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任杰参加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 她是典型的重庆小美女:身材娇小,巴掌脸,五官精致。回忆年轻时,她会既羞涩又骄傲地说:“当年追我的人有好多。” 23岁那年,她患上“视网膜色素变性”。医生说,大部分患者在数年到数十年间失明。正惶惶不可终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医生建议她拿掉孩子,因为分娩极有可能对眼睛产生压迫,导致视力功能迅速恶化。要孩子还是保视力?她决定“赌一把”,生下孩子。 结果是:她输了。 女儿一岁时,向她伸长了小手,满嘴喊着“妈妈”,可她已看不清女儿的小脸。 25岁,她完全失明。 生活连串打击 “我曾经跟我妈说,当白天和黑夜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坚决不活。” 今年42岁的任杰,忆起当年仍心有余悸。当时丈夫在部队,她一个盲人,照顾自己都有障碍,还要照顾一个婴儿。孩子是软绵绵的一团,就那么一点点大,她给孩子穿衣、洗澡、喂奶、换尿布,老怕自己看不见会磕到碰到。那种全心全力的小心翼翼极耗精力,白天累得抱着孩子站着都能睡着。该睡的时候又睡不好,老梦到自己会伤到孩子。烦到极点的时候,只能狠命抓自己的头发。有时看孩子睡熟,会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母亲把婴儿抱到她面前:“你看看孩子啊,孩子这么小,她离不开你啊。” 女儿确实谁都不要,特别粘她。 她看着女儿落下泪来,又使劲熬下去。 没想到更大的打击在等着她。就在失明那一年,她工作的建设集团大规模裁员,有眼疾的她被迫下岗——那时她还不懂得用残保法保护自己。 失明又失业,母亲怕她想不开,给她读书、读报,拉她出门。知道她喜爱写作,母亲鼓励她多写:“你说,妈妈帮你写。” 她开始写诗、写文章,慢慢挣到一点稿费。人们夸她写得不错。她开始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被孩子需要、被父母需要、被朋友需要,这将她从无尽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正当她以为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命运再次面露狰狞。 女儿三岁时,丈夫从部队转业,进入某媒体工作,每天采访和应酬都极多。回到家的丈夫总是特别疲惫,而她渐渐敏感地觉出疲惫之外的压抑、不耐和烦躁。丈夫把她藏着掖着,生怕同事和战友知道老婆是个瞎子。 不久,丈夫出轨了,不止一次。 2006年,她提出离婚,女儿跟她。所有人都说她犯傻,没有任何稳定生活来源的她怎么活下去? 她没有答案,只能试着四处投稿,用“聚散依依”的笔名写诗、写网络小说挣稿费。有人注意到她,让她做网站论坛的管理员,有一点点工资。喜欢唱歌的她学唱戏曲、京剧,演出挣钱。她也尝试过和朋友合作开淘宝服装店。收入时有时无,在低保线上挣扎求存。 女儿当时还没满七岁,她没敢说离婚的事。但孩子很敏感,外公发现小姑娘会蹲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哭泣。她知道,女儿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2009年,她组建了一个残疾人艺术团,认识了一个叫项玉杰的男人。男人是先天性四级盲残,意味着即使戴了高度眼镜,矫正视力也在0.3以下。项玉杰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不善言辞,但歌唱得很好听。他也离过婚,和她一样带着一个女儿。 “怎么有这么漂亮的盲人?”项玉杰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任杰的感觉。当时任杰36岁,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面容姣好,身材窈窕,语音柔糯。如果不仔细看,一般人看不出她是个盲人。她不戴墨镜,眼睛清澈,黑白分明。只有离她很近,才能看出她的瞳孔是放大的,并不能像常人那样聚焦。 项玉杰是个温柔的男人,只比她大八个月。他会跟她讲看到的东西,牵她的手去触摸。她怄气的时候会让着她,逗她笑。 一年后,她决定嫁给他,但却遭到双方全体亲友的集体反对。亲友们觉得两人都是视力残疾,无法互相照顾,也没有太多经济来源——项玉杰在一家福利企业从事设备维护工作,月薪只有1500元。 他们执拗地要在一起。那是真正的裸婚。带着各自的女儿,一家四口租住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房租每几个月就要涨一次,什么都没有,生活拮据,但在一起还是快乐。 2011年,他们申请了公租房,本来不敢抱太大希望,朋友们都说人品爆棚才能摇到号。但他们成功了。收到手机短信通知那天,她要老公一遍遍读给她听,“配租成功”的字句给她的感觉是“眼前一片光亮”。两个人一直傻傻笑着互说恭喜。 在随后一年多的等待中,两人最喜欢的“郊游”就是去公租房的工地上走走,听挖土机的轰鸣、工人们的吆喝,老公告诉她哪一栋高楼旁还竖着脚手架,哪一栋高楼正在装饰外墙,哪一层楼里的灯光最多最亮。她只觉这片土地与她呼吸与共,每一方泥土被修整成水泥地,每一处沟壑被填成花圃,乱石成堆的荒地逐渐开阔成路。 2013年,他们终于拿到钥匙。进入那个两房一厅、五十多平米的小小公寓,两人喜不自胜地发呆,爱不释手地摸摸雪白的墙,光洁的地砖,散发着木香的房门,从小小的阳台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逛,甚至傻气地按按抽水马桶的开关,敲敲洗手池的瓷台,把每盏灯都打开。 真好啊,有家了。
图片:项玉杰(左二)、任杰(左三)和两个女儿的全家福。这一年任杰37岁。 街头卖艺 如今项玉杰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出门,步行半小时去上班,晚上五点下班回家。任杰会在家把菜洗好切好。“冰箱里拿出来的菜,有些已经烂了黄了,她看不见,全洗了。我炒菜时才发现好多烂叶子,”说这话时,项玉杰怜爱地摸摸妻子的头。 简单吃个饭,两人就带上家当,坐公交车到大排档去唱歌,给孩子攒学费。大女儿在上大二,小女儿今年刚刚高考完,也要上大学了。 刚开始说要去街头唱歌挣钱,项玉杰犹豫了很久。毕竟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二十多年一直都在单位上班,现在跑到街头去卖唱,觉得尴尬,面子放不下。” 可是毕竟再想不到别的办法挣钱了。他们曾想贷款开个小店,资料和钱都准备好了,倒是出租商铺的人忍不住好心提醒,这一带经济不太好,很多小店开了又倒闭,别人亏了就亏了,你们是盲人,还是贷款,输不起啊。 确实没什么别的出路,那就上街卖艺吧。 夜灯初上时,他俩一家一家大排档走过去,请客人点歌。她的专长本是京剧,但为了生存也要学流行歌曲,《三生三世》呀,《刚好遇见你》呀,《生日快乐》呀,客人最喜欢点了。歌单上有六百多首歌,她要利用白天的时间将歌词全部背熟。 “90%的客人都很善良,点我们的歌,还鼓励我们,”她有点羞涩地说。有些好心人纯粹是照顾他们生意,还点《好人一生平安》祝福他们。 当然也遇到过糟心的事。有时唱歌的人太多,客人心烦,甚至会用易拉罐砸他们,让他们滚。两人礼貌地道歉,退开。 因为任杰看上去完全不像盲人,有人会质疑他们假装盲人骗钱。“假的吧?你把盲杖扔了吧,不用装了!”他俩把残疾人证、免费乘车证掏出来,人家还是不耐烦:“这种假证到处都是,你骗谁啊!” 虽然心酸,他俩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讪讪笑着,低头离开。 “我的心理是很强大的,有时老公会受影响,说人家是不是不欢迎我们,情绪就有点低落。我说不要介意,你看人家还给你掌声呢,你听听看看,人家也有喜欢的,没事,”任杰鼓励老公。 他们一般只在室外的大排档唱歌,因为怕室内音响声音太大,客人会烦躁。即使在室外,他们也会小心调整音量,唱歌尽量轻柔,自觉变成“背景声”。 收入全靠运气。有一次他们唱了两个小时,换了三个地方,总共才得了十块钱。 通常都要到夜里快十一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休息。 “有很多盲人比我更不幸”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爱美。 “每次见都觉得她特别精致,穿衣、化妆都很漂亮。”在重庆残联,几乎人人都知道任杰的名字。“她虽然是盲人,但对生活不将就。” 42岁的她,仍然保留了窈窕有致的好身材,总穿长裙和高跟鞋。皮肤底子好,日常她不需要涂抹粉底,只是自己摸索着画眉毛涂口红。她知道自己眉目本就清秀,不需要浓妆。 她的衣服大多在淘宝上购买。她会告诉女儿想要什么样的衣服,而女儿会详细描述,这条长裙是什么材质,是“烟灰色底子,纤细的墨竹图案,有缥缈的感觉”,她会自己想象。她知道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 社区里有人嚼舌根,说她穿得好,怀疑她有别的收入。其实她的衣服都很便宜。“难道我们盲人就只能穿破洞衣服吗?”她有点忿忿不平。 她仍然好学,甚至跑到重庆师范大学去读了一个心理咨询的学位。因为是残疾人,学费全免。她用学到的心理学知识来帮助其他残疾人。 “盲人主要靠听,如果环境比较嘈杂,就很容易暴躁。听不清的时候会加大嗓门跟人说话,别人如果不理解,说他一两句,他会很委屈、生闷气,甚至动怒。”她说,盲人通常容易敏感、暴躁、自卑,退缩到封闭世界里,产生社交障碍。 她细细讲述如何为盲人疏解心理。家人的配合非常重要。因为长期照顾,家人免不了有厌烦或忽视的时刻,盲人又比较敏感,很容易吵架、伤心。她教盲人及其家属“情绪管理”,避免矛盾。 也是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她发现还有很多比她更不幸的盲人。曾有个盲人来自农村,家里养鸡,鸡蛋要拿出去买,从小很少舍得吃。来重庆接受培训时,发现每天都有鸡蛋吃,特别开心。 这位盲人离开时,人们发现他的床铺特别臭。原来以为是不爱卫生,结果床底下发现三十多枚熟鸡蛋——他是想留着带回去给父母吃。但很少吃鸡蛋的他不知道,熟鸡蛋要放冰箱里。重庆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鸡蛋放床底下早就全坏了。 “还有好多人比我更不幸,”说这个故事时,她几乎有点哽咽。 参加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 今年夏天任杰特别忙,因为要参加第九届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 她的专长本是京剧,但却被要求演出她从未接触过的“四川清音”。这是四川的传统戏曲剧种,已被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唱者需全程站立,左手打檀板,右手敲竹鼓,自击自唱。 好强的她还是接了这个任务,从零开始苦练。两斤多重的檀板,对身材娇小的她来说相当重,几个月下来左手全是茧子。虽然是盲人,她还要注意表情和眼神变化,下巴要抬高到什么样的角度,上千遍地练习。 8月22日决赛,她老早就到了剧场。团里给她找了一条白底蓝花旗袍,全丝绸的,她不敢坐下,怕把旗袍弄皱,不好还给人家。等待上场的两个多小时里,她一直穿高跟鞋站着等。那天的重庆41度高温,后台空调开得很猛,她受了凉,鼻炎也发作了。 终于轮到她上场。志愿者把她牵到舞台中央。她开始唱《数城门》。 “她紧张了,”项玉杰在台下关心地盯着妻子,敏锐地发现她并非最佳状态。下来后,她自己也懊恼;但还是微笑着接受了记者采访。记者们发现她右手小指贴着胶布——她看不见,手指磕在鼓沿上,指甲整块磕掉了。 “盲人需要人喂饭么?” 曾有人问她:“你们盲人多不方便呀,需要人帮忙喂饭么?” 这样的问题,她觉得好气又好笑。 “事实上,盲人除了视觉障碍,其他感官都非常敏锐。我们的生活能力和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征服陡峭的山路、险峻的大峡谷、蜿蜒无尽的古栈道对我们来说是挑战也是乐趣,你相信吗?”她在博客里写道。 偶有天气晴和的假日,一家四口会到歌乐山去爬山、游湖、划船。任杰最喜欢骑自行车,两个女儿一人一辆,她和老公则共骑一辆并排的双座自行车。老公负责掌舵,坐在一旁的她也可以手扶“方向盘”,感受转弯时的“操作感”。那真是让她快乐。 她喜欢微风吹起她的长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听老公跟她描述,湖水是多么清澈,垂柳如何好看,蝴蝶蜻蜓如何在四周飞舞。 失明17年了,她记忆中的世界,仍然栩栩如生。 编辑:北风 (责任编辑: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