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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提名荷赛奖

时间:2021-03-11来源: 财新视觉新闻中心 作者: 显影 点击:
2020年2月3日,武汉人老黑失去了至亲其妻邓顺芝疑似感染新冠肺炎,于当天下午5时许离世。两人相知相伴42年,顺芝的离开为老黑的生命留下了巨大的真空。为了缓解思念的苦楚,他开始每天给妻子写下一段文字。5月底,当财新记者见到老黑时,他已经向天堂邮寄去

 
2020年2月3日,武汉人老黑失去了至亲——其妻邓顺芝疑似感染新冠肺炎,于当天下午5时许离世。两人相知相伴42年,顺芝的离开为老黑的生命留下了巨大的真空。为了缓解思念的苦楚,他开始每天给妻子写下一段文字。5月底,当财新记者见到老黑时,他已经向天堂“邮寄”去了近200封信。
在老黑的允许下,2020年8月10日,《财新周刊》“显影”栏目整理并刊发了他的部分信件,以图文报道《寄往天堂的200封信》和视频短片《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的方式进行呈现。
从这些拙朴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不只老黑一人,而是疫情蔓延时期,武汉这座城市内部,一个个琐屑却真实的细节。这种可贵的亲历者视角,有力地讲述了武汉人曾经历的至暗时刻,及至乌云散后,他们如何背负伤痛,砥砺前行。 
欧洲中部时间2021年3月10日12时,第64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World Press Photo Contest,以下简称:荷赛)公布了本年度各类照片和多媒体奖项的提名作品。财新记者梁莹菲、魏姝敏拍摄制作的《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Good Morning,My Wife in Heaven )入围年度在线视频与年度短片两项大奖,其具体名次将在4月15日的线上颁奖典礼上公布。
我们将两位记者的工作手记呈现于此,与你一同了解故事背后的故事。 
一次没有固定答案的尝试
魏:当莹菲来找我商量做点什么时,我一直在想,错过了疫情初期的记录后,去拍摄失亲者的现状,能有什么意义?我们没有答案,只能先试试看。
五月底,她先去了武汉,开始寻找失亲者的故事,我在外地拍摄其他专题,和她在微信上保持着联络。解封后的武汉,生活恢复如常,伤痛似乎被隐藏得很好。
一开始,我们并不确定短期的拍摄能呈现出什么程度的片子。但我知道,我希望能找到相对丰满的、动态的人物故事。她采访了许多人,但都不是很适合用视频的形式来表达,直到她告诉我老黑和顺芝的故事。
梁:刚认识老黑的时候,觉得他是个“不好采访”的采访对象。老黑待人和善,性格爽朗,但如我们身边大部分人一样,他含蓄,不善言辞,回答问题时一板一眼。
老黑把妻子的遭遇给我讲述了两遍。第一次我没有打开相机,当时很多家属担心公开信息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我也怕刚见面就提出拍摄,会把对方吓退。后来我在微信上问他,是否愿意再接受一次视频采访?没想到他很快就答应了。
至暗时刻的生离死别
梁:老黑的陈述是条理清晰的,以时间为节点,将事实串联,就像那段经历已在老人心里复盘了一遍又一遍。
2020年1月13日,老黑的妻子邓顺芝参加同学聚会。
3天后,开始发烧。
一周后,顺芝病情进一步加重,老黑也跟着发烧了,到医院挂号,前面排了700多人,两人只好作罢。
隔天一早又去,好不容易做了肺部CT,顺芝的肺已经白了一片,医生让他们赶紧去定点医院治疗。 
1月23日,武汉封城。老黑在客厅给各种社会组织打电话,想求一部车去医院,结果都石沉大海。
1月31日,眼看顺芝情况实在不好,老黑这才通知女儿。
当时,中心城区已实行机动车禁行。女儿从长江南岸的青山区出发,尝试驶过二七长江大桥、长江二桥、长江一桥、鹦鹉洲大桥,均无法通行。一直开到了杨泗港大桥,才终于抵达对岸。
当晚,顺芝在急症室待了下来。
3天后,顺芝病情恶化,于下午5时许过世。
老黑讲述的几个细节,一直嵌在我的大脑里无法忘记:两人因为高烧变得虚弱,老黑找不到车去医院,顺芝躺在床上无助地等待,那里本是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最温馨的地方;女儿开车来接他们前,老黑在电话里交代,“在车里不要跟我们说话,到医院放下我们就回去”;顺芝被送进医院急诊室那晚,老黑拖来一条铁板凳,又脱下身上的棉衣,给她盖上,看着她入睡……
妻子离开后,同样被感染的老黑回了家,万念俱灰,准备随她而去,却适逢武汉出台“应收尽收”政策,他被社区送去医院,病情稳定后又到方舱接受隔离,最终痊愈回家。
及至武汉解封,老黑看到江滩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哀悼日时人们对逝者的怀念,其后,家附近被隔板围蔽的店铺又重新开门营业。可以说,老黑是与武汉一同经历了这场劫难,一起死里逃生。 
200封信
梁:采访过程中,谈到激动处,老黑数度哽咽,话接不下去了。我在镜头这边,满是愧疚,何苦让人家难过一次又一次呢?可既然开了头,还是得继续。我问起更多妻子离开后,他独自生活的细节。那会儿是5月底,武汉解封了快一个月,老黑说他恢复了跟老友打牌,江边散步等活动,还有在每天清晨5点,给顺芝讲讲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则是夫妻俩共度大半辈子养成的小习惯,“都说些什么呢?”我问他。老黑打开了一个手机软件,界面上是一个数字祭坛,正中央放着妻子的照片,点进去,则是他每天给妻子写的短信。
 “2月10日,想你了,你走,把俺的病也带走了,你该放心了。在天堂还好吧,有么事托梦。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老黑试着给我念了几段,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些信似乎触动了他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没念几行便泪如雨下。他嘱咐我回家看看,有什么问题都能在信中找到答案。
回去以后,我几乎是一口气看完了从2月到5月,老黑写的近200封信。我惊讶于这些文字的淳朴真挚,像顺手拈来的家常话,其包含的感情又是如此沉重,几乎要将承载它们的语言压垮碾碎。
在老黑的笔下,两人从相识相恋,到组成家庭,所有回忆都如蜜一样甜。老黑写顺芝年少时无忧无虑,能歌善舞,两人在一个单位,放工了喜欢在田间地头自在悠转。婚后,顺芝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
他想念顺芝烧的饭菜,想念她的歌声,更想念有她作伴的日子,那些欢声笑语和温馨动人的点点滴滴……老黑靠着回忆在昔日的美好时光间穿梭,但终点却总落回到漆黑的虚无之中,那是一个人离去后留下的无底深渊。他不停地书写着,“想你” “想你” “想你”…… 
魏:后期整理素材时,我看着老黑一个人坐在客厅,简单的饭菜就着一杯酒,他小酌一口,淡淡地说:“以前从来没说过爱她,以后没机会了。”他念信的语气逐渐颤抖,在某处停顿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念得很快,仿佛是想赶在再次哽咽前:“可惜我的老伴怎么也回不过来了,想你了,老婆。”念完这最后一句,他猛地直起了身子,镜头里拍不到他的脸,我也不忍去想象他那一刻的表情。在他放下手机那个瞬间,我不自觉地开始流泪。
梁:那段时间,老黑的信被我反复读了多次,记得有次忍不住大哭了一场,积压在我心上的重量如一块巨石,难以扳动,难以自洽,为美好的顺芝的离去,为老黑痛失爱人后的无尽伤感,为人须承受的最为悲哀的命运。

伤痛与美好的配比
魏:我读完近200封信,心里就确定了要将老黑发的文字内容以竖版书信体的方式呈现,但要不要念出来,要不要由老黑本人念,我和莹菲都有过挣扎。因为不忍,我们一度想要放弃念信的形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恳求老黑用武汉话念完。一是认为由他本人来读,感情是最直接而真挚的;二是当时确实也没有找到除念信之外更理想的方式。
梁:我最后一次去找老黑时,他正准备动身去恩施散心,可以相处的时间短暂。我恳求他帮忙再念几封信,让片子完整。我一直觉得这是个非常残酷的请求,十分感谢他强忍着哀痛替我完成了。
魏:看完素材后,我缓了好几天才说服自己重新开始工作。但在第一版的后期过程中,还是很难完全抽离个人情绪去编辑,堆砌了很多情绪性的场景。在大家还不了解他们故事的时候,就急着想让大家为他们感动,有一些快消文化的意味,辜负了背后的柔肠百转。
之后的版本,我在建立形象和述情的比重上,纠结了很久。倘若过于侧重他们的情感过往,会觉得轻视了他们曾经历的至暗时刻和痛苦;如若只看到爱人离去后留下的伤痛,又觉得忽略了他们之间寻常而美好的爱。
在尝试了几种方案后,我重新从采访的话语间去构建顺芝的形象:热情、爱唱歌跳舞、喜欢旅游,再回到他们的相处日常:每天早上五点醒来一起说说话,最后随着顺芝的离去,一切美好都被打碎。
同事丁刚在武汉封城期间拍摄的珍贵影像,为这个片子提供了更大的发挥空间。我把照片以黑白的形式加上部分环境拟音,辅助呈现老黑对那段至暗时光的讲述;以老黑和顺芝的生活照,还原他们之间的美好爱情故事;用顺芝生前活泼的唱歌画面与老黑如今的静默独居做对比,表现失亲后的巨大落差和思念;最后请朋友帮忙制作音乐。
从字体排版到铺陈结构,前前后后修改了七八版。在一点一点的琢磨中,片子慢慢接近脑海中设想的样⼦。
不要那么快地忘却
梁:武汉之行让我真实地体会到,疫情制造的死亡数字,背后承载的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部由老黑的信,顺芝生前画面以及封城时期珍贵影像资料构建的个人史,它只关乎一个男人对亡妻的哀思,只关乎一位逝者曾为身边人带来的美好与快乐,只关乎一个被历史的巨浪冲散的小家庭。我希望,这是能被所有人记住的故事。
魏:报道发出后,得到了一些关注,也让老黑受到了一些打扰。莹菲给老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我在给他寄刊出的杂志时,也附带了一封信。我们各自表达了对他的诚挚感谢,同时坦承了力不能及和歉意。 
老黑的回复让本已控制住情绪的我再一次被触动,他说:“能够引起社会对失亲者的同情和关注就足够了……”这或许可以回答我自己在最开始关于“有什么意义”的困惑: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和你我一样平凡但鲜活的人,与我而言,去记录的意义是为了不要那么快地忘却,不要轻飘飘地活着。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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