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状态好了,杨君的心情却变得灰暗。1974年的春节之后,我和杨君、月珍一起回到鲤鱼洲,在火车上,他情绪低沉、闷闷不乐,突然无声地流下眼泪。在这列上海开往南昌的夜车上,他和我靠在车厢的连接处,谈他的家世,谈了一夜。 他出身不好。他姐姐在安徽插队,和他一样,拚命干活,表现很好,但是每一次招工、推荐上大学,都没有他姐姐的份。入团还可以,入党就通不过,原罪就在于家庭成分。 杨君是扬州人,家族是世代读书人,祖上最大的官做到三品,在杨君爷爷一辈开始败落下来。而杨君母亲的家族,更有名气,祖上是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清朝最有名的训诂学、音韵学家。 王念孙主要著述有《读书杂志》《广雅疏证》《道河议》《河源纪略》《古韵辩》等。《广雅疏证》是代表作,对训诂学的发展影响深远。王引之是王念孙的长子。王引之从小就从事声韵、文字、训诂学研究,深得父亲王念孙精髓。王念孙曾说,此子可以传我所学。王引之从二十岁起,就研究《尔雅》《说文》《音学》等书,所学日益精进,写成《经义述闻》三十卷,《经传释词》十卷。 父子都是大学者,官位也很高。王念孙是乾隆年间的工部主事,王引之是道光年间的工部尚书。现在,高邮建有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纪念馆。 但是在杨君下乡的年代,杨君的家庭出身,不可能被批准入党,更不可能被推荐去上大学,成了妨碍杨君人生向上走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杨君已去世的地主外公,遗留给杨君的麻烦更大。外公在中华民国摇摇欲坠的1948年秋,携全家离开高邮来到上海。外公生了一子四女,夫人已去世。他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儿子精心培养,四个女儿都不让读书,只让她们学女红学烧菜做家务。外公在上海观望国共争斗的大势。他估计国民党快要垮台了,就让儿子携带三十多只捆扎好的箱子,里面装着祖上传下来的文物细软,坐船去了台湾。他本人,仍在上海观望。一直观望到1949年1月,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败局已定。这才买了1月27日的太平轮船票逃去台湾。这艘太平轮上,国民党高官、富商、绅士、名流众多,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辽宁省主席徐箴一家、蒋经国好友俞季虞、袁世凯之孙袁家艺、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神探李昌钰的父亲、富商龚如心的父亲,都在这班船上。因为船票紧俏,富人都用金条买船票。船上挤进千名乘客,装上六千吨钢条,装上中央银行一千多箱重要文件,还有一批银元,严重超载。结果悲剧发生,太平轮夜间航行至舟山群岛白节山附近,与一艘满载二千七百吨煤炭、木材的建元轮相撞,两艘船先后沉没。九百多人在凄惨的呼救声中遇难,堪称是“中国的泰坦尼克号”事件。 杨君的外公遇难了,他留在上海的四个女儿面临生活绝境。杨君的母亲是大姐,只能去帮富人家做佣人,三个妹妹去糊纸盒,才得以活下来,迎来新中国的诞生。 上海解放后,杨君的母亲嫁给了他父亲,生活好起来了,几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两子两女。杨君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图书馆整理古籍,这是他喜欢的工作。我去杨君的家里,最吸引我的,就是杨君父亲两大书橱的线装书。我这个69届初中生,对这些线装书满是敬畏感。但是十年动乱中,杨君的父亲,却被下放到钢铁厂去烧锅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让他整理古籍,用毛笔写字,他感到身心愉快;让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举起铁锹铲煤,送进火红的炉膛,真是为难他了,他从小娇生惯养,没有这把力气。每天傍晚,杨君看到父亲走进家门,疲乏地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一口气,他的心就会发痛。 杨君在连队发疯一般干农活,就是想人生道路往上走,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舅舅在解放前夕逃去台湾,这在那个年代,无异于堵死了他的上升之路。 06 从上海回到连队后,陷于痛苦中的杨君又病了,又是打摆子,身上一会儿发冷,冷到身体发抖,上下牙齿打架;一会儿发热,热到什么程度?恨不得跳到井里去降温。月贞见了心痛,她点起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有十二根灯芯的煤油炉,为杨君烧“病号饭”。中午送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晚上端来了一碗美味的鲫鱼汤,将杨君同宿舍男知青胃里的馋痨虫也勾出来了。 杨君在月贞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痊愈后,他就同月贞的饭菜票放在一起,搭伙吃饭了。男女知青搭伙吃饭,就是恋爱公开的信号。到了星期天,连队里会有从很远的农村过来的农民,偷偷来卖农副产品,因为这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卖者起早赶来,小心翼翼,只求赶快脱手,价钱不贵,一般都是鸡蛋、黄鳝、泥鳅、鲫鱼。月贞会早早候在路口,悄悄买下。接近中午,她的煤油炉就点起来了,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最得益的人是我,我常常去蹭饭,享用月贞精心烹煮的美味。 知青的恋爱有互益的性质。月贞力气小,完不成计件的农活。比如,夏收后打谷,每人每天一千把,完成后收工。杨君干完就会来帮月贞,月贞先回去准备好晚饭。杨君收工后,洗脸擦身,再俩人吃饭。饭后,月贞帮杨君洗衣,杨君回到男生宿舍休息。 月贞家庭出身工人,和杨君是同乡。月贞的父亲是八级钳工师傅,母亲是纺织女工。月贞父母生了六个孩子,月贞是老大,父母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第六个才是儿子,全家人对小弟弟那个宠爱啊,没话说,要是小弟弟在外面受了欺负,月贞会率领四个妹妹一起冲出去为小弟弟出头。 月贞是个工人的女儿,是个实实惠惠过日子的上海女知青,没有想过要入团入党,更没有动过被推荐上大学的念头。如果杨君、月贞真的在鲤鱼洲扎下根,她有本事把穷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就是一个天生的贤妻。 07 每年的春节,是上海知青欢乐的节日。我们回家过年了。当年,回沪知青中流传着一首很悲伤的歌《插队的人归来》,歌词是:“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平坦,灯光刺眼睛,我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伤心,我的上海啊。”这首歌抒发一种失落的被抛弃的情绪。当然只是一种发泄而已,人不可能一直伤心,只能面对现实活下去。我们几个玩得好的知青,会约好互相上门做客的日子。年初一总是去杨君家。因为杨君家房子大,在富民路的一条弄堂里,门很小,进去是厨房,楼梯也是小小的,杨君的家在二楼三楼,很大的房间。杨君说,本来这一幢房子都是他们家的。杨君的爷爷,在日本人侵略中国前夕,从扬州迁到上海,花了十根金条买下这幢房子。日本人打进来后,一位同乡亲戚逃来投奔杨君爷爷,杨君爷爷就将他们安置在底楼客厅里住,这一住下来后,就再也不肯走了。杨君爷爷是个善心人,也不好意思赶人走。杨君下乡之前,动乱的年代里,房管所又将朝北的两间亭子间分配给一对新婚夫妻。这样,杨君家只保留了两间主卧室。但是,从我的眼睛看来,这是很大的房间,房间大到几乎可以骑自行车。我回到上海探亲,第一件事,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因为家里没有卫生间。而杨君就可以在家里洗澡,只需在厨房烧两桶开水拎到卫生间,就可以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个澡。而这时的上海,家有浴缸的人家有几家呢? 杨君母亲烧菜好吃极了,特别是一道可以作为下酒菜的笋干烤毛豆,味极鲜美。红烧狮子头,闻着香,吃着鲜,肥瘦适宜,入口就化,对二十岁出头的我们来说,真是大快朵颐。饭桌上杨君大谈他的爷爷,日本人到上海后,来请爷爷出去做事,爷爷很有骨气,不肯当汉奸,宁可在家坐吃山空。扬州带来的祖上留下的字画文玩,一箱一箱卖掉,维持生活。爷爷享受惯了,生活不愿降低标准,出门要坐三轮车,从来不坐电车公共汽车。生活开支大,就卖祖产度日,祖产差不多卖完,抗战也胜利了,爷爷才外出做事。谈到爷爷,杨君的神情是一脸的崇敬。 吃完饭,杨君带我们上三楼,去看他病中的父亲。杨君父亲是历史学者顾颉刚的学生。杨君说,他的父亲生了皮肤癌。他的父亲半躺在床上,瘦弱苍白,很疲乏的神情,大腿上一个未愈合的伤口里,塞着药棉,这就是病症所在之处了。见到他大儿子的知青朋友来做客,有点兴奋,靠在床头,和我们聊起当时的时髦话题:儒家、法家、宋江、晁盖、招安、投降派,还有领袖要求读的几本书《共产党宣言》《帝国主义论》《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哥达纲领批判》。谈得很热烈的时候,杨君的母亲凛然正色插话说:“我认为还是不要读书好,做工人阶级最光荣!劳动最光荣!我一直在想,我们家里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就是读书读出来的!不读书,就不会有麻烦,不会有痛苦。”我听了,心里一惊。想想这个王念孙、王引之的后人,要多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让人感到辛酸。 年初二,我们去月贞的家里聚会。月贞的家,在昌平路靠近苏州河,现在已经拆掉了,造了一座桥,通往苏州河北。月贞的家是低矮的棚户区,当时是三乐里的一部分。昌化路西斯文里,昌平路三乐里,弄内都是弹格路,弯弯曲曲,四通八达,陌生人走进去,会迷路。我们走上很陡的楼梯,到了二楼,在逼仄单薄的小房间里,围着桌子坐下。月贞的父母很朴实,脸上堆着欢欣的笑容,给我们的酒杯里倒酒,给我们的碗里夹菜。月贞向她父亲介绍,说我很喜欢读书,这位八级钳工师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认我做干儿子。他说,他就是喜欢爱读书的青年。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表示他喜欢杨君,因为,杨君同我一样喜欢读书。 春节回沪探亲,肚里加足了油水。节后,我们又回到了鲤鱼洲。 22连知青战友在挑堤劳动的休息时 08 读书还是有用的。不久,我先是借调到师部政治处当新闻报道员,后调到团部政治处当新闻干事,杨君调到团部学校当语文老师。 情势突变。先是毛主席去世,老八路崔团长从广播中听到消息后,放声大哭,语不成声地说:“天塌啦,大树倒啦,这可怎么办哪?”他们这代人,对领袖的忠贞不渝是发自内心的。接着是“四人帮”被捕,邓小平重新出山,恢复高考。我幸运地考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杨君因顾虑他的家庭出身,没有报考。在知青返城大潮中,杨君顶替到他母亲的灯泡厂做工人,月贞也顶替她妈妈,回沪去纺织厂做了一名挡车工。 杨君回城没几年,他父亲就去世了,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去参加追悼会,看着棺木中安静躺着的杨伯伯,看着这个瘦弱的五十六岁就去世的父辈,想想他整理古籍的一生中,很多年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在钢铁厂的炼钢炉前举着铁锹度过,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又想到,当年鲤鱼洲的很多老教授,都放弃专业,在做简单的重体力劳动,而偏偏重体力劳动是他们不能胜任的。杨伯伯逃过了鲤鱼洲,却逃不过重体力劳动的惩罚,这实在是个荒唐的年代。荒唐的日子结束了,杨伯伯却先走了,让人感到伤心。 杨君和月贞要结婚了。那时买结婚家具要凭票,要通宵排队。就在南京西路常德路口的家具店门口,杨君抱着一件军棉大衣和一只躺椅排队买家具。我去陪他说话。他告诉我,台湾的舅舅来信了,想回到上海探亲。杨君的母亲和几个姨妈商量下来,回信委婉谢绝,不欢迎哥哥来上海。杨君分析,几个妹妹不是绝情,主要是心有余悸,逃台亲属这顶帽子戴了几十年,戴怕了,害怕世道再变回去。当然也心有怨恨。哥哥将整个家族的财产带去台湾,在台湾开了一家小公司,生活上不愁衣食,而几个妹妹头戴地主家庭这顶帽子,生活很艰难。心中的哀怨一说起来,姐妹几个就止不住地流泪。然而,血缘亲情割不断,妹妹们也思念哥哥啊。杨君的母亲也说,她的爸爸不会狠心抛下四个女儿的吧?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一时买不到那么多船票,也许是想自己先去台湾,安顿下来再回来接女儿们。不管怎样,父亲死于非命,死于冰冷的海水中,女儿的心终归是痛的。 结婚一年后,杨君夫妇的女儿诞生。孩子满月的时候,我去探望,粉嘟嘟的小婴儿由小花棉被包裹着,大而秀丽的眼睛,笔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毛,长相吸取了爸妈的优点,小美女比妈妈更漂亮啊。 只是,杨君夫妇安逸的日子没过上几年,月贞工作的纺织厂关闭了,她拿着低微的下岗工资,去学做西式点心,她在做厨师方面有灵性,很快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点心师,所有的中式西式点心她都会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肴,她没去开饭店真是浪费人才。不过,她的厨艺专属于家庭,也是杨君和女儿的福气。我也借杨君的光,好些年的大年初一,杨君月贞带着菜肴来看我,这是月贞向婆婆学来的手艺,一盒竹笋烤黄豆、一盒红烧狮子头、两盒中西式点心,有这样的知青好友,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杨君月贞精心培养女儿。女儿东华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十年前我去参加杨君月贞女儿的婚礼,在兴国饭店的大厅里,女儿连换四套漂亮礼服出场亮相,都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杨君女婿也是一名很成功的律师。 杨君原是语文老师,被公司教育科调去当老师,当老师需要学历证书,他就去参加自学考试,从高中课程起,一门一门读与考,一直处于读书和考试的循环中,一直考到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拿到大学文凭后,他对我说,真后悔没去参加首届高考,当年的数学考卷题目多简单!尤其是江西,因为文科生的数学成绩普遍差,省里一位领导指示:文科生的数学考卷不计分,也因为这个政策,我才得以高分考取复旦新闻系。我听了他的话,庆幸之余,唯有汗颜,唯有叹息,为他当年弃考感到惋惜。像杨君这样的家学渊源,这样的世代书香门第,考进大学中文系会很难吗?杨君聪明多才,他无师自通学会刻印章,为我刻的两方篆体印章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橱里。杨君也自知,他的性格弱点,在于韧性不足,顾虑很多,为人过于小心谨慎。性格就是命运啊。然而,人生没有后悔药,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失去的机遇,永远失去了,逝去的青春,永远逝去了。 这就是我们经历的岁月。 (编者说明:作者为新民晚报副刊主编,本文原载于2020年9月上海文艺杂志)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