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一座大院套小院的“院中院”,这是全乡的政治活动中心。公社机关、中心小学、卫生院、供销社都集中在这座院子里。院内住了三十几个人,我是唯一的重庆知青,又是教书先生,深得农民尊重。山里人稀罕读书人,把儿孙送到学堂识文断字,希望后生不再是文盲。 不久,公社来了一位女医生张秀娟,为公社大院添了一抹霞光。她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婀娜,初见还以为是县文工团的呢。她原是知青,医专毕业,已在别处工作两年多。这令我欣喜不已!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俩很快成了好姐妹。 起初,我对秀娟的医术并不看好,以为她和赤脚医生差不多。一周后,她就拿出了妇科医生的真本事,接生、看病、做计划生育手术样样在行。 1976年,国家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山区农村首当其冲,成为实施此项国策的重点。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户户超生,家家都有几个娃。原本冷清的公社卫生院,变得门庭若市。秀娟就像一只旋转的 “跎螺”, 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殊不知,她干的却是一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有的妇女刚下手术台就不依不饶地骂开了。有的男人做完结扎手术,竟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她。我常为秀娟捏一把汗,这些“刁民”难对付,你要多加小心呀。秀娟却说,计划生育关糸到农民的切身利益,有的人想不通,也在情理之中。秀娟的善良和宽厚令我汗颜,打心眼里佩服她。 第二年初春,秀娟结婚了,她的丈夫是中学教师。我对这桩婚姻心存恐惧,嫁给当地人将在山里待一辈子呀。所以我发誓不在农村结婚,宁可独守闺房。 一日,我问秀娟:“你真的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吗?”秀娟哽咽了:“我家成份不好,选择走这条路也是无奈。”我无语了,在农村安家的知青谁不是万般无奈呢,在逆境中求生存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不久,秀娟怀孕了,准妈妈的她沉浸在幸福之中。视我为家人,不厌其烦地向我倾诉满心的喜悦,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了一串好听的乳名,是女儿就叫思思、嘉嘉……是儿子就叫大鹏、远志……她把自己的梦想和希望都寄托给了腹中的小生命。 盛夏来临,一场暴雨把青山变成了“神话世界”。数十里山谷不断升腾起一股股白雾,如飘渺云烟在山间缠绕着。 雨后天晴,天空格外亮堂,呈现出一道七彩云霞,宛如凌空架起的一座美丽天桥。彩虹,彩虹出来啦!正在课间休息的师生一窝蜂跑出教室,操场上人声鼎沸。我和秀娟挤进人堆里,痴痴的望着天边的彩虹,奇幻的天象多少年未见过了,岂能错过。谁知,秀娟一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我忙扶起秀娟,着急地问:“没事吧?”秀娟的脸煞白,摸着微凸的肚子,好一阵才说:“不要紧,虚惊一场。” 当晚,晧月当空。我和秀娟相约来到后山坡。这里有一块巨石,表面很平坦,白天常有人在这里晒粮食,到了晚上就成了我和秀娟的“观景台”。入夏以来,每当月儿高悬,我俩便相约来到这里,一边赏月,一边倾吐女人的私房话,偶尔也提到人生、理想的话题。然而,当面对月下那片黛色山脉,莹火虫似的点点灯火,曾经的梦想瞬间化为虚无,不知何处是归宿?今晚,我们只聊宝宝,这是秀娟的唯一幸福,也是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公社妇女主任一脸惊恐:“张医生病了,叫你赶紧去!” 跨进秀娟的宿舍,我惊呆了!可怜的她像只惊恐的小猫,蜷缩在墙角的木床上痛苦地抽搐、呻吟着,清秀的脸厐已扭曲变形。床下有一堆被鲜血染红的草纸,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我不知秀娟得了什么病?流了那么多血,太可怖了。我全身颤栗,朝着秀娟扑了过去,秀娟一把拉住我的手,哭得悲天抢地。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逝了。 我抽泣起来,想放声大哭。妇女主任赶紧把我拉到屋外,你要坚强,要想法稳住张医生的情绪,我马上去找李医生(公社卫生院老中医)。 公社的机关干部全都来了,站在门外干着急。秀娟把一个个小生命送到人间,又为上百妇女解除了病痛,今天却对自己的病束手无策,因为她正面临一个棘手的医学难题——流产大出血。 李医生从家中赶来了,他行医二十多年,经验丰富。此刻,全屋子的人都在等他拿主意。 “有啥子办法能救张医生。”公社书记急切地问。李医生说:“输血,要抓紧时间把张医生送到县城去”。全场人都愣住了,县城离这里有七十多里,且下山的路崎岖不平,如何才能把张医生送下山呢? 军人出身的武装部长立刻拿出了方案:“马上组织民兵送张医生下山,同时打电话通知县医院,派救护车到山下接人”。可是挨家挨户通知民兵,时不待人,咋办?广播员小赵灵机一动,“我马上用广播发通知”。书记举起拳头:“好主意!通知附近的民兵,赶快到公社集中。” 不一会儿,大院子的天井里就聚集了近二十个民兵,其中有一半人对秀娟有怨气,他们都在公社卫生院做过结扎手术。得知张医生病危的消息,厚道的爷们不计前嫌,纷纷赶到卫生院。 面对这些淳朴善良的大巴山汉子,除了感动,更多的是感激,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替代秀娟向他们躹躬致敬! 李医生提出送张秀娟下山,必须要有担架。武装部长当即下令:发动民兵自制担架。家住附近的几个民兵马上回家,拿来了杉杆、竹杆、绳子。十几个人一齐动手,不到一刻钟,一副四不象,却很扎实的担架就做成了。 借着明亮的月色,救援队出发了。领头的是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四个民兵抬着担架走在中间,后面跟了十二个民兵做替补。这是李医生的安排,他说时间等于生命,中途不能停顿,要接力不断。秀娟失血太多,错过抢救时间,极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 在洒满月光的山路上,一场担架接力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民兵们分成四人一组,这一组抬累了,又换上另一组。最危险的要数脚下的路,左傍悬崖,右依峭壁,弯弯曲曲,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人仰马翻,后果不堪设想。抬担架的民兵丝毫不敢懈怠,注意力高度集中,都使出了浑身的劲以保持平衡。一路上,只听见气喘吁吁和凌乱的脚步声,无人说话。此时此刻,山民们已忘记个人安危,以人性之本真诠释了人间真爱。 望着被汗水湿透的一个个背影,一股暖流在心底喷涌、升腾,我被深深的震撼了。脸上凉津津的,泪水在悄然流淌……这种感受很纯粹,是直达灵魂的感动,让人刻骨铭心。即是五十年后用文字呈现那一夜的场景,我依然能觉出自己的心在燃烧。 一个小时后救援队终于到达山底,看到救护车的那一瞬,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张秀娟有救了。车子启动时,公社书记拉着县医院医生的手,动情地说:“张医生是个好知青,你们一定要救她呀!” 当晚,经过县医院的全力抢救,张秀娟终于脱离生命危险。 事后,主任医生告之,所幸你们救援及时,再晩一步,这个重庆女知青就没命了。
【作者简介】
卓女,重庆市沙坪坝区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有数百篇散文、短篇小说发表在省、市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其作品曾获多项奖项,出版散文集《远山的红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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