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普通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巨鹿”。我总是把它想象成一只长颈鹿,而不是梅花鹿。因为,相比梅花鹿的小家碧玉,长颈鹿更加高贵、雍容。并且,惟其长颈鹿,才可称得上“巨大”,所以,我想,这条叫“巨鹿”的路,是一条大家闺秀的路。更因为,这条路上有一所院子,它的名字叫“爱神花园”。花园里藏着一座叫“爱神”的雕塑,还藏着一种叫做“文学”的东西。 每天,我都要到这条路上去上班,我的工作单位,就在巨鹿路上,我喜欢叫它“爱神花园”,虽然它的大门边挂着“上海市作家协会”的名牌。然而,这条大家闺秀的路上,亦然有着凡俗的生活。每到中午时分,爱神花园的东隔壁,总会摆出一个盒饭摊位。一盘一盘的大排骨、小黄鱼、炒青菜、油面筋,飘逸出浓油赤酱抑或葱花辣椒的香气。据说,这里是全上海出租车司机最热捧的午餐集散地,生意极好。那些穿着白衬衣蓝制服的男人们大多是站着吃饭的,他们端着白色饭盒,靠在某一块叫做“收获”、“上海文学”,或者“萌芽”的白底黑字门牌下面,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满面红光。某日出门打车,正好一位司机吃完午饭,便上了他的车。吃饱肚皮的男人情绪亮朗:去哪里?上海图书馆?起步费,算你给我加一块大排。我笑问:为什么都到这里来吃饭?男人后脑勺微微震动:这里的大排,真的大……后排偷笑的人,亦是暗想,以文学佐餐,这景致,整个上海,乃至整个中国,想必只在巨鹿路的午间才有。
仅仅一门之隔,爱神花苑的前厅,却是一家叫“玛赫(La Mer)”的咖啡馆,兼做俄式西餐。服务生眉清目秀,煮得一手好咖啡。老板娘亦是作家,写小说,翻译俄罗斯文学作品,餐单上印着她的诗句,不是广告词般的浪漫鸡汤,而是,有些犀利,有些哲理,还有一些,并不拖泥带水的忧伤。那天她病了,手腕上贴着输液后止血的纱布药棉,一见我进门,她展开笑脸:今天做了红菜汤,很好吃很好吃,来一份吧……三角钢琴上的那本《英汉词典》,也许正翻开在第342页。咖啡桌后面的书橱,在一盏台灯的幽微光亮背后,散发出轻轻的油墨气息,与红菜汤里的酸奶酪香气浑然交融。一墙之隔的花园大厅外面,银杏树下,“爱神”正静静地伫立在一方水边。
那一日中午,不知来自哪个国家的两位背包客,一男一女,白皮肤黄头发,许是情侣。他们不在前厅的“玛赫”咖啡馆点餐,却到东隔壁的出租车司机快餐店,买了两份盒饭,从“玛赫”的前门进去,又从“玛赫”的后门出去,然后,这对外国情侣,就站在了爱神的面前。他们在花园大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盒饭摆在有破洞的牛仔裤包裹的膝盖上,里面自然有着浓油赤酱的大排。他们使着并不熟练的筷子吃饭,不时抬头看一眼举着双臂沐浴在阳光下的爱神,和爱神身边玩耍的四个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天使。他们的身后,东侧小厅的墙上,巴金老人正永恒地微笑着……好像,这只巨大的鹿,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它身边的一切,远离着、走近着、发生着,无论是高贵的爱神,还是文艺的玛赫,甚而低微的盒饭店,它都以沉默的包容,优雅地、宽怀地看着这条路上的所有生息,每天每天。那时候,我总是想,也许,我是可以把这只巨大的长颈鹿,叫做“文学巨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