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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若诚与《水流云在》

时间:2021-05-08来源:书斋闲话 作者:海外风云 点击:
编者注:英若诚(1929年6月21日-2003年12月27日),满族,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翻译家、话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北京市戏剧协会理事,曾任文化部副部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艺委会副主任,剧本室主任。译有《茶馆》、《奥赛罗导演计划》等著作。先
编者注:英若诚(1929年6月21日-2003年12月27日),满族,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翻译家、话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北京市戏剧协会理事,曾任文化部副部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艺委会副主任,剧本室主任。译有《茶馆》、《奥赛罗导演计划》等著作。先后主演了《骆驼祥子》、《茶馆》、《推销员之死》等经典名剧。此外,在影视表演方面,也取得了蜚声中外的成就,是中国老一辈演员中唯一堪称“国际明星”的艺术家。
去世已经多年的著名艺术家英若诚最近在网上又被人提起,是因为他的那本自传《水流云在》。这本自传当初由美国人康开丽在英若诚逝世前根据英文自述整理而成,它的中文版出版也有两年多了,但最近有人读了它的英文版,发现,里面有若干中文读者读不到的内容:英若诚曾经为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专门监视与他交往的外国友人。白天他与外国友人把酒言欢之后,晚上他会和妻子写出一份长长的报告交给安全部门。上世纪50年代,因为他的报告,一对在清华大学工作的美国夫妇被捕,受了四年的牢狱之灾。
在晚年时被内心的负疚感所深深缠绕,终于有一次在我哥哥探望他时讲了出来。在上世纪50年代时他还是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学生。在共和国建立之初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他检举了自己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哥哥,致使哥哥被捕。他没想到的是,哥哥竟然被枪毙了。这么多年,越到晚年,他就越被这件事所折磨,无法释怀。
这激起我阅读《水流云在》的兴趣。 
可以这么说,《水流云在》真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你会从心底喜欢上英若诚这个人。
与一般的自传不同,英若诚的自传不是从出生开始,讲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他是从他的入狱三年讲起。那果然是他最精彩的人生。当一个人陷入监狱这样的地方,仍能保持他的乐观、幽默,且充满创造性的活力,这个人就太有魅力了。英若诚监狱生涯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段:他放风时发现存放蔬菜的库房没锁,就发动狱友去偷菜。他组织年长的狱友放哨,年轻的狱友动作灵活负责去拿。他们算出哨兵巡逻一圈的时间,配合默契,竟然一举斩获大批胡萝卜,乃至英若诚特意叮嘱大家不要一起吃,以免咀嚼声太大惊动看守!
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真是什么样的环境也变得不险恶了。
当然,你会被英若诚深深吸引,如果你只读中文版的话。在这里讲述的英若诚,是他愿意示人的一面。包括他的家世,他的顽劣童年,他的绝顶聪明,他的精灵鬼怪,随时随刻的发明创造。但他的另一些东西却在黑暗处,是他不愿示人的:比如他曾受到的屈辱与折磨,更比如,那些做“情报工作”的日日夜夜。以他这样学养深厚贯通中西的大艺术家,为什么甘愿做这种事?康开丽的解释说,他是为了信仰。英若诚曾对康开丽说:“外国读者怎么能理解在日本侵略下生活多年的年轻人的心理?他们怎么能理解我是多么心甘情愿为新政权服务?”这个解释是可信的。我所熟 悉的一些我的父辈,就是这样,他们一辈子想加入共产党却总不被共产党接纳,而且一有运动就首先挨整,在文革中更被迫害得死去活来,但是文革一结束,他们却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共产党,而且为入党而激动不已。英若诚也是在1979 年才加入共产党的,而且,他没有利用国门开放离开这个国家,却在文革后把他的情报工作还继续了一段时间。
但这样做仅仅是出于信仰吗?英若诚自己在自传中也这样说:“我费这么大劲儿,冒这么大风险图的是什么呢?这恐怕得由受过训练的心理咨询师来分析,但我们需要保护自己。经过这么多年政治上的困惑,在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是‘凡事往最坏处想’。”保护自己,这也是英若诚做这件事的动机之一。
或许,没有经过那个年代的人,很难理解一个聪明绝顶的大艺术家做这样的抉择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掺杂着信仰,自我保护的直觉,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机智……一个怎样的时代才能把一个人的心智锻造至此?
 
我相信,在那个年代,许多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而且一直守口如瓶,至死不曾对生命中的这层黑暗吐露半字。但是英若诚不同。他说:“我生病的时候一直在思考我们家族的历史及我对家族历史应有的责任。我不希望我与这个世界这段历史的告别像是灰飞烟灭。我要走得有风格,有气派。”到了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之时,他内心中有一种对自己的一生应该负责任的驱动,迫使他决心要讲出一些东西。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在他最后一次住院时,他头脑还清醒时,他曾对我说:我要把我的一生讲给你听。他说,他五岁时,亲生母亲病故,养母把他接了过去。人们都问他:想不想亲娘?他说,不想。父亲对我说,我是撒了谎的,我怕说想亲娘养母会不高兴。我才五岁啊,就开始撒谎了!
父亲只开了这么一个头,后来没能把他的一生讲完就逝去。而我认识的一位伯伯,却在晚年时被内心的负疚感所深深缠绕,终于有一次在我哥哥探望他时讲了出来。在上世纪50年代时他还是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学生。在共和国建立之初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他检举了自己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哥哥,致使哥哥被捕。他没想到的是,哥哥竟然被枪毙了。这么多年,越到晚年,他就越被这件事所折磨,无法释怀。或许对一个老友的晚辈讲出来,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都说中国人不信仰宗教,所以也不惧怕下地狱。也确实有那么多的人,不信鬼神也不怕遭天谴,做出各种恶事而不被良心谴责,还有那么多的人做了害人的事也只是雪藏在心里,不愿也不敢道歉,让时间将它们永远带走,灰飞烟灭。但中国人中就是有这样的人——仍有这样的人,到了临终之时,绕不过良心这道坎。这种良心,乃是人类精神境界中一道伟大的底线,它不囿于利害与荣辱而顽固存在,也无论你是否信仰宗教。尽管英若诚选择的是用英文讲述,又一再叮嘱,他讲的这方面内容尽可能不要发表,以保护他的家族和其他人,所以在中文版中我们几乎看不到有关内容,在英文版中也是闪烁其辞,但是,他拗不过内心,终是说了出来。
有些书仅读中译本是不够的。
在这本回忆录中,英若诚展示了强大的内心,和豁达的幽默感。即使被关到监狱,他也能游刃有余,狼虎丛中也能立身。他在冀县读英若诚的合作自传《水流云在》是一次愉快的阅读体验。监狱服刑,由于动手能力超强,终能苦中作乐。管教问“谁是水泥匠?”他第一个举手。“谁会腌辣椒?”他也第一个举手。其实他都是现学现卖,为的是获得外出劳动的短暂自由。
英若诚一生传奇,他爷爷英敛之更神奇。一个摇煤球的旗人,捡废纸练字,一个道士诱拐他为徒,被一书生拦下,成了书童。陪同师傅给皇亲家的千金上课,自由恋爱,居然成了爱新觉罗家族的乘龙快婿。从此青云平步,养活了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创办了《大公报》和辅仁大学。
英若诚的父亲英千里,一九四九年逃往台湾,担任台湾辅仁大学校长,他的弟子中有一个人姓马名英九,正是这位小马哥,促成了英若诚与已沉睡于墓地的父亲的“重聚”。 


 
而英若诚自己在翻译、戏剧、电影等方面都有很高造诣,官场上也春风得意,一九八六年,仅有七年共产党党龄的他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成为另一位文人高官王蒙的副手。作为部级干部,他又投身演艺,先后出演过《末代皇帝》、《小活佛》等电影,并在美国著名戏剧家阿瑟·米勒亲自导演的《推销员之死》中出演威利·罗曼,被米勒称为舞台上演这一角色最好的演员。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住在高干病房的他,用英文对美国作家康开丽半敞心扉,讲述了自己一生中的落难与华彩时分,遂有了这本《水流云在》。 
读完《水流云在》,不忍释卷之余,心中还有很多谜团。一九六八年英若诚为什么入狱?英的妻子吴士良到底是做什么的?英若诚夫妇的收入为什么在人艺最高?英后来为什么能够当上文化部副部长?这些在中文版里都没有交代清楚。所以,我还是花了十八美元买了英文原版。
《水流云在》的英文版名字叫Voices Carry,是“人已去,声宛在”的意思。打开英文Kindle版,我惊讶地发现,中文版只翻译了康开丽的序言的一部分。而这篇序言的漏译部分,恰恰披露了很多中文版里看不到的内容。
英若诚在传记中坦陈,被彭真找去,负责报告他所认识的外国人的动态。但是,具体情况语焉不详。后来,英夫妇入狱,跟他们从事情报工作有关。
康开丽在序中说,英若诚不愿在自传中讲自己从事情报搜集工作的事。原因是,英担心这样会把别人牵涉到危险之中。英还担心,外国读者看了之后会搞不懂,一个人怎么既跟外国人是好朋友,又在背后向政府提交关于他们的报告。
英若诚解释说:“外国读者怎么能理解在日本侵略下生活多年的年轻人的心理?他们怎么能理解我是多么心甘情愿为新政权服务?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个伪善之徒。”
经过一番挣扎,英若诚说:“另一方面,我应该让他们理解那个年纪、那个年代,尤其是朝鲜战争时期的年轻人。”因此在《水流云在》第二章,英若诚讲述了彭真是怎样找到他搜集情报的经历。康开丽说,情报搜集工作贯穿了英若诚一生中大部分时间。
康开丽写道:“一九五O年安全部门到清华大学宿舍里找了英和吴,让他们协助搜集两名美国人Allyn和Adele Rickett(维一注:即当年富布莱特学者间谍大案的当事人李克和李又安。参见《两个美国间谍的自述》书评)从事间谍活动的证据。随后,两名美国人入狱。”
英若诚书中提到经常在家中招待外国友人。康开丽研究后发现,事实上,在当晚他们夫妻二人就会写一份长长的报告,即使他们在被监禁释放之后,还持续这样做。
康开丽说,英若诚夫妇一直渴望加入中共,但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他俩一直被拒绝。直到一九七九年,他们的入党申请才被批准。英达回忆说,这是他父母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因为接待外宾,英若诚夫妇受到厚待。英达回忆说:“我们总是能得到普通市民得不到的食品,用以招待外宾。在那个年代,有外国人到你家里,通常是件很糟糕的事儿。”
康开丽说,英若诚夫妇招待完外宾后提交的报告有二十~五十页厚,装进一个档案袋里,袋子上写着化名“Wuying”(音)。康开丽举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英国驻华外交官伊文斯是英家的好朋友,他甚至把自己的汽车卖给了在美国的英达。英若诚夫妇整了他的报告,报告的标题叫“伊文斯战役。”
尊重传主的意愿,康开丽在为英若诚写自传时,做了大量自我审查工作,英若诚不希望自己的回忆录造成麻烦,尤其不能影响到英氏家族。康开丽说,英若诚的生平,还要后来者深入挖掘。
康开丽在序言中把英若诚所生活的时代称为“英世纪”,这并非溢美之词。英氏家族是中国最神奇的一个家族,从摇煤球起家,到满门才俊,从清末到民国、再到当朝,从毛时代到邓时代,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政治漩涡,成功地保住了名门望族的地位。其间虽有挫折与妥协,但依旧是中国硕果仅存的书香门第、大户人家。
而英若诚本人,能够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中生存下来,并进退自如,达到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平衡。他把一本合作回忆录留在死后发表,尽力展示自己身上那些光明和美的东西,虽然谁也不知道他幽暗的另一面,但至少足以告慰后世,引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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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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