夏坝,寻找当年复旦的痕迹。说来惭愧,1986年,我还是留校的青年教师,曾专程抵渝,探访现代史遗址。记得那时去过桂园曾家岩,也去过渣滓洞、白公馆,却浑然不识文化重镇北碚,更不要说北碚夏坝复旦旧址了。前一阵子研读复旦校史,我突然意识到:复旦成为有影响力的大学,西迁北碚是重要节点之一。今年恰逢复旦西迁北碚80周年,我就是想探寻,北碚复旦的魅力在哪里? 登辉堂,曾经笙歌鼎沸 搜索地图发现,从重庆市区到北碚,约有百余里,轨道交通六号线可直达。第二天一早,我乘六号线前往,到达北碚时,一看表,才花了一个半小时——这个速度,比起抗战期间,简直天差地别:当年从重庆两路口乘车到北碚,至少四个小时。据新闻系名师舒宗侨先生回忆,1941年冬,他到新闻系兼课,早上7点就要在李子坝马路边等校车,一路上,“一车子人就像货物一样,东倒西歪,七上八下”。等过了歇马场,望到北碚时,“大约是快下午一点钟了”。(舒宗侨《忆重庆,念北碚》)但这还不算,复旦在嘉陵江对岸——夏坝,还得等船渡江,到达学校,往往精疲力尽。 北碚博物馆莫骄馆长见到我,非常热情,在他的导引下,我们乘车直驱夏坝。跨过北碚嘉陵江大桥,汽车就驶上了夏坝路。夏坝路上,有一排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据说,这些梧桐原有131棵,是从上海引进的。1937年12月,复旦师生跋山涉水到达重庆,先落脚在菜园坝复旦中学。1938年初,吴南轩校长走遍大半个四川,四处勘察校址,终于看中了北碚夏坝(原名 “下坝”)。夏坝位于黄桷树镇和东阳镇之间,依山临江、地势平坦。经过几年筹建,“巍巍学府”终于矗立在嘉陵江畔。如今,复旦早已东返,但夏坝梧桐仍在。它们静默着,冬天测风,夏日听蝉。 汽车在一幢米黄色小楼前停下,于右任先生书写的“登辉堂”三字映入眼帘。夏坝登辉堂竣工于1943年初,是北碚复旦的行政楼和教室,也是夏坝的标志性建筑。后来陆续建起的相伯图书馆、寒冰科学馆、青年馆和新闻馆等,都以登辉堂为基准。登辉堂周围,还有大礼堂、食堂、学生宿舍和复旦新村(教师宿舍)相伴。当年,从嘉陵江对岸远眺复旦校舍,“晴川历历汉阳树”,分外壮美。 登辉堂建成后,章益先生任校长,想必他的办公室就在楼上。1945年8月,抗战胜利消息传来,当晚的登辉堂前汽灯高悬,笙歌鼎沸。学生们提灯笼、放鞭炮,欣喜若狂。章益校长从复旦新村赶来,兴高采烈地说:“同学们……现在不论你们用什么方法来表示你们的快乐,我都照着你们做。”(有兰《忆夏坝》)那一晚,学生们又跳又唱,章益也跟着唱,他先唱了京戏,又加唱了安徽大鼓,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热泪盈眶;各院系的教授们也唱念做打,大显身手。新闻系主任陈望道先生因不会唱戏,诵读古文一篇,赢得满堂喝彩。 1992年3月,登辉堂被列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现在,作为“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登辉堂显得庄重而沉寂,一楼陈列着校史图片和实物,二楼是“陈望道先生纪念展”。我忽然想到,假如能根据史料和档案,复原章益校长的办公室,岂不是更生动完美? 大礼堂,画面浪漫凄美 走到登辉堂后侧,一幢高高的平房立在眼前。房屋破败,大门封闭,粗看像是废弃厂房。莫馆长介绍说:“这里,原来是复旦大礼堂。”什么?这是大礼堂?墙角堆满瓦砾,窗户栏杆锈蚀,朝里望去,天花板已经敞开,横梁断裂,阳光肆无忌惮地挤射进来,照得房内杂草郁郁葱葱…… 眼前一幕,让我思绪蓬乱。大礼堂建成于1941年,是夏坝最早的建筑之一,也是举行考试和大型活动的场所。当年学校规定,一年级新生在这里晚自习。早期夏坝没有电,每天,由一位工友在礼堂北侧向学生发放灯油。一到晚上,学生们焚膏继晷,刻苦夜读。一时间,火苗摇曳,星星点点,大礼堂内浪漫而凄美。 后来,有了汽灯、电灯,大礼堂常举行晚会。一天晚上,复旦国剧社正在演唱京戏《平贵别窑》,礼堂外,嘉陵江畔风声如涛;礼堂内,王宝钏苦守寒窑、哭哭啼啼,扮演薛平贵的学生顺口念道:“江边风大,三姐还是回家吧!”观众顿时哄堂大笑。1945年冬,复旦剧社重排曹禺名剧《雷雨》,外文系青年教师索天章和夏照滨先生担任该剧导演,索天章之妹、历史系学生索景章饰演繁漪,外文系学生冯惠端饰演四凤,索天章饰演周萍,夏照滨饰演周朴园。复旦剧社沉寂多时,消息一出,轰动北碚,各界人士争相观摩,国立戏专师生也前来帮助化妆。演出当晚,大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一年以后,“周萍”索天章和“四凤”冯惠端假戏真做,终成眷属。 章益担任校长后,大量聘任名教授,常在大礼堂举行师生见面会。一位学生记得,周谷城先生受聘担任史地系专任教授时,章益把他请到礼堂,与大家见面。“当周谷城教授讲话时,章校长一直站在木板讲坛的边上,直到周先生讲完话,又亲自陪周先生走出礼堂。可以说,自始至终‘执礼甚恭’。”(孟庆远《忆章益校长》)这样的见面会,章益不知主持过多少次。他提倡“兼容并包”,常常包容进步教授。外文系主任梁宗岱先生曾在大礼堂演讲,批判国民党消极抗日,章益虽在台下坐立不安,但也仅在会后埋怨几句:“你太大胆了!你太大胆了!”(洪轶《怀念复旦“夏坝时代”的几位老师》)有一次,孔祥熙到校“视察”,大礼堂贴出标语:“欢迎国家栋梁孔祥熙!”中文系教授靳以先生一把撕下标语:“孔祥熙是国家栋梁,国家早垮了!”(杨宝煌《夏坝忆旧》) 历史镜头未经剪辑,接连晃过……假如大礼堂会说话,它的叙述一定更精彩。可惜,现在它已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了。 农场,足印深深之谜 大礼堂旁边,还有几排规划整齐的平房,青瓦灰墙,破旧斑驳。我想,这大概就是学生宿舍吧!复旦刚迁北碚时,先在黄桷树镇借用庙宇、民宅办学,青灯黄卷,生活艰苦。1940年起,夏坝校舍陆续兴建,办学条件才稍有改善。新中国成立后,校舍归重庆市农业局管理。几十年来,有的被拆,有的充作蚕种场和宿舍,保留下来的房屋,至今仍有人居住。 为什么由农业局接管校舍,我未及考证,但我确信,这与校舍西北侧的复旦农场有关。1939年起,复旦在夏坝开辟农场,占地约两三百亩。在此基础上,成立了复旦农学院。农学院名师云集,李亮恭、严家显、吴觉农和钱崇澍等先生都是国内顶尖的农学家,钱崇澍还是当年为数不多的中央研究院院士。农场,浸透了他们辛勤实验的汗水。 复旦农场里,还留下过其他名教授的足迹。1941年,舒宗侨先生到夏坝上课,就喜欢到农场散步,呼吸新鲜空气;1943年,曹诚英先生辗转来到夏坝,担任农学院专任教授。她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学家,常以农场为家;1944年,顾颉刚先生被聘为史地系兼任教授,每周六到夏坝上课。开课第二周,他就来到农场。此后,他又多次踏足这里…… 来北碚前,我翻阅《顾颉刚日记》,有个意外发现:顾颉刚到校后,与曹诚英过从甚密。1944年3月11日,顾颉刚“到复旦。到农场管理处访曹诚英”。3月12日,与女友张静秋女士“由江边到珮声 (曹诚英字珮声——引者注)处,与同至东阳镇渡江。到吉林路吃饭”。3月26日,“冒雨渡江,到蚕种制造场,赴曹诚英约,吃饭(饺子)”。4月30日,“渡江,到曹珮声处。与静秋由参桑场行,吃桑椹。”这几次交往记录,几乎都与复旦农场有关。有时,曹诚英也会渡江到对岸,或到顾颉刚家小坐,或请客吃饭。7月1日晚,顾颉刚与张静秋结婚,设宴于重庆蓉香餐厅,因“临时发表,亲朋猝不及防”,有人称之为“闪电战”,但曹诚英却早被告知。那天上午,她即来到顾家。中午,“同饭。”下午又与顾颉刚小女儿一起 “招待来宾”。最有意思的是,10月27日,顾颉刚记道:“珮声来,送花苗。”我猜想,“花苗”当是复旦农场培育的品种。第二天(28日),顾颉刚在日记里冷不丁感叹:“……此后予其筑圃于舍旁,学作老农乎!” 抗战胜利后,曹诚英随复旦返沪,入住复旦嘉陵村(今复旦第四宿舍),直到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她调往沈阳农学院。这一时期,顾颉刚本人虽与复旦若即若离,但与曹诚英的往来却一直延续。 顾颉刚与曹诚英在专业上毫无交集,他们为什么会往来频繁?曹诚英的另一个身份,是胡适先生的亲戚和情人。与胡适的情缘,让她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而胡适是顾颉刚在北大读书时的老师,后者的古史研究方法,直接得之于胡适——难道顾、曹交往与胡适有关?这个谜,始于复旦农场,已无人能解。 渡口,通向诗和远方 离开夏坝前,我随莫馆长走到校门口。牌坊式校门上,于右任手书的“国立复旦大学”六个大字灵动飘逸。莫馆长说:“原来的老校门早已拆除,现在这个校门是按原样复制的。”想起江湾复旦,原来老校门的命运都一样。 校门正对面,就是复旦渡口。渡口旁,立有一块石碑,上写“相辉渡口”。我想,这大概源于“相辉学院”。1946年复旦返沪后,复旦校友利用校舍开办相辉学院,“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就毕业于该校。我特别注意到渡口石碑上的一行字:“设立时间:建国前……”这个“建国前”,实在有点抽象。稍微了解北碚复旦的人都知道,渡口筑于1942年。 复旦门前原来没有渡口。夏坝校舍落成后,为了方便师生渡江,开始修筑渡口码头。百余级的石阶,4米多宽,从岸边蜿蜒直达校门口。渡船靠岸,一抬头,就能看到石阶尽头的牌坊式校门。渡口建成后,学校还特地购置趸船,组织专人维持秩序,避免船家纷争。当年,一位复旦新生初来报到,一上岸,见到码头上有人吹哨子指挥渡船,一片忙碌,好生奇怪:“咱这不是来梁山水泊入伙!”(洪轶《怀念复旦“夏坝时代”的几位老师》) 关于渡口,还有不少名教授逸事。顾颉刚渡江到夏坝上课,常提着布口袋。一到雨季,他不免要对渡口抱怨几句:“今日到复旦授课,两腿颇软,经行陡坡。心亦宕甚,雨中行,更不易。”“复旦码头之跳板既腐烂,又动荡,近日水涨。着地处减少,更难行。”(《顾颉刚日记》1944.10.13、1945.5.12)作为“古史辨派”学者,顾颉刚渡江还常有心得。有一次,船夫喊道:“大梁子到了!”他“立刻联想到,这就是《书·禹贡》中九州的‘梁州’,跟着,举出史据,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邵嘉陵《夏坝学人芬芳圃》) 梁宗岱是诗人,上课常有即兴佳作。一个春日的上午,他正在谈诗,一位学生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天气,江边谈诗才有意思。”梁宗岱闻言,二话不说,拿起讲义就跨出教室。学生们跟着他,争先恐后奔往渡口。刚坐定,又一位学生举手发言:“您觉得泛舟吟诗是不是比在草上晒太阳更美好?”这一次,不等梁宗岱回答,大家又一骨碌站起来,招呼船家。结果,梁宗岱被大家簇拥至岸边,“早已跳上船的男生伸出强壮臂膀,一把把他拉上去,随波荡往江心。”(张铭瑛《夏坝趣事两则追忆》)师生泛舟江上,吟诗作赋——这一幕,在夏坝不知上演过几回。 渡口,似乎注定是离别之地,“江上孤帆远,城边古木疏。”就要离开夏坝了,我有点依依不舍:北碚复旦,曾经风涛阵阵,吹走过多少往事、多少秘密!此刻,我凝望嘉陵江上,不见孤帆,但见浪稳风平,雾气迷蒙……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