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女性的完美,我想至少应当包括容貌、气质、修养、成就诸方面的因素。容貌是外在的,修养是内在的,气质是内外兼顾的,成就是结果。如果只占第一项,仅仅可以说是美丽,绝对不是完美。完美不是天生的,通向完美的漫长道路,或许长过人的一生,但不是不可企及。这条路上,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障碍种种,说不准什么原因,卡在哪里,那卡住你的地方便成了你的墓地。病魔就是一个绕不开的障碍,谁能确保自己一生不得病呢?然而,有的人就能奇迹般地一次次穿过病魔这道障碍,坚定自信地向着完美的目标走去。97岁高龄的音乐教育家周小燕教授就是这奇迹的一个代表。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前我认识她时,她正在穿越障碍,而今天的周小燕,精力依旧旺盛,脚步仍然轻盈,浑身上下,居然找不到一点“老”的痕迹。我试图找一找答案,试图从逾越病魔障碍这个角度,勾勒出周小燕的完美。 1989年10月13日,我在南京大行宫会堂观看了周小燕歌剧中心与江苏省歌舞剧院联合演出的歌剧《弄臣》。这一天,是这部世界经典歌剧在中国的首演;为了这一天,作为该剧艺术顾问的周小燕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张罗演出经费而与有关人士斡旋时,她不小心摔倒,大腿股骨骨折。她生怕因为自己的伤病影响剧组的排练进度以至演出,坚决不肯回上海治疗,在南京就地住院手术,一根17公分长的钢针钉入体内,固定了裂开的骨头。她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伤势刚有好转,病房又成了排练场。 首演那天,她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剧场,轮椅就停在走道的中部。演出结束时,饰演女主角的王虹从台上下来,奔到周小燕跟前,把一大捧鲜花献给了老师。我深深记得周小燕当时所说的两句话,提到骨折,她说那是自己“得意忘形”,谈到演出的成功,她说“《弄臣》终于弄成了”!前一句好像有点自嘲,后一句又包含了多少喜悦和感慨! 周小燕的老伴张骏祥曾说过:“小燕除了躺倒在床上睡觉,其余时间全部给了她的学生。”准确说,是全部投入在她的事业中了。1998年末的一天,周小燕一个上午都是公开教学课,下午去参加上海音乐学院教授王品素的追悼会,晚上又参加一个声乐研讨会,回到家时,二层楼她怎么也上不去了。两个学生把她架进屋去,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典型的中风症状,医生诊断是脑血栓。 一个月后,刚能含含糊糊地说话,她就叫学生来补课。学生们送来了花篮,却一致决定暂时“罢课”。从国外回来的针灸医生戴月华听说此事,马上表示愿为周小燕义务治疗,而且有把握治好。《文汇报》记者、作家周玉明带着医生来到周小燕家,问她愿不愿意针灸,周小燕说:“太好了,我又能工作了。我相信针灸。”周玉明亲眼所见,医生针疗时,周小燕从头到脚扎满了银针,她戏言自己“像个刺猬”。第一天拔掉针后,周小燕就可以抬手,可以走路了。她高兴地要请记者和医生出去吃饭,她说:“我又能穿高跟鞋了!我又能弹钢琴了!”三天后,她真的穿上高跟鞋,步履轻盈地到上海大剧院听学生们的音乐会去了。 1999年7月(还是接受针灸治疗的这年),周小燕在上海瑞金医院做了一次大手术,10年前的钢钉刺骨使她的股骨长期疼痛,这次索性换成了人造股骨。手术后引发肺炎,正在打吊针时,周玉明和戴月华去医院探望,周小燕微笑着告诉周玉明:“我刚才昏昏沉沉做了个梦,带学生参加国际比赛,地点突然变了,曲目也变了,急得我一身汗。”这梦,的确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只不过大都不为人所知,人们多半只知道罗魏、魏松、张建一、顾欣、廖昌永这些国际声乐比赛获奖者的名字,未必知道他们的老师都是周小燕教授,是五十多年前享誉欧洲乐坛的“中国之莺”。 周小燕生在上海,长在武汉,是唱着抗日救亡歌曲长大的。在上海国立音专上学时,她的高音总唱不上去,而在歌咏运动中,她一旦把气息、位置那些概念置之脑后,竟能唱得高亢激越。当时的许多新歌都是她首唱的,最有名的歌曲之一就是1936年刘雪庵作曲的《长城谣》。但两年后在巴黎,周小燕进了巴黎音乐师范学院后,她的高音又唱不上去了。结识不久的齐尔品夫妇介绍她去了巴黎的俄罗斯音乐学院,安排在意大利老师贝纳尔迪的班里上课。这位老师了解了周小燕的“病症”之后,首先采取的措施是禁止她唱歌,每次上课都是练声,练音阶,练琶音,最多只能唱个小歌。半年以后,“二战”爆发,周小燕去乡下躲避,老师说,就别练声了,先忘掉自己是学声乐的,让声带彻底休息休息。两个月后,她回到巴黎,老师给她练声以后,立刻让她唱《弄臣》中的咏叹调“亲爱的名字”。在老师的鼓励下,周小燕从小声哼唱到放开声音,她突然感到嗓子通畅了,她明白了老师这半年多的意图,她知道是老师调理好了她的毛病,帮助她逾越了障碍,造就了一副漂亮的富有弹性的花腔女高音嗓子。 我记得周小燕讲过她的另一次死而复生。那是1976年周恩来总理逝世以后,上海音乐学院教师的追思会上,她因回忆家中两代人与总理的接触而越讲越激动,忽然感到胸口堵塞,一下就晕了过去。多亏校医针灸及时,使她渐渐缓解过来。去医院的路上,她只觉得僵硬感又迫近心脏,呼吸顿时紧促,不由得自言自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华山医院的医生,还有周小燕的舅舅和舅妈——都是医生,通力抢救,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以后,逢人劝她工作惜力时,她就会笑言:死,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再也不怕了! 病魔的尽头是死亡,有时,死亡就与病魔相伴。无论是它,还是它们,却偏偏奈何不得这样一个弱小的身躯。周小燕一次次地战胜病魔,在我看来,就是一步步地走向完美。支撑着她的是事业心,这是最大的精神力量。少年时代,周小燕曾随父亲到衡山向道士学习打坐,几十年后,她患了颈椎炎,电疗、推拿、牵引都试而无效后,她想起了打坐,此后,这成了她每天的一项功课,大概这也是她保持身体良好状态的一个秘诀吧。 2001年2月8日,我和《音乐周报》总编周国安一起去看望周小燕先生(晚辈们都习惯称她周先生)。在她家路口的小花店,我们挑选了一束鲜红的郁金香。店主人扎花时忽而问道:“是不是去看周小燕老师啊?”我们一愣,一笑。这细节,足以说明她的人缘之好! 没想到(其实应该想到)周先生家满室花香,我数了一下:蝴蝶兰、萝卜海棠、玫瑰、月季、水仙,加上郁金香,足有五六种之多。书柜前悬挂的贺卡又是一景,百余张贺卡寄托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祝福。那天周先生正感冒,她是哑着嗓子和我们聊天的。5月,我们相逢在廊坊,周先生去接受中国音乐“金钟奖”授予她的“终身荣誉奖”。那个月出版的《今日艺术》,封面是周小燕的照片,照片上的周先生,正对着小镜子涂唇膏,她看到杂志后说,“他们出我的洋相呢”,言语中并没有怪罪的意思。7月,我又去周家,旁听她给万山红上课。晚上,随她一起去上海大剧院看歌剧《江姐》。戏散了,她还要亲自上台,和大家合影,祝贺演出成功。 2002年春节前,法国文化部长专程到上海,代表法国政府向周小燕颁发了法兰西共和国国家功勋军官级勋章,以表彰她长期投身于歌剧艺术和音乐教学所做出的贡献。春节期间,央视电影频道播放了一部新影厂1956年拍摄的纪录片《春节大联欢》,其中的一个节目是上海音乐学院合唱团演唱的《向着社会主义前进》,担任领唱的就是年轻的周小燕。那歌声,那身影,令我浮想联翩,想到1995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上海东方电视台为拍摄专题片《永恒的长城》,邀请周小燕登上八达岭,再唱《长城谣》的情景。那时,张骏祥先生已病魔缠身,一年后就去世了。他们的一儿一女都在美国,儿女们希望母亲去那里安度晚年,周小燕执意不去。1997年,周小燕80岁生日时,儿子回到母亲的身边,看到小燕少年合唱团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一起来给母亲祝寿。返回美国后,儿子给母亲来信说:这个祝寿活动后我对您有了新的认识,过去一位阿姨说,你们妈妈脑子里没有你们,只有她的学生,我听了很不开心。这次看见您的学生这么多,才觉得您是对的,假如把主要精力放在我们身上,充其量成材的就是我和姐姐两个人…… 为中国歌剧研究会筹办颁发“终身成就奖”时,我到周先生家采访。看着刚刚下课离去的学生的身影,她说:这是个好材料,少数民族,就是文化课的成绩不太好,不一定考得上,那就可惜了。但如果他愿意来上课,我还愿意教他! 言谈中不无惋惜!爱才的惋惜! 最近一次看望周先生,是在2014年1月。中国文联出版社要出一本意大利歌曲演唱集,托我去向周先生求序。周先生看了书稿,很肯定,但她坦率地说,她对译者不了解,不愿贸然作序。我理解这也是她的认真,便不再强求了。那天,上海电视界的一位大牌导演也在场,要请她给金铁霖颁奖,说是金老师自己点的。而她正准备出发,来北京领奖——第二届中华艺文奖。她说:有100万元的奖金,可是我现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捐给希望小学吧。我对周先生说:100万,现在也不是多大的数了,留在您的歌剧中心,做歌剧吧。 歌剧,是周小燕一辈子的所爱,但她没想到,2013年,她的形象也化入了歌剧,她的学生魏松和韩适用她的故事创作了歌剧《燕子之歌》。周先生看中歌剧,并不在意自己,她甚至对我说:可以用她的故事搞歌剧,歌颂一个声乐教师,那个人不一定要叫周小燕。 日前全国政协会上,廖昌永委员宣布:上海音乐学院今明两年将推出三部歌剧,《一江春水向东流》、《日出》和《家》。昌永私下对我说:三部歌剧,也是为了给周先生的百年华诞做祝寿的准备呢。 我知道,无论生死,周先生都不会离开故土,她已经为自己备好了生命的归宿。上海郊区有个陵园叫福寿园,著名电影导演艺术家张骏祥先生就长眠在那里,他的墓前,有一尊张骏祥、周小燕夫妻二人的雕塑,是依据五十年代初他们随团访问印度时的一张照片创作的。年轻、美丽的周小燕,定格在一尊雕塑中,定格在老伴的和自己未来的墓前。而周先生本人,依旧在忙着自己的事。那天,她对我说:我不留你吃饭了,家里的饭很简单,马上吃过了,就有学生来上课了。 在周小燕眼里,我想,那样的归宿,也是完美的一种吧。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