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荒,我们队的最西头是菜地。菜地里种得最多的是土豆。那时,各家不兴自留地,全队的人都得靠这片菜地吃菜。秋收土豆的时候,各家来人到菜地,一麻袋一麻袋地把土豆扛回家,放进地窖里。土豆是东北人的看家菜,一冬一春吃的菜基本就是它。 土豆夏天开花,土豆花不大,也不显眼,要说好看,赶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鲜艳,紫莹莹的,一串一串的,梦一般串起小星星,随风摇曳,很优雅的样子。倭瓜花明黄黄的,颜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盘又大,很是招摇,常常会有蜜蜂在上面飞,嗡嗡的,很得意地为花儿唱歌。土豆花和它们一比,一下子就站在了下风头。 土豆占地最多,种在菜地的最边上,外面就是一片荒原了。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面前,土豆花越发显得弱小、微不足道。刚来北大荒的那几年,虽然在夏天土豆开花的时候,我常到菜地里帮忙干活,或者到菜地里给知青食堂摘菜,或者来偷吃西红柿和黄瓜,但我并没有注意过土豆花,甚至还以为土豆是不开花的。 我第一次看到并认识土豆花,是来北大荒三年后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在队上的小学校里当老师。 小学校里除了校长就我一个老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课程,都是我和校长两个人教。校长负责低年级,我负责高年级。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个课堂里上课,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闹成一团。应该说,我还是一个负责的老师,很喜欢这样一群闹翻天却活泼可爱的孩子,所以当有一天发现五年级的一个女孩子一连好多天没有来上课的时候,心里很是惦记。一问,学生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她爸不让她上学了! 为什么不来上学呢?在当地最主要的原因是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一般的家庭就不让女孩子上学,帮忙干活,分担家里的困难,这些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年轻人涌动的激情,希望能够帮助这个女孩子,说服她的父母,起码让孩子多上几年学。于是,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我前往这个女孩子的家。 她是我们队菜地老李头的大女儿,家就在菜地最边上。这是荒原上开出的一片地,用拉禾辫盖起了茅草房。那天下午,老李头的女儿正在菜地里帮助他爸爸干活,大老远的就看见我,高声冲我叫着“肖老师”,一边从菜地里跑了过来。她的身上粘着草,脚上带着泥,一顶破草帽下的脸膛挂满了汗珠。我心里想,这样的活儿,不应是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干的呀。 我跟着她走进菜地,找到她爸爸老李头。老李头不善言辞,但很有耐心地听我把劝他女儿继续上学的话砸姜磨蒜地说完,而后翻来覆去只是对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家里孩子多,她妈妈又有病。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她的女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又望着他。一肚子的话都倒干净了,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竟然出师不利。当地农民极大的生活压力,也许不是我们知青能够想象的,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同情心显示不出一点分量。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是怎么和老李头分手的。一种上场还没打几个回合就落败下场的感觉,让我很有些挫败感。老李头的女儿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把我送出菜地,我不敢回头看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她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她上学晚,想想那一年她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吧。走出菜地的时候,她倒是安慰我说:“没关系的,肖老师,在菜地里干活也挺好的。您看,这些土豆开花挺好看的!” 我这才发现,我们刚才走进走出的是土豆地,她身后的那片土豆正在开花。我也才发现,她头上戴着的那顶破草帽上,围着一圈土豆花编织的花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土豆花,那么的小,小得让人注意不到。淡蓝色的小花,一串串的穗子一样串在一起,一朵朵簇拥在一起,确实挺好看的,但在阳光的炙烤下,像褪色了一样,有些暗淡。我望望她,心想她毕竟是个孩子,居然还有心在意土豆花。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候起,土豆花就在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忧郁的感觉,让我总也忘记不了。记得离开北大荒调回北京的那一年夏天,我特意邀上几个朋友到队上的这片土豆地里照了几张照片留念。但是,照片上根本看不清土豆花,它们实在是太小了。 前几年的夏天,我有机会回北大荒。过七星河,直奔我曾经所在的生产队,我一眼就看见了队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开花。过去了已经几十年了,土豆地还在队上最靠边的位置上,土豆地外面还是一片萋萋荒草包围的荒原。真让人觉得时光在这里定格了。 唯一变化的是土豆地旁老李头的茅草房早已经拆除,队上新盖的房屋整齐地排列在队部前面的大道两旁,一排白杨树高耸入天,巴掌大的树叶扑打着,吹来凉爽的风。我向人打听老李头和他的女儿。队上的老人告诉我:老李头还在,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非常惊讶,他女儿的年龄不大呀,怎么这么早就死了?他们告诉我,她嫁人搬到别的队上住,生下两个女儿,都不争气,不好好上学,老早就退学,一个早早嫁人,一个跟着队上一个男孩跑到外面,也不知去干什么,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活活地给气死了。 我去看望老李头,他已经病瘫在炕上,痴呆呆地望着我,没有认出我来。不管别人怎么对他讲,一直到我离开他家,他都没有认出我来。出了他家的房门,我问队上的人,老李头怎么痴呆得这么严重了呀?没去医院瞧瞧吗?队上的人告诉我:什么痴呆,他闺女死了以后,他一直念叨,当初要是听了肖老师的话,让孩子上学就好了,孩子就不兴死了!他好多天前就听说你要来了,他是不好意思呢! 在土豆地里,我请人帮我拍张照片留念。淡蓝色的、穗状的、细小的土豆花,生长在这片辽阔得几乎到了天边的荒原上的土豆花,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花开花落,关心它们,或者偶尔想起它们的人会有多少呢? 世上描写花的诗文多如牛毛,由于见识的浅陋,以前我没有看过描写土豆花的。一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看到了东北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才算第一次知道原来还真有人对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独钟。在这篇小说的一开头,迟子建就先声夺人用了那么多好听的词儿描写土豆花,说它“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吊垂着,在星月下泛出迷离的银灰色”。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对土豆花如此美丽的描写。想起在北大荒时看过土豆花,却没有仔细观察过土豆花,在我的印象里,土豆花很小,呈细碎的珠串是真的,但没有如金钟般那样醒目。而且,我们队上的土豆花,也不是银灰色的,而是淡蓝色的。现在想一想,如果说我们队上土豆花的样子没有迟子建笔下的漂亮,但颜色却要更好看一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迟子建说土豆花有香气,而且这种香气是“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说实话,在北大荒的土豆地里被土豆花包围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不同凡响的香气。所有的菜蔬之花,都是没有什么香气的,无法和果树上的花香相比。 在迟子建的这篇小说中,种了一辈子土豆的男主人公的老婆,和我一样,说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土豆花的香气。但是,男主人公却肯定地说:“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或许这是真的,我没福气正逢土豆花喷香的时候到那片土豆地上。 看到小说的这部分,我突然想起了老李头的女儿,她闻得到土豆花的香气吗?她一定闻得到的。 《光明日报》( 2017年05月19日 15版)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