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赣南山区插队整整十年，可就在一年半后，同来插队的女生都抽调进了工厂，夲来二男三女的知青户逐步变成我一人的知青点了。原先5个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虽苦还有点热闹。现在，我环顾空荡荡的知青屋，孑然一身、孤形单影，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向我猛烈袭来，我非常害怕，不只害怕孤独，更害怕家庭出身带给我前途难以预测的危机感，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远离父母和故乡，怎么一个人来面对今后的漫漫长夜和白昼，我不知所措，不敢想下去…… 一个人在大山里插秧 知青们陆续上调了，也有托关系、走门路，去别的近郊或参军升学的。我一个人在队里，跟着老俵们下田劳动。 最后二年插队时，队里实行承包制，大家开始单干了。我也分到几块田在大山里，插秧季，我尽量起个早，跟着社员们一起进山。他们干活比我熟练，一会儿干完分配的活，可以早点回去种自留地了，我却落在后面。 天色渐晚，我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大山里竟然只剩我一人了。我不願明天孤身再来一趟，于是，尽管已腰痠背痛，但不敢休息，等我匆匆插完秧，太阳已完全落山了。山峦呈现出一片深青色，不像阳光照射时那么翠绿可爱。我赤着双脚，挑着空萝䒰，快步疾奔回家。 因为孤身一人，脑子里不免胡思乱想，前几年大山里有野兽出没，甚至听说有赣南虎，如果老俵打到一只老虎，凭虎尾巴还可领到奖励30元钱，但这些年国家下达保护野生老虎的条例，也没人再敢去寻觅老虎的踪迹了，但野猪和凫牛会有出没，听说还有一种豺(不知算是豺狼还是豺狗)。老俵们有时会向我绘声绘色描述:在山里行走，千万别回头，听到后面有呼哧呼哧声音也别回头，它会扑上来搭上你的肩膀，你如一回头，它便趁机咬你喉咙，会丧命；如你不回头，它咬不到你就会离开。不知老俵讲得可属实，反正这种吓人的故事，我挺记得。于是，我只管低头往前走。 大山里的田离围子(全南语:村庄，一个大门进出)有七、八里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道路泥泞，我又赤着脚，这时也顾不上路上有尖利的石头会划破脚底。我磕磕绊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一次摔得我头晕眼花，眼里直冒金星，满含泪水也不敢停下脚步，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巴，一个劲儿往前赶。当我看到一棵郁郁葱葱、枝干粗壮，树身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大树屹立在前方路口时，我突然想起以前和老俵一起路过时，他们说过，这是一棵“神树”，它是通往村庄的一个路标。我走近一看，果然前面天地开阔了，远处村庄的袅袅炊烟也依稀可见。我舒了口气，朝“神树”作揖拜了三拜，听说它很灵，会保佑远方的来客。果然，我再没有摔跤，顺利地回到家里。此情此景，在我人生阶段里留下深刻的记忆。几十年过去，我仍能清楚记起一个人在山里插秧的情景。 我的客人 知青点只剩我一人时，偌大的仓库房显得冷冷清清，特别到了晚上，门外漆黑一片。我通常劳累了一天，早早关起门，点上煤油灯，倒在床上睡了。虽然睡在床上，但一个人因为害怕，瞪大了眼难以入睡，这时耳朵会竪起来，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心脏就怦怦直跳。因为害怕，我一整晚都点着煤油灯，睡觉时把煤油灯芯捻小点，豆苗大的光亮模模糊糊照在四面灰暗的墙上，也强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每晚，我都在忐忑不安中睡去。 一天，生产队的满妹子提起，问我一个人住在围子外面怕不怕？我说怕呀，有啥法子！她说:要不，我来陪你！我高兴地应允了。这样，滿妹每天晚饭后就来到我的房间里陪伴我。 滿妹是个聪明能干的农村姑娘，年令与我相仿，但没文化，没上过几天学，会一手好针线活。每晚，她总带着鞋垫袜底之类针线。这时，我会把煤油灯拨亮点，好让她看得清。这里的姑娘出嫁前必须将婆家所有老少的袜底绣好，所以她们手里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 满妹还是个非常健谈的姑娘，一晚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都讲些农村人家的趣闻轶事，我也喜欢听她聊天，直到我不断打哈欠，她才收了手中的活，和我一起躺下，有时在床上，她还在意犹未尽地说，而我却进入了梦乡，有她在，我不再提心吊胆，睡得十分香甜。 我和满妹相处，我是个较好的倾听者，不插咀、不打断，绕有兴致听她讲，而我肚里的东西却无法向她诉说，因为她从未出过大山，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我能对她说啥呢！难道讲“牛虻”或“简爱”的故事？她会以为是天方夜谭；或讲“青春之歌”还是“红楼梦”，她也一无所知，文化差异使我们难以沟通，从而找不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但这些并没有成为我们友情的障碍。 直到满妹出嫁后，我又陷入了冷清。 滿妹走了不久，生产队来了一位上面派来的工作组干部，大伙喊他刘干部，年纪约三十多岁。他总喜欢晚上到我屋里坐，开始一二次不觉怎么，后来每天如此，我心里挺不自在的。听说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这样每晚在我屋里坐着聊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扯着不着边际的话，时间久了，我很怕别人误解说闲话，他是个上面派来的蹲点干部，我也不便撵他走，只好他一来，我就将房门大开，让路过的村民看到，另一方面，我总推说自己累了，想早点休息，打发他早点回去。 一天，我去公社开知青会回来，老俵问我开啥会，我灵机一动，说:上面有文件传达，针对某些地方有迫害知青的事发生，特别对女知青的侮辱迫害，要严惩，这些属于破坏上山下乡的罪行，不管是谁，不管你是多大的干部，都有可能判刑坐牢，甚至严重者要枪毙！ 一个大嫂赶紧说:爱子，你放心，我们这儿没这种人！ 我马上接口说:是呀，我也向上级汇报了，我们队里的干部和老乡对我可好啦，除了帮助我，哪有这种坏人哪！ 我讲完这番话，扫了人群中刘干部一眼，他低着头不吭声。当晚，他没有来，我绞尽脑汁的问题看来解决了，我松了口气，关上门早早睡了。从此以后，他除了白天踫见我寒暄几句，晚上再不来了。 后来，满妹的妹妹中学毕业回家务农，我又约了她与我同住，她也是个活泼能干的姑娘，再后来，我搬进围子里住，原先房子退回给生产队做仓库。现在，周围都有邻居，不再孤单，我也安心了。 女孩子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管别人有否邪念，要防患于未然，这点是母亲叮嘱我的，也是我多年来自强自立的原则。一个人插队生活有苦也有乐，人多未必是好事，如遇不淑之人、玩弄心机的同伴，真不如一人更轻松愉快。  生产队考虑到我一个女孩子安全问题，叫我从围子外面的仓库搬进围子里住，我的对门就是社员陈嫂家。 陈嫂长得瘦小精悍，家里里里外外一把手，嘴巴也挺会说，不饶人。她岁数不大，但已有一个16岁的儿子，身上还背着个吃奶的孩子。她的老公长得又高又大，但很懒。这里山区的妇女挺苦，在外除了犁地归男人干，什么活都要干，回家还要种自留地、砍柴、烧饭、带孩子，没一刻停息的时候，她们如果有吃奶的孩子，还必须用背兜将孩子系在背上，一边哄孩子，一边干活，休息间隙再喂奶，所以这里的姑娘出嫁后，一生孩子就变得又黑又老，满脸苍桑，完全没了做姑娘时的青春风韵，看不出年令了，而男人总像大爷似的，除了犁地耙田，回家后什么也不干，这样，夫妻间免不了经常口角。 陈嫂为了多添一个劳动力，给自己搭了帮手，竟然让她16岁的儿子娶媳妇了，在我看来，她儿子还像个孩子呢！ 陈嫂家经常传出夫妻吵架的声音。有一次，她哭喊着奔进我的小屋，反手把门拴住，一会儿她老公追来，猛烈地敲门，我问怎么回事，她说老公偷吃了她藏在上屋的花生种子，她骂了几句，老公就动手打她。老公长得人高马大，她哪里是老公的对手，于是就逃进我的小屋来躲避。我知道她家的困境，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中午带饭时总带些芋头红薯之类，晚上干了一天活就喝点稀饭，只有早晨才吃一顿干饭。她老公好吃懒做，也亏她勤快能干，才支撑起这个家，我很同情她。平时，我是个细声细气的人，这时不由得撕开嗓门喊叫:“你别再敲了，这是我的房间，门坏了要你赔的！你自己做错了事，还好意思打老婆，我会上大队部告你去，打人是犯法的！”在我厉声谴责下，他自知理亏，又怕我真的告到大队部去，才怏怏地走了。 我和陈嫂一起在大山里干活，中午我们带饭去吃，我带了满满一盒饭，陈嫂就坐在我对面。我看见她饭盒里才几个芋头，心里一阵酸痛。她一双忧郁的眼神瞟了我饭盒一眼，嘴唇嚅动着咽了下口水，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上前拨拉着一半的米饭倒在她的饭盒里，她略为吃惊而羞赧地说:“爱子，你自己吃，不要饿着！” “陈嫂，这么多饭我吃不了，我胃口小，够了！” 其实山里干活挺累的，我肚子里也没啥油水，饭量也大了，但我不能看着她吃这么少，还要喂奶给孩子。她也没多客气，拣了几口酸豆角给我做菜，自己三口二口就把饭吞下去了。 以后一段进山的日子里，我每次都故意带着满满一盒饭，分给她一半，显然她很高兴，逢人就说:“爱子胃口真小，吃半盒饭就够了。”我心里只有苦笑。 有时，我们一伙干活的人会“搞开销”(全南话:聚餐的意思)。就是每人出同样多的糯米蒸熟了，打成糍粑，蘸着白糖吃，我特别喜欢吃，但为了她们难得一次的“会餐”，我尽量克制着，吃得最少，省给她们吃，她们总认为我胃口小，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想让她们多吃点，毕竟她们干活经常帮助我，教会我农活，让我在孤寂的生活中有一絲来自纯朴的老俵们的温暖。 我的十年插队生活有一大半时间是一个人渡过的，这让我领悟更多、成熟更多、也成长更多。有时候，孤独未必就是坏事，反而让我更坚强、更独立，也更好地面对未来道路上种种挑战而永不退缩，永不言败！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