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初中二年,我就当上了知青,又是“知识”又是“青年”与我没有一样合乎。可那时全这样,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没过多久,队长叫我进了队部,队长说:“到学校,教书去。你麦割得好,书也能教得好。”我竟然当上了教员。 前任温老师说,家访家访学生就听你的了。我听温老师的,没过几天,就从近到远的家访起来。 郭冬花是分数最末一个学生,因为这个,她从来不出一声。冬花家在襄河,是住宿生,这是雨季,路难走得很,我就想好了,等道干爽点就去她家。 冬花算术得了90分,下学了,她操场上截住我。她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脚在土上画着圈,吱唔半天说:“老师,啥——时候,家访我家?”我说:“就去就去。”她日本人一样一个大鞠躬,小燕似的跑了。过一天,她又截住我,只说了“老师”就不出声了。我忽的想起家访的事,忙说,“就去,就去你家。”她抬起头,眼睛活泛得很,“真的!老师好!”又是一个大鞠躬。 这个家访是再也不能拖了,我受不了冬花那眼睛。 去襄河并不远,抄近才十来里的路,坐车可就得四十里往上了。星期天,我早早地等在路上,拦了送粮车,到了襄河。 冬花家门低得弯腰进去也费劲,里面是黑的,缓了一会儿,才看明白这家的大致。这真算不上是家。冬花的爸爸比所有的家长都看老,他说“坐坐坐”,我都坐下了,他仍说“坐坐坐”。冬花的妈,讨好地一笑:“老师,是不是,冬花,又淘了?”我忙说,“哪里哪里,冬花还得了高分呢!”冬花爸爸也笑了,“老师老师,嘿嘿!老师的功!” 说话时,冬花妈,出去又回来了。他两个人一齐说:“老师,一定吃了走!一定吃了走!”这哪能成,回去要趟水的,已经没车了。我说什么也不肯。冬花妈就打开个布包,说:“五张饼,白面的。这三个有馅,糖的,老师路上吃;这两个,冬花饿了吃。” 回路有条河,平时裤子一挽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不行,河边的柽柳成了一个一个团团,树干全泡在水里了。趟水前,我忍不住打开了布包,看了那五张饼:三种颜色,三个直径。这定然不是来自一家的——冬花妈是走了三家弄来的。这饼我自然是吃不得的,虽然肚子已经叫了。 水要是浅,那好说,趟着走就行了;水要是深,那也好说,游就行了。就是这水难走,深也不深浅也不浅,就在肚子那上下,脚下是缠人的草。什么路也禁不住人走。看看前面的树越来越大了,场部的房子也露出顶了,我走得也快了。忽的一个前扑,脚空了。幸亏手举得快,包饼的衣服没沾上水。这回我有了防备,将衣服包举在头上。越走水越浅,越走水越浅,想着冬花看着家访回来的我那样子,想着冬花头一拧咬下一块饼的样子,兴奋得我哼出了歌。 夏季的山区,天是吃奶的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刚刚脸晒得胀胀的,忽的一片云,雨来了。我刚刚出了水,正穿衣服,雨点子就砸得水面开锅一样。地上的衣服包,现出了豹花纹,伸手取时,豹花就连成了片。我忙抢来包,护在胸口。这雨最没人味,我只一动,它就摔在包上,就是我不动,它也想顺身子流那包上。我弯成个弓,任雨冷冷地打在后背上。俗话说的“透心凉”,就是这个,这时真的是心与胃全冷却了。 山区这样的雨,应该说是家常便饭,对付它就是一样,跑。一跑起来,热能拱走寒气,就不会落下毛病了。可现在我犟不过人家,它怎么下,我就得怎么挺着,一点招没有 。
既然是雨,就必定有停的时候。天又亮堂了,我走回了学校。 冬花踩着泥来了,一声“老师”,就等我说话。我说:“你爸你妈,知道你得了好分,要你好好学习!”这下她可真的笑了,笑得跟别的孩子一样,又是一个大鞠躬,接了饼包就跑开了。 后来听说,冬花将饼掰成小块,分给了班上同学,分一块说一句“老师去俺家了,还带来了这个。”班上同学个个知道老师去了她家,班上同学个个吃了饼。惟有我没吃上冬花的饼,但是一想像冬花的样子,心中,有糖一样。
(作者系原黑龙江龙门农场齐齐哈尔知青)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