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奖获奖者和中央领导的合影(局部),前左二是周恩来总理,前左四戴眼镜者就是杨小仲。
杨小仲 杨小仲和家人在一起。 杨小仲指导小演员拍戏。 这是一张被损坏的黑白照:1963年,中国第二届电影百花奖获奖者和中央领导的合影。中央领导是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共二十人,前面坐一排,后面站两排。周总理坐哪里?前左二位置。陈毅副总理则在右一座位(已被撕)。前排中间坐者为谁?一微胖戴眼镜穿深色中山装的笑颜长者。此照第二天在报上刊出,众人惊疑:总理坐边上,这中间的“重量级领导”是谁? 不是“领导”,是“双百导演”杨小仲。“双百”指:一生编导百部电影,恰逢当年喜获百花奖。 那天,电影界各路英豪要周总理居中坐,总理说:“今天主角是你们。中间位置我不坐。”遂有了这张因导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获最佳戏曲片奖的杨小仲坐中的“群英照”。 这张放大的旧照,当年杨小仲从北京带回上海,一直压在居所的写字台玻璃板下,后抄家时被撕去一部分。杨小仲当年居所:乌鲁木齐中路400号,一幢顶层斜坡红瓦、细条玻璃长窗、外墙白色的法式洋房。 在家里,杨小仲童心未泯 1899年出生于常州的杨小仲,今年121周年诞辰。 1963年,杨小仲最小的儿子杨勉9岁。他当时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父亲编导的电影《兰兰与冬冬》也看过,之后印象深的有《宝葫芦的秘密》。其时全国少年儿童几乎都看过这部电影,为其中的电影特技着魔,一起做充满魔幻想象的宝葫芦美梦。电影在哪看的记不清,不是在上影厂大礼堂,就是自己买票到电影院看。父亲当年的特别待遇,是可以拿几张上影厂观影票回家,随后挈妇将雏去看一场自己拍的电影。 童年,父亲留给儿子的印象和电影有关又无关。杨勉一年级时,在家里那间30多平方米大屋子里,父亲或沉思,或昂首,踱起方步,在打蜡地板上走来走去,突然叉腰对儿子说,“我神气吗?”在沙发上的儿子仰脸看,父亲已花甲,不高的身材,玳瑁眼镜,还胖。儿子不会恭维父亲,也不知父亲拍了40年电影的“丰功伟绩”,口无遮拦冲出一句:“你这样胖,像电影里的鬼子小队长。”父亲一愣,笑起来,随后对儿子说自己20多岁时,真演过一个人:卓别林。肥裤子,破礼帽,小胡子,大头鞋,还手握一根拐杖,嘴唇涂成黑色,走路迈着鸭子步。演出效果怎样?当时有几个不解风情的警察,冲进他演戏的咖啡店,要抓这个“疯子”。所以他对儿子说:“说我鬼子小队长,不是的。疯子卓别林,才是的。”然后他们一起笑哈哈。 父亲从来不打骂孩子。不但不打骂,还和他们一起玩。当年父亲培养的女导演殷子,为讨论《宝葫芦的秘密》剧情,一次次上门。来杨家,她常看到:杨导和家中几个孩子趴在地上,玩五颜六色的游戏棒。赢了,笑如顽童;输了,也会脸赤。殷子知道他是在“体验生活”,也笑,蹲着看,不打扰,让杨导童心挥洒。然后,他们关起门,碰撞宝葫芦的“奇奇怪怪的表现手法”。 平时杨小仲在家时间少。一是他要拍电影,二是他拍电影喜好实地实景,不喜欢摄影棚。实景常在外地,家里就少他身影。但他回家,要享受天伦之乐。最小的两个儿女杨勉和杨吉全,会缠父亲。父亲一人睡一张三尺半床,兄妹俩在床上为父亲敲背揉腿,得到的回报是教他们诵读毛泽东诗词。诗词在哪里?在家里抬头可见的墙壁上,悬挂的诗书卷轴,一首《沁园春·雪》,一首《清平乐·六盘山》。他们给父亲肩背敲一下,父亲就教他们一句,他们给父亲揉一下,父亲就纠正他们一句。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画意诗情。 旧居围墙,原来是戗篱笆的 今天的乌鲁木齐中路400号外,是两人多高的一长溜围墙,黄色。萧瑟梧桐在黑色的铁门外伫立。门紧闭。紧闭的门里就是那幢白色墙、红瓦顶的法式洋房。红瓦顶上还矗两根排烟的小烟囱,楼墙外,挂着一个个窗式空调外机。 杨勉和我,就站在他们旧居的马路对面。那堵院外的黄墙一直向南延伸,到淮海中路口,再向西拐去。两条路的交叉口,说是现在上海网红拍照打卡地之一。原因是此中心街区,有棵百多年巨樟,树干粗茁,树冠铺展四围几十米,浓荫遮天蔽日。那棵百年巨樟,原是在他们家院子里的,现在路拓宽,巨樟被“贡献”到围墙外的马路上了。再有那旧居的围墙,现在是砖墙,过去则是竹子编起来的戗篱笆,一色的黑。一根根细长竹,编成厚厚的篱笆墙,遮蔽了院内,又留有想窥视却见不到的细丝空间,墨竹通幽径,体现雅致建筑的神秘情调。 黑色戗篱笆里发生的故事,现在听来,不神秘,反而很富“革命激情”。 1956年,这幢法式洋房的杨小仲家,发生一件振奋人的事:杨勉的大哥杨纪高考考上了北工大,要去首都北京。 大哥临行前,父亲送他一本笔记本。打开扉页,两页通栏上部,是工农兵劳作与扛枪保卫祖国的形象,下部空白处,父亲写下密密麻麻一段话,竖行繁体字,如诗如歌—— “给纪儿:十八年的抚育,今朝把你献给祖国。我为你庆幸,为你祝贺……从此你踏上祖国需要的岗位,给了你终生奋斗的方向。努力吧,做到三好,莫辜负了祖国对你的培养。不要想念家,不要忘记家。生活在光辉的毛泽东时代,不论年轻人,老年人,都同样感受到无穷的幸福……为了壮丽伟大的祖国,为了光荣灿烂的将来,把一切献给党,把一切献给人民。不容许有点滴的个人打算。我再向你说一声:‘前途珍重’。我期待你获得巨大的成就。” 为表达郑重,杨小仲在工农兵图像和文字间的右边,贴上自己一寸头像照;文字右下角,端端正正,盖上自己的红印私章。 可以感受,杨小仲当年的信仰,热烈,激动,感慨。他对孩子们不止一次说: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学习,要改造。尽管,他受教育的“学历”,仅小学三年级。他在22岁时,即编剧完成中国第一部长故事影片《阎瑞生》,并一炮走红。年仅26岁时,他独立编导完成电影《醉乡遗恨》,连映爆棚,好评如潮,震撼中国电影界…… 离开小家,方能行闯天下 现在回想,20世纪60年代初,是杨小仲电影编导生涯的最后时日。《宝葫芦的秘密》(1963年)后,他不再有电影传世。最辉煌的日子,也是落幕时光。 那天,我行走在他们旧居附近。乌鲁木齐中路400号,右拐即到淮海中路1480号,还有两条交叉路口的大樟树。淮海中路对面,现在是美国驻沪总领事馆。这一带风景我熟稔。50年前,我和杨勉一起就读康平路上的中学——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学,从他家走过去十分钟即到。这个地域还连接着复兴中路、吴兴路、武康路、安福路、五原路、常熟路。我也曾居住在这附近,童年、少年和青年。 杨勉的童年、少年,除父亲的电影,还和父亲的人生经历相连,和家庭内一次次变故相连。 二哥杨浩的故事,在家里涌动波澜。 1963年,杨小仲《宝葫芦的秘密》大功告成,名扬海内外,而在家里,杨浩高考时,突发高烧,落了榜。一喜一忧,人生起伏。这对杨浩是晴天霹雳。他一直功课上佳,人聪颖,动手能力强,喜欢摄影录音,自己装配收音机、录音机。他喜欢电影,钟情电影新技术。父亲是不是将他视为“可能的接班人”?家里有此一说。但那一天,当杨浩提出“复读一年再高考”时,他竟得到一个明示——父亲杨小仲、母亲郑莱对他说:有一个更好、更激动人心的选择,考虑吗? 是的,响应“国家号召”,很神圣:去新疆。 不单因为母亲是里弄干部,要上门动员其他知识青年去新疆建设,固然有这个原因——打铁需要自身硬。更重要的,是国家需要。有国才有家,道理很简单。 去了。杨家二儿子没继续争辩,办手续,行李打包,自觉自愿,走出乌鲁木齐路上的灯火楼房。或许,住在上海的乌鲁木齐路,去真的新疆乌鲁木齐,是“天命”。挥手自兹去,乘上几天几夜往西往北的绿皮火车,流过泪,但父亲说的“诗和远方”,一直在激励他。 很长时间,杨家三兄弟住二楼内一小屋,十平方米多,一张四尺半宽的床,三兄弟挤挤挨挨。1963年深秋那晚,原来挤蹙的床一下宽松,只剩下三哥杨扬和杨勉“哥俩好”。少年不知愁滋味。父亲进屋,讲一件令他难忘的事:1936年冬,他为拍一部影片,到北平(北京),再往北几百公里,到内蒙古,那地方叫绥远。又远,又冷。零下20多度,山路崎岖,晚上宿营在草原城堡。彻夜闻枪炮声,白天看到为抗日而牺牲的血肉之躯……父亲说:“人,总要经历许多事。行闯天下,是这个世界为男人准备的正餐。” 当年听了父亲这些话,明白吗?有点模糊,但激荡起了内心憧憬。 前不久,杨勉和太太李家丽到上海图书馆,细细查阅父亲的“过往足迹”,赫然见其1936年的那次“远征”:实拍中国军队在绥远的抗战大捷:百灵庙大捷。那部著名影片的名称:《绥远前线新闻》。此片“历艰困险境,摄实地实战实景,撼动人心。后在上海等地连映,激起爱国热潮”。 岁月有痕,寒冬过后有春色 有人说,中国最早引入电影蒙太奇的,是杨小仲。有人说,中国最早拍科幻电影的,是杨小仲。20世纪30年代,他的《六十年后上海滩》,特技光效,想象丰沛,“笑翻上海人”。而其20世纪60年代初居住于乌鲁木齐中路400号这段时间,是他一生“黄金期”:充满电影前沿技术和想象力的《宝葫芦的秘密》,成为其压轴之作,大放异彩而出。 而今,在乌鲁木齐中路旧居门外,我想象著名电影导演杨小仲人生最后十余年在这里进出:辉煌后的奕奕神采,胖的身躯,但挺胸,若有所思,步履坚实。而到1966年后的“文革”,他一下缄默。缄默,是已退休的他,在上海一次万人集会上,被“上面人”点名,要打倒。然后专案组成立,上门抄家,大字报贴在戗篱笆门外。一个夜晚,家里几块玻璃窗,“哗啦啦”被人砸碎。 即便在这样晦暗的日子,杨小仲也不绝望。因长时间导演工作需要亲力亲为的劳作,年逾古稀的他疾病上身,甚至,连自己手写交代材料的能力也丧失——手指关节严重骨刺,无法捏牢笔。于是,读高中的女儿和读初中的儿子,将父亲口述下来的“交代”一一笔录。当年院子外的那堵戗篱笆围墙,成为杨勉和三哥杨扬无比憎恶之地。戗篱笆上,鞭挞父亲的大字报,成为这个家族的耻辱。风吹不去,雨打不落。便在沉沉暗夜,兄弟二人,从内而外,抡起砖块泥巴,扔向戗篱笆,想把外面的大字报震下来,却未果。 杨小仲自有定力。他的定力表现在即便日子煎熬,依然对毕业分配的儿女们未来前程有清晰考量。67届初中毕业的杨扬,尽管比68届高中毕业的姐姐杨齐小两岁,但先行分配。按政策,杨扬之上的三个哥哥姐姐均已在外地(姐姐杨薇1961年考入南京航空学院),他留上海属“硬档”。但杨扬想到比他晚一年毕业的姐姐杨齐。这个家庭男人要站出来,保护家中弱女子。于是,杨扬和父亲杨小仲,在这旧居小屋,有了如下对话—— “爸爸,我去外地农村,姐姐明年就可以留上海。” “我本来就想跟你这样说。男人闯荡天下怕什么。” “我不怕。这个世界我谁都不怕。” “但不许你为我,再和别人打架了。” “可我怕我走了,没人帮你写‘交代材料’。” “别担心,你姐姐还在。” 父亲给杨扬一支烟,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敬烟。杨扬会抽烟,拜父亲所赐:写“交代材料”至夜,杨扬困极,头如鸡啄米,可交代书天亮要上交,无奈,父亲递上了烟。 这是杨扬和父亲杨小仲最后一次“父与子”的交流。 杨扬离沪赴淮北第二年,1969年头,寒冬,骤然病重的杨小仲离世,时年70岁整。 当灿烂的春天重新归来,已是十年后的1979年。杨小仲获平反,电影《宝葫芦的秘密》重见天日。 1979年的春天,杨小仲的11个子女重归此家,探望“老家”:乌鲁木齐中路400号,电影《宝葫芦的秘密》编创地。大姐杨俭,二姐杨芳菁,三姐王淑珍,四姐杨琪,大哥杨纪……老幺,是1956年出生的女儿杨吉全。杨吉全的取名,也算幽默风趣的杨小仲在电影外的“杰作”。那后面俩字,拆开读:“十一口人为王”——全了,圆满。而这11人中的8个,当年都已是“闯荡天下的人”,分处北京、青海、安徽、云南、重庆、湖南、香港及上海。 难以忘怀那一天:他们聚一起,一起告慰,一起走,走在父亲走过的乌鲁木齐中路上。 (本版照片由杨小仲家人提供)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