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1月25日,杜宣与巴金交谈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巴老在寓所和杜宣(右三)会见日本著名演员杉村春子(右一)后的合影 1997年7月2日,巴金在杭州翻阅《沧海还珠》 2003年11月,杜宣出席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时吟诵诗篇 2001年,杜宣(前左)与刘白羽在上海华东医院 ◆陆正伟 文/摄 四十年前一张名片上杜宣即兴写给巴金的诗,见证了两位文坛传奇人物惺惺相惜的友谊。 “文章处处说巴金” 1984年5月,文联派我去机场迎接参加东京笔会的中国笔会代表团。有位同行的作家见我是刚进文联工作的新同志,便与我聊起笔会作家经历和趣事来了。说到杜宣先生时,他介绍道:杜宣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就参加革命,是我党秘密战线上的一位前辈。解放前夕,他以中共地下党的身份开展对国民党军舰“重庆号”的策反。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把这段真实历史创作成剧本《长虹号起义》,并被搬上银幕。我听后,心头顿觉一热。没想到,会和少年时看他电影助我成长的“幕后先生”相遇。所以,初见杜宣先生,除了惊喜,还有钦佩。 真正走近杜宣先生是作协从文联独立,他被选为作协副主席后的事了。他每次来作协参加活动或出席会议时话语不多,说一句是一句。从我摄影镜头里看去,杜宣戴着浅茶色眼镜,嘴叼烟斗气闲神定的模样。觉得他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艺术家的范儿。巴金先生90岁生日那天,杜宣登门祝贺。一见面,他拱手对巴老称道:“老巴大哥。”起初,对他这般称呼我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我逐渐看出他俩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交情甚笃…… 2020年11月25日,是巴老诞辰117周年纪念日。我来到巴金故居。见时间还早,便在展柜前浏览。一张印有“中国笔会中心杜宣”的名片映入我眼帘,方寸间密密匝匝写着:“文章处处说巴金,此度巴黎誉满城。红酒一杯人万里,秋风飒飒发如银。”此诗我觉得好熟。过后,我想起1995年9月,杜宣先生到杭州看望巴老。他俩相坐一起正谈论着杜宣的悼念梅兰芳诗时,巴老告诉他说,你在法国写的那首诗的条幅我把它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了。杜宣听了连声说好,还当场把这首诗朗声背诵了一遍。背的就是在名片上的这首诗。 1981年9月,巴老率中国笔会中心代表团赴法国参加第45届国际笔会大会。会议期间,杜宣目睹了巴老以文会友,传播友情,受到国外同行的尊重和好评。一次,在巴黎中国城饭店与先行回国的代表团成员聚餐时,巴老得到了杜宣在名片上挥就的这首即兴诗。回到国内,杜宣用毛笔把诗誊抄于宣纸上赠予巴老。但在我眼里展柜里的那张已有四十个年头的名片有特殊的意义。 “多少冰霜年月里” 无独有偶,在我见到这张名片前不久,微信“第一群上海好友”上传了杜宣女儿桂未明在叙述她父亲学生时代文学戏剧活动时晒出了一张渍迹斑斑泛黄的剧照。我细看,认出几行模糊钢笔字:“一九三五年在东京上演的《雷雨》的剧照。赠杜宣同志,巴金。”原来,这张至今已有80多年的剧照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其中还有一段让我动容的故事呢…… 1933年杜宣留学日本,经郭沫若牵线结识了几位日本进步青年。一天,他们给杜宣拿来了一本最新一期的《文学季刊》,刊有经巴金之手编辑的曹禺的剧本《雷雨》。杜宣读后欲罢不能,决定将它搬上舞台。他同刘汝醴、吴天一起导演,还得到了日本左翼戏剧前辈秋田雨雀的帮助。经数月的紧张排练,1935年4月在东京一桥讲堂正式公演。此时,巴金正巧也在东京。闻讯后,他不仅看了这出话剧的彩排,还观摩了首场演出。戏刚演到一半,日本警视厅派人来干涉,说违反了有关规定,禁止演出。杜宣当时不知道巴金也在场观看。二十年后,巴金把珍藏的这张《雷雨》剧照在背面题词后赠送给了杜宣,最终,这件文物级的剧照成了杜宣先生家的“传家宝”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给巴老读书报时,有选择地挑些他老友的文章读,有一次,我给他读杜宣先生发表在《文学报》上的《二战中的一次绝密任务》。没过几天,杜宣就来杭州了。见面后,巴老告诉杜宣说,《文学报》上那篇文章听过了。虽然以前也曾听你讲过此事,但没有这么完整,这么系统。他称赞道“写得很精彩、很有味。” 通过读报,使我对杜宣先生精彩人生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抗战胜利后,他作为盟军代表团里唯一的中国人到香港接收日本战俘。在港工作的四年中,他参与过保卫香港同盟,办过出版社,当过酒店董事长,还护送文化名人撤退到东北解放区等重要活动。接着,巴老问杜宣最近还在写什么?杜宣说,正在构思一个剧本,写香港的。翌年,张瑞芳、秦怡等老艺术家与杜宣相聚,大家都为香港即将回归祖国而欣喜不已。“您写一部戏,我们一起来演出。”张瑞芳、秦怡的主动请缨,与杜宣的构思不谋而合。经过创作,一部4幕15场戏的剧本《沧海还珠》杀青了。 “香港回归不简单” 1997年5月,同住华东医院的杜宣得知巴老不日启程到杭州养病,他身穿病服前来“串门”。进门后他就告诉巴老:“老巴大哥,我写了一部香港的话剧,6月25日公演,参演的都是你熟悉的演员。”说着,他扳着手指数落起来:“有张瑞芳、秦怡、孙道临、乔奇、江俊……”巴老听了说:“香港回归不简单。” 杜宣又说道:“我们小时候就喊要收回租界,收回香港,喊了有几十年,这下总算如愿了。”“是啊”,坐在轮椅里的巴老笑着说。我望着两位老人喜悦的神情。心想:遭受过外国列强欺凌的人,希望祖国强盛之情更为迫切,杜宣曾长期在香港工作、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又途经或访问香港不下几十次,他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对香港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才能使他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创作了这部气势恢宏的史诗剧。 停了一会儿,杜宣问巴老,这次到杭州还住汪庄?说完,回忆起六十年代初他与巴老、萧珊、芦芒从杭州去新安江参观的情景。巴老听后说道:“还有任干。”当杜宣提及萧珊鱼刺鲠喉时,巴老笑着说:“那是在桐庐。”同样的话题我曾幼稚地问过巴老:新安江水电站你去过吗?巴老马上说,没造好就去过,同行的有辛笛、罗洪、萧珊。造好后又去了一次,有罗荪、杜宣、任干、芦芒,还写过一篇文章。此时,杜宣先生重提旧事,巴老自然记得十分清楚。 接着,杜宣把话题一转说:“现在冰心年龄最大了。”巴老说:“文坛数苏雪林最老,现在台湾。”杜宣笑着对巴老说:“我比你小整整10岁。”巴老答道:“以前80算长寿。”杜宣用诗人的言语说:“如今80不稀奇。” 香港回归的次日清晨,我见巴老坐在轮椅上手捧一本蓝色封面大册页正翻看着。走近看,原来是杜宣先生托巴老之子小棠从上海带来的《沧海还珠》剧情介绍,封面上印有“喜迎香港回归纪念中国话剧九十周年”。巴老面对一幅幅剧照,看得很仔细。见此,我赶紧举起相机把他分享杜宣创作成果那一刻定格在了胶片上。 “屈指相交七十年” 2001年3月,刘白羽从北京到医院探望重病的巴老。从病房出来,我陪他来到杜宣病房。他拿着杜宣送的《桂叶草堂漫笔》和《杜宣剧作选》边翻看,边同杜宣谈论1984年随巴老出访日本参加第47届东京笔会的美好时光。当刘白羽说到刚才见病重的巴老不能用语音交流感到沮丧时,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起来。稍停后,杜宣接着刘白羽的话说,我喜欢同巴老聊天和听他说话。别人说他不会讲话,我不这么看。同巴老多次参加国际重大会议,每一次,他都说得很动情,没有套话和官腔。 杜宣住南楼时,与巴老的病房虽同楼不同层,但隔层如隔山。平时,杜宣只能从小林口中了解些巴老的信息。一次,我随小林到他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杜宣对巴老的病情问得很仔细。我站立一边看着这位当年写下过“红酒一杯人万里”的豪情诗句的诗人,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寸步难行。一阵莫名酸楚涌上心头。 2003年11月25日,上海图书馆举行“巴金百年华诞图片文献展”。开幕式上,我见特邀嘉宾杜宣坐着轮椅车,手握拐杖,戴着胸花,让家人推着径直来到书画展区。他指着一幅书法作品对我说,这是为贺巴老百岁写的四首小诗,说着吟诵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百岁高龄更是奇;今日先生过百岁,文名寿域两相宜。 宽容旷达一身兼,淡泊生涯一百年;真话篇篇皆血泪,丹心捧向世人前。 平生风义兼师友,屈指相交七十年;多少冰霜年月里,每回相遇不言言。 秋云淡淡碧空高,四海奔来祝寿潮;正为世间添人瑞,欢声喜气上云霄。 赋诗吟唱自古以来是文人墨客间交往的礼仪,是友谊的象征。所以,无论是早年杜宣在名片上一蹴而就的诗,还是在病榻上精雕细琢的组诗,无不饱含着他对巴老的真情。这时,见他被诗所醉的神态,我下意识地摁下了快门,留住了这难忘的时刻……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