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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1949年,熊十力与徐复观师徒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抉择?

时间:2016-10-31来源:ART一点 作者:林梢青 点击:
徐复观旧藏熊十力信札 _ 去年香港新亚研究所的吴甿教授来学校授课,讲的是知行合一,在课堂上大谈唯心论,我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在底下大开眼界,却也暗地里为他捏一把汗。哪来的教授这么敢言呢?至少在大陆课堂上,我是第一次见。 百度他的简历,原来师从 徐



熊十力像


徐复观像

徐复观旧藏熊十力信札

_去年香港新亚研究所的吴甿教授来学校授课,讲的是“知行合一”,在课堂上大谈唯心论,我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在底下大开眼界,却也暗地里为他捏一把汗。哪来的教授这么敢言呢?至少在大陆课堂上,我是第一次见。

百度他的简历,原来师从徐复观、唐君毅和牟宗三先生。这就不奇怪了。徐、唐、牟三位先生的老师是熊十力先生——和梁漱溟、马一浮先生共同被视为新儒家开宗立派之士,就是个十足的怪人。

怎么个怪法?

脾气极其暴躁,行事也不求体面,动不动就骂人,激动起来还动手。他认为章太炎无实学,在杭州看到章氏谈佛学的文章,便批上“尔放狗屁”四字;和老友梁漱溟一有学术观点不同就互骂,急起来冲上去拳脚相加,骂梁是个笨蛋(但吵吵好好了整整40年);和马一浮共事也闹不愉快,一个月就气得走人(但吵完再见又很好);还是北大唯一一个在家里上课的老师,友人冯文炳(废名)上门辩论,他坐在马桶上就招人进来,吵得激烈了裤带也不系站起来就打成一团(第二天见面又和好如初,在北大传为笑谈)……连奉蒋介石送200万元上门的地方官,也被他直接打出去,最后,郭沫若拎着老母鸡去看他(他酷爱吃鸡),熊十力的小外孙徐祖哲对他讲——你今天要小心,姥爷不高兴,一会儿要打人了

你应该看我的书,就是不看我的,也应看圣贤的书,你的狗屁东西算什么作品呢?”熊先生本是一个只读过半年书的放牛娃,最后却成为一代儒者,他是很自负的,而这自负背后,是他对时代的担当,和对中国文化的良心。 

熊十力

1885.2.18-1968.5.23

湖北黄冈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家、学者。

原名继智、升恒、定中,后改名十力,号子真,晚年号漆园老人。

徐复观

1903.1.31-1982.4.1

出生于湖北省浠水县徐家坳凤形塆。始名秉常,字佛观。

新儒学的大家之一,亦是台、港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政论家。

1968年,距离徐复观告别先生熊十力远渡台湾,已近二十年。

有一天,徐复观收到85岁高龄的汉米敦(C.H.Hamilton)老博士为《大英百科全书》1968年版写的熊先生小传,《大英百科全书》编辑部承认熊先生的学问是“佛学、儒学、与西方三方面要义之独创性的综合”,是中国最杰出的哲学家

徐复观不知是喜是悲,就在几日前,唐君毅和牟宗三来信告知,恩师熊十力已于5月23日非常凄凉地死于上海。 

当时住在淮海中路2068号小楼的熊十力,被复旦小学、建新中学的红卫兵轮番抄家。孩子们接他回到青云路的家中后,北京的红卫兵又追来审问,老人家答“不知”,又被诬陷批斗。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字报上了街,一生暴躁倔强的熊十力决然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他在自己身上衣服上,床上被子上到处贴字条:“中国文化亡了!”,一度拒绝饮食,后改为减食,以求速死。但仍书写不停,写了又毁,毁了又写,精神处于崩溃状态。后病不服药,突然高烧,终病重垂危、心力衰竭而逝。

学生们满心激愤,却束手无策。 “他生命的终结,不能不使我感到这是中国文化长城的崩坏。”徐复观在7月11日的《华侨日报》上写道。

一别19年,先生的形象定格在1949。借住于广州观海楼的熊十力力阻学生们赴台,在给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钱穆、张丕介等人的数十封急信中,称“依国内外情形看,此行如果成,漂浮不可知、生死不可知”,并几次重申自己不愿赴台的意向。面对未明的时局,他早有了底线,数次提及自杀,“老夫本可速了,但亦愿得苟全性命时,也如武侯之苟全,看看世事浮云苍狗之变。如义不容苟全,则亦自了而已。”   

这批书信一直完好安放于徐家,与新亚书院哲学系书柜中放大的先生半身照片一起,成为徐复观精神的重要寄托,每当坐在办公桌上,“即照临在我的面前,一如耳提面命。”

鲜有人见过这批徐复观旧藏的熊十力信札而从今天起在中国嘉德2016秋拍的深圳、上海巡展与北京预展中,它们被首次正式公开。

有部分内容,能在《熊十力全集》中读到,但亲见熊先生的笔迹却是难得的。当年董必武以傅山语形容熊十力的书法与为人为学:“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粗率毋安排,此傅青主论书法也。十力我兄正字。”这19封信中,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熊先生。

书信从1948年秋至1949年11月18日,收信人有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钱穆、张丕介、陈雪屏等,所述勾连着大背景,也探讨了大思想,熊先生的个性、精神与思想皆淋漓尽致。比如,他常骂康有为、梁启超、吴稚晖、胡适之等,认为他们是“其学不求真知,其人全习世故,其行全是虚浮”的名士,谈章太炎“以电报扬伟人与学者之名……一生只驳杂见闻,除小学与文章外, 无有实得。”盛赞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和李鸿章

你也能读到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读书人,在生活窘迫时的平常心:“四个月未买一次猪肉,只吃菜”,“两个年头未见鸡肉”,吃是他常常谈起的。那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呢?还是民族的命运及文化。在3月28日的信中,他说:“而今之知识分子,无论为左为右,对根本切要之各大问题,同不注意,同不说半字。或空呼民主而外倚,或顺从威乱于政府,或漠然无感觉,一切不关心,还想时局可安,不会有事。北平学界如此,全国学界如此。纵有一、二有心人,在此世局中,无说话地位,无发言力量,报纸也不会登你的言语,唯痛心而已。全国知识分子如此,在民初已然,无真知正见、无志诚。”

徐复观与熊十力的交恶,是件民国要事,而过程就在信里。9月19日这封信,长达数千字,当熊十力询问徐复观能否去南京中大教书时,遭徐挖苦,熊在信中大骂弟子,言辞激烈。

熊十力致徐复观、陈雪屏信札

媒体人钟哲平曾在番禺老文化人屈慎宁先生的引路下,寻访1949年熊十力在观海楼的日子,这正是熊十力思考去与留,发出这些长信的地方。1948年秋,在数次拒绝蒋介石遣人送来的百万巨资后,熊十力在杭州别过马一浮,经上海坐船前往广州,借住于弟子黄艮庸的老家观海楼。文中说,观海楼而今仍在化龙镇的山坡上,一楼里屋的墙上至今还留着熊十力亲笔题写的一块匾——“仁宅”,落款“十力”。9月19日的信中,他写道:“我多年有一痛念。何痛?古人当危亡时,有生道,有死道。有生道者,可退隐也!有死道者,如愿以一死反抗恶势,则一死可以明正义,激天下之公愤,即此死足为国家民族之生命力,予以兴奋与培养或助长是重于泰山也!”

“在这关键的时间点上,去与留不仅涉及政治理念和文化信念的公共问题,也是一个事关个人出处、身家性命的个人问题。” 在前不久清华大学的研讨会上,哲学系教授唐文明教授这样说。

但常人哪里懂得他心中所思所想,旁人眼中的熊十力,依然是个十足的怪人。他不爱与当地人交往,经常是这个骂骂那个骂骂,村里人摆酒宴客时,又上门自顾吃喝,就连观海楼花园里的乌龟也被他吃得所剩无几——在熊十力看来,吃好是为身体好,身体好才能传道救国救世。

钱穆和唐君毅曾前往观海楼看他,钱先生后在《师友杂忆》中写:“又一日,与君毅同去广州乡间访熊十力,君毅乃十力之入室弟子也。十力只身寓其一学生家。余两人留一宿。十力亦无意离大陆,后去北平,闻其卒于沪上。”

这是最后一别,抉择中,熊十力与徐复观、唐君毅和牟宗三等从此分道扬镳,此后十几年里,音讯全无。

熊十力 致徐复观信札

1948年写本 1通1页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8年致徐复观信札。此书无收信人姓名及年月日,据其内容知是熊十力刚到广州所写。

黄艮庸,原名黄庆,广东番禺人。1918年入北京大学,师从梁漱溟。后经梁结识熊十力,并得熊先生为其取字艮庸。1948-1950年间,熊十力避乱南下广州,即寄居于黄艮庸祖屋观海楼。

梁漱溟先生次子梁培恕曾这样回忆印象中的熊十力:“熊先生不坐,他很少坐下来说话,他站着我父亲也就站着,其实我父亲是比较喜欢坐着,比较安静地说话,一说说到很晚,来的时候呢,就是晚饭后熊先生会忽然间进来,进来上去一开口说的,就是他要说的那个题目,他说我今天看见哪一句话,我反复思考,我得到一个什么结论,就这么开始,说了几个钟头,完了就是也不说,时间不早了,回去睡觉了啊,连这句话都没有,扭头就走了,这就结束了。就是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而相比梁漱溟一丝不苟的书面,熊十力的书稿总是潦草,字迹也忽大忽小,不讲求章法,也不在乎对方看不看得懂。

可以想见,被视为狂人的熊先生,不懂也不屑寻常人情世故。他在《十力语要》中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和谐。”这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他此后的遭遇。

新中国成立后,熊先生曾受到尊重与优待,董必武和郭沫若请他北上继续任教,不做官、能讲学、路上要人招扶等条件统统都被应允,并为他在安定门租了一个房子。1950年,熊先生隆重抵京,在北大享受最高的教授待遇。 

但作为一个真知灼见的儒者,一个狂人,他内心的理想世界与现实终有膈膜,风波来临,自然无可幸免。

1950年,熊十力给毛泽东去信,信中说,我拥护中国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只是一辈子研究唯心论,哲学观点不易改变。他还撰言:“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 他写信建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恢复南京内学院(吕秋逸主持)、浙江智林图书馆(马一浮主持)、勉仁书院(梁漱溟主持)三家民间学校,请政府资助。两个月后,毛泽东复信数字:“四月九日长函读悉,谨致谢意。”为此事,他又几次写信给郭沫若、董必武、林伯渠等,这一次,没有回音。

1953年,梁漱溟与毛泽东当众争吵,熊十力愈发深感寒意。同年,斯大林去世,许多小学生也哭成一团,他对此持坚决批评态度。

两难之下,熊先生回到上海孩子们身边。

他心中最重的仍是学问。1956年,著作《原儒》上下两卷由上海龙门联合书局印行五千套,是熊氏单本著作印量最多的一次。文化部门曾将此书和田汉的戏剧集分送印度、日本、苏联和东欧来访的朋友。之后,他又完成了《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等著作。但这个时候,社会氛围已悄然渐变,熊十力称自己“孑然一老”,感叹“衰年之苦,莫大与孤”。

 直到文革来临。

熊十力先生的著作和学问其实并非完美。弟子牟宗三曾说,“假如以一般专家学者的立场看,他的书中可批评的地方很多……尽管你可不赞成,亦未必中肯,都没有关系,熊先生的好处不在这地方。熊先生的好处是在主观面上,会使你生命突进。他生命的光辉便在这地方发,真理亦在他突出的生命中发。”

他还说:“我这个人也并没有堕落过,一生也没有得意过,没有飞黄腾达,生命也没有波澜壮阔,只是教一辈子书……但每当我见到熊先生,我总觉自己的生命颓废,在往下退堕。我平常觉得自己并没有堕落,也很努力,很用功,但我一见熊先生便会往上跃一步……我们有无聊,有未能免俗的地方,生命不能像熊先生那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能精诚不已。”

想当年,40岁的国民党师政治部任宣传科长徐复观,第一次写信给熊十力表示仰慕,几天后收到了粗纸浓墨、红黑圈点的回信,在开陈一番治学做人的道理后,熊十力责备他:后生对于前辈,应当有礼貌,徐复观文字潦草,诚敬之意不足

徐复观后来回忆时说,这封信给他带来的启发与感动,超过了熊先生的著作《新唯识论》。

也正是熊先生给予的启迪与希望,使得他甘心从权倾一时的蒋介石核心幕僚,急流勇退成为一介书生。他说:“我决心扣学问之门的勇气,是启发自熊十力先生。对中国文化,从20年的厌弃心理中转变过来,因而多有一点认识,也是得熊先生的启示。”熊十力为他改名“复观”,字曰见心,他沿用了一生。

熊先生对人的态度,不仅他自己无一豪人情世故,并且以他自己人格的全力量,直接薄迫于对方,使对付的人情世故,亦皆被剥落得干干净净,不能不以自己的人格与熊先生的人格,直接照面,因而得到激昂感奋,开启出生命的新机。

熊十力 徐复观名字说

1948年写本 1通1页 纸本

但,这样的先生又是最不能被一般人所能了解的。“从大的方面说,凡是真正的儒家,都不能谓一般人所了解,而常成为四面不靠岸的一只孤独的船。”       

也是在文革中,1966年,马一浮先生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被赶出蒋庄,第二年因胃部大出血,诸病皆发,在杭州逝世。

三位大儒中,唯有梁漱溟先生有惊无险,挨过文革,得以安享晚年,1988年6月逝世前,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太累了,我要休息。

那么,渡海赴台的徐复观呢?

此时,来看信中被熊十力屡次批判的胡适。受熊十力影响,徐复观对胡适偏见极深,屡次公开撰文挞伐,言辞犀利。他批评胡适为“学术界的游惰之民”、“胡适在学术思想上故步自封,不了解西方思想却又喜欢胡乱鼓吹,而且爱讲门面功夫”,引发了一场著名的”中西文化论战”。

1962年2月24日,72岁的胡适在主持一次酒会时说,“我挨了40年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但就在这场酒会中,胡适突然倒地,随即去世。有人说,去世前一个月,他曾感叹:“徐复观的文章,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徐复观在得知噩耗后,立即撰写悼文《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尽管学术观点与文化态度不同,但作为同一代知识人,徐复观与胡适经历了同样的彷徨、挣扎与颠沛,当他想起自己,想起恩师熊十力,对于这一代知识人的不同选择,最终给予了深深的同情与理解,他说:

“我深切了解在真正地自由民主未实现以前,所有的书生,都是悲剧的命运;除非一个人的良知心丧尽,把悲剧当喜剧来演奏。”

1979年3月,上海市政府在龙华公墓召开熊十力先生的追悼大会,熊十力之子熊世菩特别邀请徐复观返沪参加,徐复观很想瞻拜于老师墓前,却因两岸分离终未成行。他请妻子将恩师遗著与《湖北诗征传略》等20册及自己所著的学术性著作寄回大陆,赠送给湖北省图书馆作永久性纪念。1981年,徐复观身患癌症,次年4月在台湾过世,享年80岁。五年后,其骨灰由幼子徐帅军捧回浠水,安葬在故乡的土地上。

徐复观曾说,归根之念,正是知识分子良心的自然归结。他生前替自己墓碑预设了文字:“这里埋的,是曾经尝试过政治,却万分痛恨政治的一个农村的儿子——徐复观。

本文参考资料 :

熊十力年表

熊十力《十力语要》

熊十力论学书札》

徐复观《悼念熊十力先生》

徐复观《有关熊十力先生的片鳞只爪》

徐复观《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 —哀悼胡适之先生》

方承厚《记父亲熊十力》

牟宗三《熊十力先生追念会讲话》

王元化《读熊十力札记》

任继愈《熊十力先生的为人与治学》

钟哲平《1949年,熊十力隐居在番禺》

周为筠《在台湾:国学大师的1949》金城出版社 2008年5月版

凤凰卫视《我的中国心》

等,特此鸣谢

陈雪屏(1901-1999),号劲盦,江苏宜兴人。先后执教于东北大学教育心理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北大理学院心理系。民国三十七年(1948)曾短暂代理国民政府教育部长。1949年赴台,历任台湾省教育厅长,总统府资政等职

释文:复观看了,并妥转雪屏部长看,[遽]尔还吾。

世事至斯,吾亦偶有自了之意。而终不肯了者,欲多活五年左右,看大战情形。吾于人类终有不能自已之爱与忧,不能放下关切之情,所以想看看前途。说至此,报载胡先生言北大西洋公约成功,两种壁垒形成。一切明朗化,彼此不会轻启战争云云。我只好一叹,他总看事太浅,真可惜!凡敌对之情,如尚未明朗化,只在隐晦或顾忌之中,然虽隐晦与顾忌,而彼此之间确又无法解除敌对,则隐晦愈深者,互猜互防亦愈深。于互猜互防愈深之中,虽云顾忌,而种种无忌惮之事,恒于顾忌之中作出(宜玩)。此等作法,并不自明所以,并不自知。彼曰:吾不得不如此应敌也。此亦曰:吾不得不如此应敌也。势已至此,则向之隐晦顾忌者,自不知不觉而明朗化。到了明朗化,则两下肉搏之期不远矣。以吾历史论,春秋,中原齐、晋与南方楚国敌对,彼此皆有隐晦顾忌,不敢大逞。时或互修礼让,因当时中等国家尚多,可保均劫势之局。故齐、晋与楚有缓冲之地,其敌对之情,不至明朗化。及至战国,晋分为三,已不成国。齐自桓公一伯之后,在春秋时已弱,及入战国值三晋之藩篱不固,齐之势更无足言。燕之为国,向不足数。于是秦、楚形成两大,秦抱雄心必欲夷六国,六国皆怀畏惧,虽欲割地求全,而秦人之欲无餍,六国亦自知求全不得,于是合纵以抗秦。至此则六国与秦之局,始明朗也。秦举兵并六国。仅十五年,六国遗黎,又群起而亡秦。老氏[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明训昭然,不容忽视。今世界两大壁垒已成,孰为秦?孰为六国?虽有神禹,难为逆料。二次大战,希特勒亦一世之雄,视苏俄易取,而卒反其所期。日人对美轻启衅,卢[罗]斯福对日复估价过高,不惜强中国割东北与外蒙,而于美亦无利。今世诸国家之情形,不同战国简单,各国内蕴之力量,每不易为外国人所猜度。故胜败谁属,只会听开仗后以事实见告。吾何人斯而敢妄测?吾所知者,胡先生两大垒明朗化可以免战之言,真乃过于浅视天下事而已矣!未来事且不谈,目前国内之局,如当道真能革心易面,另作良图,保持半壁,自是佳事。如心犹已往之心也,面犹已往之面也,取欲溃之人心,而支此残局,终不可能。则不如老实投降,无以战火毁苍生,较为心安理得。

吾少革命时,首弃科举,而投武昌兵营,充一小卒,是时实不知有孙公也。及日本同盟会成立半年,吾始加入同盟会。辛亥后,吾断绝党之关系,确有痛心。吾所以知世事无望者,一从学风士习上看清,二痛吾党无真人才。第一问题是根本问题,至今无人发良心来考虑。如从历史来说,则话太长。放下历史,直从清末民初说起:清末,学风士习确是康、梁领导。任公浅薄,如今几乎人人皆承认,纵有不承认也少极。康则人犹有称其今文学者,实则康氏诸书,都是乱抄杂缀无根底、无真知正见。[康]生于粤,接触西洋风气最先,拿个大同及春秋三世等名词作主张,杂取古书中文字一段一段排列成说。哪有如此可言著述者?学问之事,首必自家真找得问题,不是泛泛取出一、二大名词来。有问题而求解决,必须如古人所谓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随处体认道理(借明儒语);久之积测愈多,渐寻得根据来;还要曲畅旁通,分条析理,由散殊而得会通,慢慢成为有系统的思想,于是立言才不苟。康氏诸书,只是今日刊物之类,哪可云著述?康、梁以浮浅开端,导引起后生出风头的卑贱心理。人人无求真知正见之念,无深沉厚重之风,将知识见闻作扬名社会之具,无一毫反身之诚。“五四”运动诸人又承其流而大扬其波。世事至此,大家犹不痛省,成甚人道!孟子生心害政之言,今人须深省。船山当明季亡国之痛,曰恶莫大于肤浅。又曰肤浅之害足以亡国。一个广大的民族,如肤浅成风,没有真知正见的导师,此等族类而当列强交侵之局,那得不乱?即无外力亦必自乱!船山明季之感,岂是无端胡说?自清设学校以来,如今五十多年,教育无宗旨。学校之师儒,与社会名流均无真知正见,可以领导青年:只以无聊考据或古诗文辞(就老辈言),或新诗、白话文扬声海内。哲学则中西两不是,而乱拾几毫论调来,谈不上有穷源竟尾的研究。于中[学]则根本鄙弃,但为无法出风头,则不惜稗贩洋人一、二空名词,并取古人几个名词,或几[个]片语杂合来,以之论道,以之言理。哲学是改造人类思想的东西,是国家民族所赖以立的。科学是各部门的知识,需要哲学为其主干,或为其所汇归之处。此话要说太烦,各自深思之可也。如果只要各部门科学知识,无有哲学上最高的综合或最高的理解,人类只有各种散漫的知能,其智慧不启(智能是超于知识的),其精神无归宿,其行动无公同信守之理则,社会如何得了?从来变更时代思想的,总少不得哲学。而吾国当此非常时代,哲学思想界如此可衰,其何以存?哲学界之绝望。只由浮浅与出风头之风早已甚深,无法挽救。至就科学言,古人于国计民生尚切留意。咸同诸老能救一时之乱,安定社会。确是切切实实有他的经纶。使诸公生于抗战时,遇倭降后,他们必切实研究如何接收日人在吾国各大都市多年之各种经营与器材,当如何整理,以图发展。如此,则中国今日,全世界莫能敌也。对外交必审慎,决不献土地与人,以丧天下之气,使民心外向。吾敢断言,咸同诸公不同今人。而今之知识分子,无论为左为右对根本切要之各大问题,同不注意,同不说半字。或空呼民主而外倚,或顺从危乱之政府,或漠然无感觉,一切不关心,还想现局可安,不会有事。北平学界如此,全国学界如此。纵有一、二有心人,在此世局中,无说话地位,无发言力量,报纸也不会登你的言语,唯痛心而已。全国知识分子如此,在民初已然,无真知正见、无至诚。章太炎好打电报,人呼以疯子,此不偶然。使曾、胡与彼易地,决不如彼打电报之为。或量力能作事,必身任危险:或自知不长于事,必切实为学,以导社会。章公则以电报扬伟人与学者之名而已,事业非其长。学不当讲耶?彼三十后日退步,一生只驳杂见闻,除小学与文章外,无有实得。以佛学言诸子,是不了诸子,而佛又未通。天予以聪明,却自弃可惜。以彼地位,在当时能虚怀讲学,必可造一风气,成就人才。惜乎章氏不能为也!彼甘以名流自了也!吾生而孤穷,三十而后,专力于学,四十而后成学,五十六十而日进。值学风已大变,世局已非民初比。学校与社会都尚洋博士阶级,已非吾所能讲得开。吾性不能与人为缘,因此益孤。吾心念种族,常痛于心,无法想也。吾自民初已知不得了也,蔡孑老宽宏朴厚,一代伟人。惜其育才志愿未申。吾今不暇详,容缓谈谈。国民党无人才,真天数。只一宋遯初,此公确有英杰之资,惜乎学问与经验两皆缺乏,又无师友之启发。一个人想成才,必有师友。曾、胡、左、李诸公还是师友多,不然也不成才:又历练多年,故成才。遯初甫出头即遭袁氏一弹,不留他长学问与经验,天乎!天乎!吾恨袁贼,丧我国命。向者称遯初民初住在袁氏爪牙赵某之宅(似是赵秉钧。头昏,忽忘其名。此曾任国务总理者,甚有名,有才具),欲牢笼过来,解袁之羽翼,以此称遯初有手腕,了不起。吾曰:此其蠢也!所以死也!这手腕袁氏早窥破,赵氏老奸巨猾,他把国民党看做暴徒,岂背袁而戴老宋乎?故杀宋者,终是赵之告密也。吾谓宋之才尚未成,即此一事可见。宋死而后,[国]民党遂无半个才。写此己倦,复观与雪屏看,当面取回,勿示他人,切不能发表一字。世已到此,不可胡乱。吾心忧,忆往事,随便谈谈。吾仍思回故乡。望复观来一商。三月二十八日。

遯初豁达大度。同盟会人皆暴徒,彼独留心西洋政治制度等等,惜于国学欠留心。其时章太炎辈,皆考据文章之士,本无知本国学术者。彼无所含茹,难怪也。过去大人物,皆熟于历史得失之林,此关系太大(考据家全不知此)。彼于史不究,故涉世即失败。曾、胡、左、李能用人,能审事理,察事势,亦精于史。人情变幻不以时代而异,虽生今日非研史不可。吾卅六年到平,闻人称雪屏之才,故写此,欲彼知所以自修。世无才也,吾不能无望。遯初有识解(无)学问,而经验太缺,吾即与彼交好甚多,如白逾桓吴崑居览生皆与之共患难久。但不必不知他。吾与彼见过,但吾尔时学未成,又本非事功之才,故不能有献于他。着如后来学成当亦有功。但尔时不能。惜哉此公。次则吴禄贞亦人杰也,然不足为第一领袖,二等则可。其知人之明不足量却宏,亦袁氏谋害之。此公与遯初两湖之英,国家之才干也,均袁氏所害,袁有眼,此私害国。曹懿之徒不能吏民国。吾是以惜遯初也。

熊十力、牟宗三 往来信札

1949年写本 2通2页附1封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9年8月26日致徐复观、牟宗三信札。背有8月20日牟宗三致熊十力函、张丕介致黄艮庸函。均为商议熊师的去留。

张丕介(1905-1970),字圣和,山东馆陶人。1949年定居香港,与徐复观创办《民主评论》,后与牟宗三、唐君毅、钱穆等人共同创办亚洲文商专科学校,并历任新亚书院总务长、经济学系主任等职。

熊十力 致徐复观信札

1949年写本 1通1页附1封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为赴台事与徐复观商议。

释文:

复观:

昨今为赴台事,取决于你,已发信三次,不知到否?依国内外情形看,此行如果成,则飘浮不可知,生死不可知……

熊十力 致张丕介、徐复观、唐君毅、钱穆、牟宗三信札

1949年写本 1通3页附1封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9年9月7日致张丕介、徐复观、唐君毅、钱穆、牟宗三信札。

 

唐君毅(1909-1978),四川宜宾人。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师从熊十力、方东美、梁漱溟等。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历史学家、儒学学者、教育家。先后执教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齐鲁大学等校。

 

释文:

丕介先生并转复观同看:

……

中共既决定某国路线,民族之命难知。士者自亡以为乐,又何话说!老夫本可速了,但亦愿得苟全性命时,也如武侯之苟全,看看世事浮云苍狗之变。如义不容苟全,则亦自了而已。台行之议由树平引起,先时陶子钦叫函希[圣]以言之某巨公,吾因力拒。后树平之言,则不与当道为缘,吾故动一念。然闻生活已贵于广,又台决难保,何必多此一行?故决罢!印《语要》事,吾不遽寄稿者,念此地旦夕难知。如此地不测,香港亦警扰,台更危:尔时你不留港,书或难印,吾向谁追稿?共纵不即谋港,而断绝交通以因之之方法,可能在人意中,此吾不能不慎重也。韩文以拙甫名登《学原》或《评论》固无不可,然只一份,恐旦夕不测之局,稿寄出不必能印,又恐交通断,吾不能得,也不好不暂存。候艮庸回,稍处分其私事,欲彼代写一分,然后寄丕介先生收转,任登何处,但此时不能寄。

……

吾字字句句均无不根之言。现世人心习于浮乱,见为寻常固其宜耳。种如不亡,后或有用得著者。仲光《困学记》[字]并不多,其关唯识者,皆前未有之义,吾改定,其谈儒与禅者亦从来未有之义。今人心粗贯,必欲寻常视之,无怪其然。学问谈何容易!眼力谈何容易!胡清二三百年,早无学术,人习浮妄所以成今局。复观推尊君毅人文社会文,此在时贤中自是难得,然老夫则欲其百尺竿头无忘求进。人文社会所以异于偏尚科学化之唯偏重经济与政治之严密组织与各专门技术等等而日趋于物化者(人文至此为长远),其必别有致力处,必有所归趋与真实据处。《示要》于变知常之义,在《示要》随处发挥(如九义之本于仁、《大学》之三纲八目总于致知诚意以立格物之本、中卷之始于立志与三畏、《易》之仁体、《春秋》之元、《尚书》之中、不能胜述)。若于此不能有真切发挥处,第泛言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等语,恐终不会有根据处也。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等学目固可列举,但须发明大本,而后言此等学目,皆为研讨之资,则吾亦赞成。否则今之列强岂不拚命奖艺术耶?苏联并顺民情而教堂打钟矣,况英美等乎?哲学列强皆未废而不讲也!如谈未来之人文社会而不深穷一个超科学而并不遗科学、不遗科学而实超科学化之另一高尚路向,与更有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起细碎观会通)之道理在,为人类所不容不更求上达者,则如何得拔于物化之中?何以异于今之社会?君子于其言,无苟而已。言不可如清末以来之名流,空名词、空泛论调、一层一层,而实不知所据。凡名流皆狗也!大名狗大,小名狗小,而狗一也!老夫骂尽古今名人非自是,痛族类之亡,情不容已!君毅吾倚以寄吾志者,年来于彼责之严,彼或不知吾之意,而反怪吾之不了彼也。岂不痛哉!艺术,孑老昔以代宗教,最无知最害人!吾虽非艺术家,但就吾神解所至而衡之,则艺术理论,无论若何高深,决不能彻根源:总不外情感移入,期与大自然契合为一而已。此等情趣可为据乎?吾总觉艺术家好学僻怪而实小器,时或好表示与人为缘而实假,表示超凡而实小与俗恶:其所学在情趣上,无真见、无真依据。西人尚此而其俗日物化、利令智昏,明者胡不思?此何可与宗教、哲学并列哉!吾先哲鄙视诗文家,以其止于情趣之域故也。年来西学小生,以中国哲学与文化为艺术的,吾痛心此等奴性发于政治方面,则为人奴而不惜者,良有以也。禹拜昌言,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君毅如志于天民大人之学,幸勿自足而忘老人之戒。孑老吾不深咎之者,非私情也。彼在民党,对社会之鼓吹力,不及吴名流甚远。吴名流乱七糟八扯得不亦乐乎,其毁此方学术,比诸小狗力量远大,小狗无彼不得成名以毁先圣血脉也!此与君毅、钱先生看后转宗三看了,切切拉碎!九月七日。

熊十力 致徐复观信札

1949年写本 1通2页附1封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9年9月16日致徐复观信札。此信落款不具日期。依信封邮戮日为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十一日,据其内容可以肯定是错放入此信封中。

释文:

复观:

……次骂名士者,此是吾真心处,吾子乃误会。中国自汉以下有名士之风,一为名士,其学不求真知,其人全习世故,其行全是虚浮。顾亭林、王船山皆恨文人与名士,而船山骂之尤甚。盖船山亡国之恨,比亭林尤真也。吾眼见清代以来名流之造亡,故骂之毒。吾之任性、一切无掩饰、无做作、无装点、吾只任真二字,吾所骂者真而已矣!孔子、释迦、程、朱、陆、王修养之纯粹处,吾本远隔。然吾好恶之公且真、是非之平而允,则稍有良心与知识者断不能谓吾之论人、论世、论学,有不平处也。世事至此,吾何能不痛!何能不骂!

……来函“争名”二字,确非平衡之论。吾生平何曾有此行耶?吾痛心汉以来二三千年,夷与盗宰制中国,士大夫不为名士者真无几人。理学自程、朱、陆、王诸大师而外,其后之为理学者亦有名士习,尤以明之衰世为甚。名士亡国灭种。名士学能求真、行能求实,未之有也。今之世,人与人世故相与,乃可全终始。任性以涵养论诚不是,以世故言则任性似不离吾真也。理学家之一套吾实不愿学,规行矩步,言不轻发,吾性不能为也。丕介先生千万与之一看。

熊十力 致徐复观、张丕介、钱穆、牟宗三信札

1949年写本 1通4页附1封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9年9月16日致徐复观、张丕介、钱穆、牟宗三信札。

释文:

复观:……

吾骂名士非争名。汝太不了吾之痛。名士一词自东京以下,此风日甚。凡名士必不虚心、不着实、必作无量外表工夫、必会世故、善迎合、巧屈申、心肝死尽。东京党人(陈太邱、郭林宗皆此物也,况其他乎)、魏晋诗文家、及清谈家皆如是。两宋理学家矫之,而终不能胜名士也。明世则理学末流,亦成名士。船山痛亡国,咬齿而骂此辈。清代不独诗文家经生号大师者,游王侯公卿门下,皆名士伎俩也。康、梁固名士,蔡、吴、章(太炎)实皆有此风,而吴尤甚,后来新进者更不忍言。此辈断送国家民族,吾亲受此痛,故恨之深。每见友类与学生好发表者,即极不乐,常直言。人不反省,故骂吾为怪物也,不可与处也!

君毅之文,吾谓其对人文社会当发挥一个根本的道理来,不可只拿艺术、宗教、哲学等空泛论。此真切之论也!复观云生命为一体等语,君毅已说到了。须知西洋生命论者,只理论甚宏博。柏格[森]杜里舒之说吾亦有所闻,自然此君毅此文说得多而精,吾奚为不许耶!生命是如何的一个生命(唯物论也谈生命,况柏格森等更非唯物乎),吾侪从何处识真相,又如何保任住它,使它得以充塞流行,不遗禅学知能,而可为科学知能之主。又凡中外古今宗教、哲学、艺术百家言皆可采择,而非不识此根本者,可云采择也。

《中庸》“择善固执”四字,意義无量无边。“择”字最吃紧,择而后有“执”也。如何能择?非自无真主者可以择也。道理可易谈乎?愿君毅自反。吾生活苦,年事已高,此故未另写信,又恐复观行踪不定,故于丕介先生交复观而随提及君毅文,嘱并与钱先生、宗三同看,冀相知中,共注意根本问题。理论不在多,而在拿住命脉。吾到老来,益厌空理论,非真识道者难与说此意。呜呼,吾苦矣!复观责吾与各人看,须知,古人责难即对朋友不避嫌。孔子,先儒谓为太和元气,然原壤其故人,而打之以杖,骂之曰老而不死是为贼。门人记之传至今,是对众目而打骂之也。今人读《论语》至此,何曾疑孔子不对?又何曾以此轻原坏?而原壤反以此名留千古,知其为圣人之侣矣。陆子静每次攻难朱子函札,皆另录以徧示人,朱子甚不悦:而象山则曰:理者天下之公也,不容不示人。朱子亦时称象山表里洞达,坦直无隐。石蘅青常言:英国老教授于助教讲于堂上,必旁坐听之,一语不合,即对众生公开严斥,后学只有敬以承之,其学术之盛以此。中国无论朋友、师生、先后进,都习于口是心非,面面敷衍,有异此者即为众所不容。吾平生未尝与人争名、争利,而为人所共嫉者大抵此故。在复性时,朋友与学生共相打击,亦丛言太直率故也。然不可以此变吾本性。是浮词、是实得之言,是枝叶、是披根见底之论,是痛痒语、是无关痛痒语,非曾下真功有慧眼者,不能辨今世何世。吾实痛心。吾于君毅、宗三责之深,诚以爱之切、望之至。彼等到何境界,吾知之明。若辈不自知,而疑老夫不够了解他,甚抱不平。吾明知其情而犹不已于言者,世已如斯,良心下容已也。宗三圣诞文,末后谈名数为儒学今日所必要,此圆彼常言者呈。吾在民国十年左右,痛中国学术之衰,亦早云:今欲掘起,不可效老辈经师或理学家,必于西洋科学、哲学有基础者,方可进而研儒佛,以系统之理论发挥,否则人不视为学。吾此言与宗三实不同:吾意必去旧人之迂阔顽固,迷谬种种病,乃可研究体会与发挥此学耳:非谓讲儒学者,必于其著作中戴上名数帽子,编入名数材料之谓。去年在浙大,闻无锡有一西洋学者,以数学谈《大易》,著一书自命空前。吾不待看而敢断其谬。如罗素以数理来演六十四卦,当然可成一说,吾敢断言仍是空洞形式,即解析事物相互间之关系而已,必于《易》道不究其源,于人生更无关,于宇宙万化不得其真。此非武断也。形式与数理逻辑之于《易》又不必论。今之儒学要究明真际,穷神知化,尽性至命,使人有以实现天德、立人极、富有日新,而完成天地万物一体之发展,彼名数形式可语是乎! 此信丕介先生仍一看。君毅转复观、钱先生、宗三。

信封背面释文:谓漆园不安于居。试问语言不通之乡里,并无人来往吃不过白饭青菜,他人能长耐否?

熊十力 致唐君毅、钱穆、徐复观、胡秋原、张丕介信札

1949年写本 1通7页 纸本

提要:此件为熊十力先生于1949年9月19日致唐君毅、钱穆、徐复观、胡秋原、牟宗三、张丕介信札。

释文:

君毅与四兄同看:

昨将夕接徐复观先生一信,首举吾欲问南京中大情形一语,接着便举君毅与宗三先生如何为学的精神,躬行实践,救世等,居然圣贤!而叫吾去问毛泽东先生中大可去否?信末,又举四兄吃苦诲人,毫无怨言,以刺我之向他道苦。此信吾于九月十八日早,托人带城还与徐先生自得覆看,并与秋原及丕介先生同看,再转你们及牟先生。今请你们平情静气,拿出良心看该信之意味,勿专想老夫之坏,而以良心玩味徐先生信之意味。否则天地闭、日月食,恐罪不在老夫。

我在上春,只怨气候,欲走,并未向徐公言生活苦,似亦末与你们谈。中间与徐通信也不多,后为稿子事,说不好再抄,仲女生活真苦,不好强之,此等信内说过生活。最近因艮庸回,说他(徐先生)来广与艮[庸]商吾之避难办法云云,吾极感其厚意。艮庸所云到急时,小船赴港等语,吾实厌恶。因平时已不能赴港,到急时,如沪上已有抢劫,此地匪风凶于沪,小船好行否?又英人于码头上,警戒必严,也在意中。又房租与尔时生活费,吾无此力,艮庸又何力?此等语,明明不思攷徒好听,吾恶之而末欲详说:因举生活事,明艮庸之好轻言而不思攷。须知吾六五之年行快过,已进古稀,举动决不轻。自卅六年,吾在平,适东北一度危机,艮庸叫我南来,说他家有七百亩的农场,吾因此欲来。后闻气候不好,吾昨故赴杭。他说气候本不好,但无论如何比四川好,我又心动。及昨秋徐州急,艮庸又约来,复观先生亦赞助。吾当时回鄂之意、及转川之意均有,不定要南来。但徐先生实促来此之信颇多次。吾因函艮庸云:卅五年吾在川之化学社,北大薪吾曾退一次,郑毅生等未撤销,冯文炳代收,共买七两金,[此]吾去年所苦积者,稍资零用。因云:七两望付农场作一经营,使吾有生活把握,才可立足。否则如此时代,你儿女多,吾何可累汝乎?云云。他都不表示困难,只慨允,叫我来。我来以七两交他,要他交农场想法经营。结果,他没有一毫办法。幸教[育部]薪从[年]头发至七月份止,徐先生也曾零助几次,故乡刘子泉也曾零助几次,而因物价太高,先前三口人白米、青菜的生活耗得精光,不能如四川有生息之办法。此乃华洋交通之地,市场变化多,非四川可比。假设吾赴四川,一月不用此,便生一月之息,两月不用此,便生两月之息,吾可不苦。艮庸如不轻诺,吾不至如此苦,此所以恨艮庸也!以此明艮庸之话不能轻听。他分明见吾苦况,无办法,而就说逃难之易,吾因动气(以上语,望以平心体察吾况)。吾绝不是疑艮庸心坏,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吾非无知之小人,只怪他遇事不考量,好轻说好听之言,所以动气。我平生用脑太过,今年事至此。又当危亡之际,心总苦,而加以如此生活。我函复[观]说从去年以来,未见鸡肉:因知复观好疑吾言,故举一誓。所以如此者,老年人心情苦,不比强壮者忍得住(注意),以此见吾之苦是实,非形容词。吾若到川,决不会如此苦,所以恨艮庸,便极道吾苦。事只如此,并非别有用意。譬如陶渊明几乎首首诗说穷,不过写实而已,他胸中何曾无聊?徐先生也该体察吾之情,只是向亲人道现状,何可刻生猜处:吾年将七十,何曾无聊过!且吾非无知者,徐先生有甚力量,能解吾困乎?我如此无知乎?陶子钦劝吾函希[圣],对赴台经济事士,言之巨公。吾毫不起念,直拒其议。徐先生本身只有那多力量,吾非乡愚,而求他何为乎?向亲人说苦况,此人情之常也,平心察之乃可喻耳。且吾恨艮庸者,尤以住处真是牢狱,散步不可、言不通。前有江西胡君欲来与吾同住。吾函谢之,他不听,乃令先来一看。初到,见清净,极高兴,说明天回城移家来,吾亦喜。乃翌晨起,胡乃曰:吾思之一夜,究不宜来。不通言语、不可散步,犹如坐牢。老先生耐许久,我们三、五天后万不可耐。且物价比广州高(既非僻远之县,故高),百货聚于都市,此距都市有相当之路,赴市买物不易,故又高于城。如此时代,耗费也难。中大曾下过聘书。他不交我。我不知,不能作借住想。后来知之,则局面已变,陈将下台,也无法交涉。此人胡涂,不谅人苦,此又吾恨他之故也。复观先说来此,及去冬来看一次,遂决不来。而今乃举钱先生之盛德,以辱斥老夫还怨。其实,四兄虽年过半百,而比于我,则小多矣!他可耐,吾难耐也。他住中外著名之大市,我则坐牢。他之饮食当不似我之苦,此皆不可援之以教责老夫也。人心之不平,何可一坠之九渊,一推之天上乎!此何心理?吾不可解也。至问中大一事,本由艮庸听君毅说:南京主者,对大学不过问,不干涉,宗先生且敦君毅、宗三回去云云。

我多年有一痛念。何痛?古人当危亡时,有生道,有死道。有生道者,可退隐也!有死道者,如愿以一死反抗恶势,则一死可以明正义,激天下之公愤,即此死足为国家民族之生命力,予以兴奋与培养或助长是重于泰山也!今也不然,生则不可望如武侯之可以苟全:死乎则当今之世,虽不利于国之作法而不可责以亡国罪:彼有思想、有学说,有为其所据之正义,而公愤且归于彼矣。又如杀人,本不仁也!而今则不然,有一派哲学思想,认为真理、不仁非可谓之不道德,公愤亦归于彼矣。汝若死,天下所共斥,群众与大学师生所称快,不如一死蚁也!故今日善人无死道,诚然之言也。世道至于无死道,而人道乃真穷矣!船山、亭林、念台诸公,或生或死于明季,皆易为。我辈今日,乃真无以自靖,老夫真苦矣!然老夫自定有下易之矩焉,将来学校不能容余说所欲说之话,而或容吾说其勉强可说之话,吾当教书,冀存一分种子也:如必迫吾说所不可说之话,则必不入学校,或饿死亦听之安之。如可容身社会,过苦日子,随大化迁,则亦无不可。如下容为此,则亦死耳!死为自靖之事,当有义在。是则老夫所早自计,所必持而决下易之道也。一问中大,便请之以问毛公:且举唐、牟两先生圣贤之高谊,以教斥讽刺[当视为卑贱]之老翁。老翁果卑贱,不可希两先生者乎?人伦丧、天理亡,恐皇天也下容!且上春,裕文函谓可回北大。吾以告徐先生,先生曾嘱:如查得可回,不妨回去。然吾至今未有此行也。问之中大也不过因艮庸引起,随便之词,可遽坐以罪案乎?韩文不用本名,实则胡[拙甫]名,亦非其本名,因彼在沦区,须为人想也。彼本教授,而为此文求吾改定,呈部审查,吾改未成,而局已变,审查事罢。然吾终成此文,欲异日付彼。多用“老夫曰”者,彼不肯以我之见施于他,恐人讥不类,亦坦白之士也!如送部,则吾不多用“老夫曰”,今无此举,故多“老夫曰”耳。牟、徐二先生从不知此事实,却素知某方本不可测者。老夫一向未进当道,此刊,社会皆知有色彩,徒以私情付稿,而惹嫌疑。老夫不去台,不往港,先生等能保无下测乎?无麻烦乎?以此鄙薄老人,于心何忍?占在另一地方。而刻以衡人良心何在?

吾骂名士,此恨甚深长,此见甚高远。东京以来,夷狄盗贼交宰之局,民智德力皆不行之故也。民品之下,由士类不足为领导故也。士类之坏,由名士之风也。吾《读经示要》中卷首砭名(士),公等绝不留意何耶?高远之义,你纵不解,吾举一事:民气丧民心去,而军气丧军心溃,国亡矣!所以致此者,名流首以浮浅导天下,使天下人一天一天不得深思远虑与正知正见:康、梁、吴、胡先后风动,而有今日之局。汝等独不悟耶?徐先生责老夫与名高者争名不得而挟忿。试问:吾六七十年间,行事昭昭,科举末废而已入营为兵,以谋改革,也曾冒险。此铁的事实,汝可毁坏乎?旋赴江西躬耕(心恨党人),异乡欺生,千磨百难,时吾县同时两督军,其一且为巡阅使,庆弹冠者不知多少,吾奇危不改吾操,终守田里。此铁的事实,汝可毁乎?到北大,两点钟的薪水,吾安受之十五多年。民廿一年所加,也无几何。吾一心向学。何曾怨尤?北庠当局与名流皆未尝识面,钱先生忍抹煞此事实乎?可曰不闻此事乎?徐公试问之可也!复性之事,无关讲学,义所不必为,不计生活而毅然舍去。此铁的事实,汝可毁乎?素痛心当局,然于某方之交结,绝不轻移,中天下而立,当世唯老夫可说此事耳。此铁的事实,汝可毁乎?南来只在艮庸处坐牢,不曾半次入城:某先生厚意,欲予以特约编辑,吾犹未受薪。此亦铁的事实!卅五年,某款吾分文未受:汝可问万某与内学院,可厚诬乎?半百而后出书,六十以前未有只字入刊物或报纸,晚年问随顺人情,此可曰为名乎?老夫一生在辛苦中硬挨,与世无迎合,于朋友学生有责备无标榜。一世孤零,即由此致,而日争名不得耶?吾虽不才,何至争名不得耶?无知之徒虽必怪,然老夫以衰年当亡运,心恒不快,遇此恶剧不能无言也!唐、牟二先生文字,老夫年来时戒之,此必有故。若谓老夫下测高深,二先生之所至虽已高深,老夫或未至目下识丁也!决非吹毛求疵也!总有几分苦意也!知言谈何容易?徐公欲抬之上天,其实,他未上天。我从旁苦督之,他如反省,或可有上天之望。汝下要轻老夫太过,老夫不必是凡夫资禀,更辛苦将七十年,迄今犹在用功也。儒、佛、道根本关头,汉以来二、三千年老夫敢日无人打得过。两眼无花,老夫可自信。昔慈湖先生,见学生与后进肯进他者,便极力吹高,黄梨洲以此谓其门下不能有人才。明道太和,对人无疾言:伊川严厉,逢人便教督,说得好,他还责之曰:贤者更加涵养!故明道自谓不如伊川能弘此道讲此学。世风益坏,人皆喜自高,要人说高才合意,不悟此乃自杀之道也!吾有何不可于二一面后再相见,只下谀耳。真说得是,吾何不听之有!又谓责人之信,不当与人看。实则,所与者皆其接近之人,并非登报。孔子对门人,打其故友原坏先生,且责以下死为贼,门人记之传至今。后人何尝以此轻原壤?反以此留名耳!象山责朱子之论,至不客气,而常抄示各方友好。朱子当时下悦,事后仍称其表里如一。圣贤固如是,全无世故也。《越缦堂日记》有鄙弃王湘绮之一段话。直是骂得狗马不如,且谓其文理不通,《越缦》至今在文学界负盛名,其骂也,终无损于王壬秋之毫末。吾平生论人之短,同时必举人之长。君毅、宗三可黑心不承认吾此语耶?汝侪于吾精神一毫不感觉,而以私意相猜,成何话!徐公则吾无责矣,世故嫌疑实不用讲,吾说话写信。总随意所之。《新论》出,妄评者也不少,吾从不理。间有理者,总是他人不断的说,说动了,才动笔,然终甚少为此也。当今之日,谁肯骂人?又谁能骂人?你们乃无心肝至是乎!此是何等惨时代乎!可不反求乎!浮泛而不关痛痒之长篇大论,清末以来擅长此多矣,到亡时何必多演!

四兄之文别处不说,佛家涅槃,果如尊论,即涅槃非实有也。佛法自释迦至大、小、空、有各派,为说虽至歧至繁,要皆以涅槃为归宿。大、小各家对涅槃之意,虽不必全同,而确有同一真脉所在。否则如何皆自承为佛法乎?此点真脉是大、小各家所共同者,究何谓?吾于此确曾用过苦功来。宜黄与秋一向好诋吾任意,不多读佛经。实则,吾读其必须读者,下做泛滥工夫,他不察耳!《新论》出,内院合力相破,谓吾必遭破打,及《破破》之论出,彼以半年的工夫作《破破破》,最后终[作]不出。吾义证坚强,他不能摇也!此周少老昔所常言也。你不要疑吾亦不了涅槃,此根本大义,吾若未透,岂敢评旧师而造《新论》乎?切勿鄙视吾言,以为不足听也!夫生灭不住者非无真实根源,《胜鬘经》大乘之巨典也,以少文而摄无量义。其归本之言曰:“澈法源底。”此云法者,即谓生灭法:源者本源,底者根底。生灭灭生,刹那无住之法,非无源底,而凭空得起也。譬如众沤相,顿起顿灭、顿灭顿起,而无住者,由有源底,即大海水故,否则无有起灭不住之众沤相也。又如一闪一闪、不住之光相,非无电力为源底而凭空得起也。喻斯譬况,则虽于无常无住而见实体(于字及见字,吃紧),要非可谓无常无住者无实体(吃紧),而只于无常无住者之上,漫云不作思维,不起识别,便是寂灭,便是真如,便说名实体也。譬如:于众沤相而见为一一沤相皆是大海水(即实体,亦即沤相之源底》,此则诚然:若妄计着一一沤相,而不知有大海水为众沤相之源底,此非迷惑之甚乎!四兄谈涅槃,只是假名词,实只执取生灭法,而以于生灭法上无思辨,无取著,便说为涅槃。佛法果如此,宇宙人生都如幻如化,无有根底,何所归宿?此甚不可也!涅槃名目虽有四,而实只是自性涅槃。自性一词何解?望体究!不过《涅槃经》与《胜鬘》等经,谈涅槃都可如吾以上所说,唯空、有诸菩萨将生灭不生灭有打成二片之嫌,虽以不生灭(即涅槃)为生灭法之源底,而有不能圆融之患。此话要说太长,且止(但源底的意义是共同的真脉)。以上说得太省略,且有些话不可公开,幸勿示人。四兄学问自有专长。不谈佛法不为有损,多谈佛法不必有增。此在佛门中,为极高无上之归宿处,很不易说,不可随便谈谈引起世人误会。今人一切无正知见,生心害事,甚愿四兄于此一事,降心加察。此乃随触谈及,非故意与你起诤也!我和你究是多年心契,故不妨谈谈。秋原将《语要》及韩文稿千万寄还吾,须包好,不可损失,珍重珍重。

十两在艮庸处,吾未动用,复观先生务向艮庸取去。昨信已言之,不知到否?此信请君毅及钱先生看了,妥转丕介先生,因初头之信他看了故,再付秋原、徐、牟二先生。如不一一交到,即不成人类也!至嘱。九月十九。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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