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生意,大多来源于“人气”。在工作日,有时候酒吧生意并不好,开场营业时只有零星几位顾客,场子十分冷清。酒吧没活力的时候就需要请些人来充场。小孩喜欢闹腾,请来又不花多少钱,只要在招聘网站上把需求信息一发,第二天就有人来报到,屡试不爽。 这些十多岁的少男少女,或逃学或辍学或已被学校开除,成为出没在都市夜娱乐场所中一个易被忽视的群体。幸而,还有温暖的力量在坚持挽回。愿全社会加以重视,一同探讨“迷途少年”教育的更多可能性。 要是在以往,重金属音乐一播放,少年靳小豪全身的细胞就要不听使唤地加速运动。 但现在不会了。每每想起那些嘈杂的音乐和勾兑酒的味道,胃里一阵酸,很快就想呕吐。他现在只听轻音乐,舒缓、自在;也只能听轻音乐了,还必须摘下耳机外放。 体检单还放在卧室的桌角,靳小豪身体有两处严重穿孔:一个是胃粘膜,还有一个便是耳膜。耳科医生说,就这种情况而言,别说手术难以复原,能不能进行手术都是个问题。 对于一个拥有音乐梦想的人来说,这是最大的噩耗,“毕竟世界上只有一个贝多芬”。 几年的酒吧生活,还留下了脊椎炎、腿部静脉曲张、肌无力……靳小豪每次一躺下来闭上眼睛就会感慨:前半生,全废了。 前半生?不是才16岁吗?记者惊异,小豪沉默。 第二天,他手机传来一段文字:说“前半生”,大概是这段时光本该美好,以后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后半生”,只求变回一个正常的人。 好在,他已迷途知返。 16岁,竟已是最老的“充场宝贝” 收到体检结果的1年前,靳小豪还是酒吧里一位十足的“摇滚咖”,校友戴嬴是他的“小弟”。 同样是16岁、留级、转校上初三,同样热爱音乐和摇滚,两人碰到一起就有火花。只是,靳小豪在这个特殊的人群里,是个特例。他爷爷、父母都是音乐工作者,算得上音乐世家,家境自不用说。 鱼龙混杂,酒吧常态。甭管是什么角色,到了里边儿就都一样了。戴嬴是随母亲从河北来读书的,家境并不富裕。“大人只想着小孩读书就行,咋知道我们疯起来就收不住。” 4月的夜里,阵阵凉风。戴嬴套了一件喷涂着骷髅图案的黑色短袖T恤,急忙冲出地铁站,赶到酒吧楼下大厅。 这是市区繁华地段之一,这家酒吧颇有名气。 整个酒吧被分割成两个区域:一半吧台,一半包厢。吧台区并不大,100平方米左右的大厅里,3个歪斜设计的支撑柱从大到小并排排开,其中最大的支撑柱周边,被称为内场。 戴嬴是来得最迟的一个,服务生很快认出了他。嘈杂的空间几乎用不着对话,还没来得及招手,两扎啤酒就被端到面前。 和这家酒吧里其余30名左右“同行”一样,戴嬴的工作是:充场。 酒吧的生意,大多来源于“人气”。在工作日,有时候酒吧生意并不好。20时30分开场营业时只有零星几位顾客,场子十分冷清。业务经理告诉记者,酒吧没活力的时候就需要请些人来充场。小孩喜欢闹腾,请来又不花多少钱,只要在招聘网站上把需求信息一发,第二天就有人来报到,屡试不爽。 被行话称为“充场宝贝”的他们只要按时到场,坐在事先分配好的吧台小桌上,三五成群玩玩骰子、扑克、划拳,或互相嬉戏打闹就行。酒水一般是最差的,勾兑的或是其他客人喝剩下拼装的,所以免费喝。如果还想捞点油水,就得靠自己的人脉,带上一伙人来喝酒,按酒水消费量拿提成,应聘者趋之若鹜。 酬劳,每个酒吧规定不一,有的是一天直接给100元左右不需要拉客;有的没有底薪,自己拉客拿提成,从百来元到几百元一夜的都有。 以前,“小弟”戴嬴都是跟着靳小豪,一前一后出入酒吧。如今玩开了,自己又“认领”了众多“小弟”。他慢慢知道,来酒吧充场的,几乎都是“00后”,16岁的自己,竟已是其中“最老”的了。 酒吧老板提前嘱咐过,一旦别人问起,保险起见就说自己是大学生。 这些“00后”大多都是外地来的,许多家长把孩子往大城市一送了事。像戴嬴一样,捧着书本还是端着酒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也有少数像靳小豪这样的本地人,被拆穿后连父母都久久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刺激的青春,“前所未有的快感” 有段时间,靳小豪会经常自言自语,说自己变了。 母亲是声乐老师,父亲是民族乐器演奏师,他自幼饱受音乐的熏陶和严苛的家庭教育;钢琴、书法……从幼儿园始,到小学毕业,每年都要参赛、拿奖。 直到他第一次去了酒吧。 小升初,靳小豪获得了重点中学的入场券。那年暑假,他开始练习吉他。对于乐器,一向“一粘就会”的小豪练了一个月还没有多大长进,优秀学生急了。 听人说,酒吧里藏着很多民谣歌手,他们吉他弹得不错,远远好过培训班的老师。如果能拜个师,既能学弹吉他,还能学民谣创作,两全其美。几经朋友怂恿,靳小豪去了一家小酒吧。好学加上纠缠,如愿找到一位吉他老师。 可是不到半个月,老师说要走了,“民谣快没人听了,现在是摇滚的天下”。当时的靳小豪并没有太多关于摇滚乐的概念,但他信老师的话。 很快,一家经常邀请外国摇滚歌手表演的酒吧里出现了小豪的身影。这以后,有了第一次逃课、第一次夜不归寝、第一次成绩不及格…… 当父母感觉不对劲的时候,靳小豪已经学会喝酒、抽烟、说脏话和打架子鼓。他戴上耳环,穿着铆钉外套和皮裤,整夜跟着摇滚歌手嘶喊,第二天回学校寝室就呼呼大睡。 刺激,或许是“00后”最需要的东西,阿河也这么认为。 阿河是一家酒吧的市场部经理。1991年出生的他一直非常纳闷:自认是个很爱玩的人了,可没想到现在的孩子玩起来简直就是“小大人”。 每天晚上8时,15岁的静宜都要到阿河所在的酒吧。浓妆艳抹、无比短的短裤和满腿的纹身总是引来酒吧几位服务生的挑逗:呦,头牌来了,今天玩什么? 玩什么?跟那些富少们玩“死飞”,竞速自行车卸掉刹车片,选个陡坡地,时常都要玩到出车祸;或者飙车,男朋友有跑车,改装上路。玩腻了,还说无聊……阿河刚从外地老家来的时候还常常咋舌,现在见怪不怪了。 充场的孩子,很多都是因打架斗殴而被学校开除的学生。有时为了报复,他们会集结一批人,把群架的地点选在曾经上学的校门口。曾经有位教导主任出来劝架,道理讲不通,情急之下双膝跪地作揖,求他们积点德,行行好。 现在想想,靳小豪突然害怕起来。他从前觉得刺激,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尝试。 他想起了一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曾一次就纹了半个身体,最后染上炎症,听说死在家里。 “我要赚钱” 酒吧里的孩子,大多缺钱。 3年前的戴嬴就是为了一台游戏机去的酒吧。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在这里一家酒店上夜班,母子俩的开支不小,零用钱也只够买点文具。 那时的戴嬴,因为怕被人认出,每次到酒吧外候场,都是一个人蹲在茶几和墙的间隙里,头深埋着看手机。 学生没什么人脉,要拿提成只能拉学生朋友来喝酒,朋友又发动各自的朋友来喝,这叫“酒水传销”。有时候遇到一些大老板烟没了,戴嬴会主动凑过去帮忙出去买烟,运气好的话可以拿到100多元小费;或者干脆揣着几包卫生纸站在洗手间里,碰上那些没带纸的,殷勤点递上去,小费自然也少不了,“还很安全”。 有少数是因好奇进了酒吧,进了之后渐渐需要钱。14岁的王哲曾和戴嬴出入同一家酒吧。王哲出生时父母就离异了,从幼儿园起,他就在学校寄宿,母亲和继父无暇顾他。老师反映:这个孩子,与母亲关系非常疏远,从小脑子里就没有家庭概念。 小学六年级时,一位朋友把他带到了酒吧。这个新鲜、好玩的世界让王哲除了学会抽烟、喝酒、纹身,还养成了“有钱人的消费观”:动不动打车、吃大餐,充场酬劳很快就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 王哲开始和同学混在一起,靠翻台子赚钱。客人开了卡座,按时间段收钱,有另外的客人来,就催促快到点的客人离座。工作简单,还有酬劳和消费,最多的一个月,王哲赚到1万多元。有了钱之后,买自行车、摩托车,逛街娱乐,很快挥霍一空,又不得不待在酒吧赚更多的钱来维持。 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有的学生不再限于游走灰色地带,甚至会跨出边界。 在某家酒吧,外墙的一张大型海报直接打出了招聘“男模”的广告,日薪800元。酒吧招聘联系人“李总”在微信上说:只要身高和长相符合,别的都不是问题。 “一只寄居蟹” 有两样东西沾上了就很难戒掉,一个是毒品,一个是酒吧。靳小豪很认同:从最初的无法自拔,到现在脱离苦海,“戒酒吧”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在酒吧里,我就是一只寄居蟹,一离开这个壳就没有安全感了。”靳小豪对自己在酒吧的具体转变过程一直守口如瓶,对父母的严苛也不愿细说。 但他这句话引起了一位心理学教授的注意。这位教授说,严苛的教育有时候容易造成心理创伤,它让孩子被“宠物般饲养”,一旦放出去,就会“撒手没”。 唯一的办法是,别沾上。可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些孩子会接触酒吧,而且数量如此之多? 女生房婧,父母离异后跟着母亲、哥哥一起生活。自从哥哥结婚后,家里就闹开了。嗜赌成性的母亲三天两天往外跑,家事不闻不问。一有琐事,房婧就要对付不喜欢自己的哥哥和嫂嫂,所有委屈都只能和着眼泪往肚子里吞。 既然合不来,那就走。 房婧找到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酒吧。在那里她可以逃课、化妆打扮、交男朋友、说想说的话,直至忘掉所有烦恼。到了初三的时候,只有工读学校愿意接纳她。 房婧的一位女性朋友与她有相似的经历。 这位外地女生父母做生意,家境殷实。可是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观念,让父母对弟弟宠爱有加,却一直疏于关心自己。到了上初中时,父母生意越来越忙,对她更加不管不顾。 等父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时候,挽救已经来不及了。 有“狐朋狗友”陪,不用考虑学习和将来,就是“最快乐的”。这是这群孩子的逻辑。 两个世界,天天“倒时差”,其实没人真正喜欢这样。靳小豪说,很多次从晚上8时到凌晨,最后一位客人走了他也不想走,因为“那时还灯火通明,但不知道去哪里”。 迷途知返 彻底与酒吧断绝关系,不单单是因为体检单。 靳小豪后来遇到了他的吉他老师。初二的暑假,没有微笑和寒暄,老师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胸前,顿时让他清醒了头脑。 他清晰地记得,老师当时气得眼珠充血,满是胡茬的嘴一张一合。当晚,靳小豪抱着老师曾经送给自己的吉他,哭了一夜。那是老师穷困潦倒时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 如果不是及时醒悟,现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靳小豪在父母面前长跪不起,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太戏剧性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差点毁了? 14岁的王哲,被校长和老师最终在一家酒吧找到了。通过家访和心理疏导,他同意遵守老师的强制性约定: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周日也不放假。经打听,已经很久没人在酒吧看到过他。 15岁的房婧,“昼伏夜出”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的母亲终究不忍心女儿变得不像人,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单独和女儿住在一起。女孩终于不再需要避难所。 但熟悉酒吧少年群体的某工读学校章平老师仍然十分担忧:“只能说,通过一些措施后小孩暂时远离了社会性场所,但一旦有长假,或者进入社会后,本就缺乏的家庭教育和力不从心的学校教育,都没有办法和心思去管教了。孩子们的美好年华,丢失在这个太不值得的区域,让人心痛。” “接下来,我准备干两件事。写一本回忆录,开一家音乐茶餐厅。”靳小豪说。 接受采访后第二天,他把两年来在酒吧收集的洋酒瓶盖全部装进废弃的纸盒,用胶带捆死,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温暖,先从家庭责任做起
追踪“酒吧少年”这个线索,其实源于对某所工读学校的采访。 (责任编辑: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