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历史,使得老三届成为特有、专用的名词。 在未来的词典中,撰写这一词条解释时,需要颇费斟酌,需要持有深沉的感情色彩,也需要秉以浓重的史家手笔。 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插队,使老三届丧失了整个的青春。 从农村插队返回城市又一个十年,老三届迅速地步入了中年。 历史,可以宜粗不宜细,这前后两个三十年不过是暂短的一瞬间;人生,却是宜细不宜粗的呀,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好过? 老三届,命中注定是含有沧桑感的动荡的一代,是道路曲折却依然探索前行的一代,是狂热与消沉、惶惑与挣扎、失败与成功、泪水与欢笑交织的一代,是愚弄、欺骗、阴谋同希望、热望、期望痛苦纠缠的一代,是遭受毁灭而不被毁灭的一代,是和共和国的历史荣辱共存、脉搏共存的一代。 仅仅是情感,仅仅是命运,仅仅是怀旧的歌和晚会,仅仅是悲欢离合一杯酒的聚会,是不够的。 老三届,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不需要居高临下的恩赐;不需要空头支票的给予;不需要隔靴搔痒的理解。 历史造就了老三届,老三届也造就了历史。这一段历史是我们共和国最为特殊的历史。是他们结束了一个时代,又是他们开始了一个时代。 在这两者之间,他们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他们霜染两鬓。 在上一代历史与下一代历史,在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他们是无可取代的过渡者,承上启下,是连接着两代的生命链。 他们的痛苦、思恋,或挽歌,或恨曲,或炼狱,或涅磐,无不打上这一段特殊历史的烙印。 他们和这一段“文化大革命”历史胶粘在一起的命运,将影响我们的终生乃至发酵于我们的后代。 老三届一生受两张纸的压迫—— 年轻时,是档案袋里的出身那张纸; 现在,是档案袋里的文凭那张纸。 出身,关系着上学、工作、提升、婚姻…… 文凭,同样关系着这一切…… 关于出身,无法自己决定; 关于文凭,可以自己决定了,青春却一去不复返。 谁能知道并懂得这两张纸竟有如此之大的魔力? 谁能知道并理解这两张纸磨盘一样沉重地压迫着老三届? 世界上什么都不会是永恒的。一切困难,也都是暂时的。这是老三届之所以永不向命运屈服的原因。 这原因来自对世界的根本的认识。这种对世界的认识,是老三届的哲学。 这种哲学,让老三届坦然面对人生。 在艰难困苦动荡颠簸中付出的青春,收获的绝不仅仅是荆棘。 在那些个特殊的环境中,没有把一代人摧毁,而把一代人磨炼出一种惊人的毅力。这种毅力,仅仅说是吃苦耐劳是不够的,那是一种经得起打击甚至摧毁的精神,是一种处于劣境之下仍然奋发向上的精神,是一种在青春时期本该有所作为而未能实现便越发抗争的精神。 这种精神,虽然交织着血和泪的痛苦,却是得天独厚的。 这种精神,带有亚里士多德式的古典悲剧意识。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渐渐醒悟: 人生其实是瞎老太婆织的一张渔网,别看当初织的不在意,一个网眼、一个网眼,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断了哪一个网眼,整个网就全完了。 人生就是一天天日子连缀的百衲衣。平凡的、琐碎的、苦恼的、欢乐的、失落的、希望的、悲伤的、拘谨的…… 缺了哪一天,都不是完整的人生;缺了哪一种滋味,都不是完整的人生。 人生就是一个大磨盘。将你的血汗磨干了,将你的棱角磨平了,将你的浪漫磨秃了,将你的岁月磨薄了——生命,就这样艰辛而悲壮地完成了。人总想推动这个大磨盘。 ——不是将磨盘推动,就是被磨盘碾碎。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有过的成功,哪怕是辉煌的成功,只是一张漂亮的糖纸。只有失败和挫折,才是糖纸里包含着的真正内容。 人生,是极其平凡的,平淡的日子一定多于色彩纷繁的日子。 人生,就像一棵树,开出缤纷花朵的时候,毕竟是短暂的; 人生,就像一口锅,再清新芬芳的龙井茶或雀巢咖啡倒进这口大锅里,味道也被冲淡,难以再如盐一样结晶。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永远不要祈求色彩纷繁的日子、花朵缤纷的时候和像盐一样结晶而透明的结果。 走进并拥有一片森林,而不只是摘下一片树叶当书签。但我们曾经摘下一片叶子而误以为拥有整个森林。 走进并拥有一片海洋,而不只是捞到一条小鱼做晚餐。但我们曾经捞到一条小鱼而误以为拥有整个海洋一一而且是红海洋。 树叶从树上飘落,在风中飘舞,哪怕飘舞得再潇洒自如,不要以为是真正的舞蹈; 树叶从树上飘落,在水中栖息,哪怕栖息得再宁静安详,不要以为是真正的浮萍; ——因为飘落下树的树叶,已经没有了生命。但我们偏偏曾经以为那就是生命,而我们自己的青春也就这样无情而无端地如叶子一样飘落,没有了生命。 每一段路都逃脱不开; 每一个坎坷都要经历; 每一次冲击都要承受; ——不要轻易地躲到别人早已经准备好的伞下; 不要随便地走进别人早已经布置好的宴席; 不要得意地接收别人早已经递上来的鲜花。 这是蹉跎给予我们的经验,是皱纹给予我们的教训。 人生,苦难会多于幸福。人生就是由一个个苦难链环连接成,当最后连接成一个大的链环时,才会变成一个美丽的花环。 没有痛苦,便没有人生。痛苦是滋润人生心灵的甘霖。 这是经历了生活的我们对生活的基本认识和态度。 这是失去了青春的我们对人生的基本感悟和理解。 有些东西能够得到,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得到。 有些东西得到,却不需要不稀罕;有些东西得不到,却拼命渴望,一生追求。 这就是老三届的性格和命运。 老三届很像西西弗斯; 老三届像堂.吉诃德; 老三届像夏季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梦,和梦想,是不一样的。 能否做梦,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之一; 能否拥有梦想,是高尚的人区别于平庸的人的区别之一。 梦属于个人; 梦想属于时代。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每个时代的梦想。 人们既然无法超越时代,就无法拥有超越时代的梦想。因此,可笑也好,幼稚也好,狂热也好……都是时代作用于人身上对未来一种假设构想的产物。 可以否定这种梦想,却不要轻易嘲笑这种梦想。 相信心想事成的老话,让我们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有梦都比没梦要好,没梦的心像无月无星的夜空,可怕的不是外界的黑暗,而是我们自己的心已经是一片黑咕隆咚。 美可以被摧残,却难以被毁灭,美的力量有时候显得很弱,其实世界上最强最大的就是它。 到什么时候也别不相信,这世界只剩下了假恶丑,而没有了其他。 虽然,我们被假恶丑欺骗过、颠覆过。 不要轻易地相信传说。 传说很美,却只属于遥远的历史。 最美的是历史,最丑的也是历史。它的真伪优劣,只有自己知道。岁月隔开一条太宽阔的河,谁也无法涉水重新渡回到对岸。 历史传说是人们今天的一种投影,寄托着人们现实中一种永远可望而不可得的期待。 我们这一代,太相信传说。而且太容易把传说当成理想去为之追求。这是这一代的“左派幼稚病”。 也许,如盲人摸象,老三届一直在痛苦地寻找,寻找真正的理想,也寻找真实的自己。 老三届的痛苦就在这里; 老三届的矛盾就在这里; 老三届的真诚就在这里; 老三届的可爱就在这里; 老三届的局限就在这里。 将崇高撕毁了,崇高并不因此就不存在了; 被理想欺骗了,理想并不因此就不存在了; 把信仰践踏了,信仰并不因此就不存在了。 把一树的花叶吹落,树还会立在那里; 把一山的土石挖光,地还会立在那里; 把一天的星光吹灭,天空还会高高悬挂在我们的头顶。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青春。我们只有年轻。 年轻和青春的含义不同。年轻是指年龄,青春却不仅仅指年龄。 翻看我们的旧相片,面目呈现出的是年轻:毛茸茸的胡须、发育期的肥胖和红润……但没有青春的感觉。 那些旧相片,惨不忍睹。我们没有青春的留影。 我们没有青春的线条。一律绿军装或蓝制服,一律武装带或稻草绳,束缚并缠裹着我们的“三围”。 我们没有青春的约会。荒原上没有公园的绿色长椅,可以让我们喁喁情话;也没有通幽的曲径,可以让我们低徊漫步。月可以上柳梢头,人可以有约黄昏后,却一律是公开的,无遮无拦的一望无边的荒原,尽情地把我们袒露。 我们没有青春的日记。所有日记本里记的东西都可以公开,都可以和雷锋日记、王杰日记相媲美。即使有些许私人的情感,也会写得极其含蓄隐晦,或春秋笔法,暗设许多密码暗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把我们那时的日记统统发表,会是今古奇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泣下。 我们没有青春的情书。亲爱的后面要加“战友”二字;想念后面要有“革命友谊”后缀。 “吻”,那时已从信中剔除;“爱”,已成为信之大忌。那时,信上首先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最后要“此致无产阶级革命战斗的敬礼”。那时,信成了革命的檄文、理论的巨制、马列主义的研讨会、柏拉图的实验田。如果把那时的那些信翻出来,可以触摸到膨胀的脉搏、燃烧的血液、快要跃出胸膛的心,惟独属于两人天地的情话,挤压到一旁,像秋后扫到路旁一角的落叶,只待焚烧成为灰烬。 我们没有青春的贺卡。我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新年或春节之前,我们应该哪怕用桦树皮、柞树叶,制作一些贺卡分送亲朋好友。我们把这份心思、精力和时间,给予了大批判、大声讨的发言稿;给予了大字报、大标语和红海洋。我们的亲朋好友不会收到一张贺卡,只会收到我们当选毛著标兵的奖状。 我们没有青春的卡拉OK。我们的歌,只有语录歌;我们的迪斯科,只有忠字舞。我们可以唱一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要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唱,或跑到只有鸟和风的甩手无边的荒原上唱。 我们没有青春的梦和青春的诗。我们的诗都是口号,煽动着蝙蝠翅膀一样遮天蔽目的豪情;我们的梦,燃烧着将红旗插上白宫或红场上的憧憬。我们的梦,找不到归来的路;我们的诗,失落了押韵的韵脚。 我们没有青春的游戏。我们没有过山车、激流勇进;我们没有碰碰车、高山滑雪;我们没有电影院的鸳鸯座;我们没有电台里的热线点歌;我们没有远足旅游;我们没有假面舞会;我们没有发烧音响;我们没有迪斯尼乐园…… 只拥有年龄的年轻,并不等于青春。青春,并不独属于个人,也不独属于生命。青春,永远需要有一个背景。就像鸟需要一块蓝天、鱼需要一片海洋、马需要一方草原…… 青春,是天地人的融合。我们的青春,恰恰是天地人的分离。当青春已过,面对像眼前那些疲惫不堪、奔波于命,蒙上面的驴、发了情的马、红了眼的鱼、乍了翅的鹰一样,或为房子或为车子或为孩子或为亲人或为情人或为职称或为官位或为出国或为浪声虚名或为浮财家私…… 我们或许会感怀伤世,把吴钩看了,把栏杆拍遍,但我们还能有当年即使是幼稚可笑的纯真吗?我们还能有那时虽然理想荒唐荒谬却对理想追求的那一份真诚吗?我们还能看出插队时山水的那种童话的感觉吗?我们还能吃出插队时山丁子之类野果子那种清新的滋味吗? 青春逝去了,但愿我们没有让其他一切美好的、珍贵的一起随之失去! 到什么时候也要用真诚的心灵去说话;虽然,为了真诚,我们曾经付出过昂贵的代价。 只有这时的话语,才是真实的;话语才是心灵长出的果实。 到什么时候都要用自由的精神去思考;为了自由,我们付出更加昂贵的代价,在杳无边际的黑暗天空中,我们以为是自由自在飞翔的燕子。 只有这时的思考,才是牢靠的;思考才是精神放飞的鸽子。 经历了时代的考验,经历了生活的折磨,我们这一代人才建立起这样的原则: 假话; 空话; 违心的话; 吹牛的话。 傻事; 善事; 无愧之事; 可笑之事。 我们这一代的人常常爱回忆,回忆会让我们温馨,也会让我们伤感。 温馨,是过去的往事感动着我们; 伤感,是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在回忆之中,我们年轻; 在回忆之后,我们苍老。 悔恨,只是属于个人的一种心理活动,是安慰自己的一剂漂亮包装的过期药。 忏悔和悔恨不一样。 孔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含有忏悔的因素。 佛经上说“无忏悔者,不名为人,名为畜生。”——讲的就是忏悔。 宗教里忏悔是重要的发门。——指明忏悔之路。 《止观》中说“忏名陈露先恶,悔名改往修来。”——道出忏悔的力量。 我们这一代人,谁没有在“文化大革命”中狂热地挥动过语录本?谁没在上山下乡中激情而自以为是在改造这农村乃至整个地球?谁没干过一件或几件错事荒唐事?谁没走过一步或几步错路或倒退的路?我们不该为自己为那段历史而忏悔吗?我们难道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将历史发生过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们是和“文化大革命”共生的一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冲锋陷阵的一代,我们需要回头,需要低头。 忏悔,是我们良知的苏醒,力量的显示。 “忏悔和爱是两种美德。”巴尔扎克说得没错。我们有时并不缺少爱,我们有时却缺少忏悔的认识和勇气。 有的人,可能刚一落生就老了;有的人,老了却可能还保持着青春。 青春,是不以年龄为惟一界定线的;青春,是以人的精神、心态为标尺的。 老三届从生理上讲,早已过了青春的年龄;老三届从心理上讲,却还保留着年轻的心态。这是喜剧的,其实也是悲剧的。 老三届这种年轻心态和年老面容的残酷却顽强的对比,有着历史的因素,也有着现实的因素。 历史的因素:老三届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无情地榨取着我们的青春; 现实的因素:又一代年轻人从我们自己的孩子的身上洋溢着剌目的青春。 历史,是一种效应;现实,是一种催化剂。这是无可奈何的,又是难能可贵的。 这是一种根对叶和花的苍凉心态,坦荡胸怀。 同我们的下一代相比,老三届一条腿留在过去,一条腿迈在了现在。这是老三届的局限,也是老三届的财富。 留在过去,让我们没有轻易地割断历史; 迈在现在,让我们还有努力和机会走向未来。 留在过去,让我们常常容易怀旧而趋于保守; 迈在现在,让我们常常不甘心沉沦落伍而努力挣巴。 老三届,是新与旧的结合体,是历史和现实的孪生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继往开来无可取代的特殊一代,是连接上下两代人必不可少的生命链。 我们咀嚼老三届的命运,并不只是咀嚼悲欢离合,沉浸于怀旧的情绪之中,而是咀嚼并抒写历史。 纪伯伦曾写过这样一句诗:“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 同样可以说:如果一个老三届也写自传的话,一样不会不像我们民族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