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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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杨沫

时间:2020-05-09来源:转载自《三家村》 作者:老 鬼 点击:
1982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但新影不接受。为工作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请母亲帮忙。那时在徐然姐的劝说下,母亲已跟我恢复了来往。母亲在给父亲的信中说: 小波连来两信,用着我,又是妈妈了。但我不和他一般见识。为他的事,我已写了五

1982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但新影不接受。为工作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请母亲帮忙。那时在徐然姐的劝说下,母亲已跟我恢复了来往。母亲在给父亲的信中说:
小波连来两信,用着我,又是妈妈了。但我不和他一般见识。为他的事,我已写了五六封信,给袁文殊、司徒慧敏、新影党委、北大党委……
 
所以,每到关键时刻,母亲都帮了我一把。
 
不过,得罪一个人比维住一个人要容易得多。母亲对我再有救命之恩,却常常会被她的冷脸和几句狠毒的话给抵消掉。我很敏感,母亲对我好一点,十分感激;对我冷淡一点,又愤懑难耐。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不合格的母亲,我是不合格的儿子。除了“文革”中打砸抢过她一回,后来我又偷过她一次。
 
那是父亲去世后,母亲让小秘书住在家中坐镇,看管家产。这家伙俨然以家长自居,趁机大肆偷拿家里东西。姐姐哥哥和我都非常愤怒。对母亲跟那邪佞秘书厮混多年我一直不屑,感觉受那佞人影响,母亲身上也沾染了股邪气。
 
母亲说家里有批很值钱的字画,她总也找不到,吩咐我好好去找。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书柜下面终于找到了,我如数交给母亲。这批字画用绳捆了一捆,里面有齐白石、吴昌硕、徐悲鸿等人作品,价值连城。
 
不料母亲将字画放起来后,几次宣布她是第一继承,等她不在了,孩子才能继承,意思是让我们不要觊觎这批字画。姐姐哥哥虽有意见,却都没公开反驳她。我在《法制日报》工作,那天正好看见报上“法律信箱”的答读者问里说:继承法规定父亲死后,母亲与子女是同时继承,并非母亲在先,子女在后。就把这份《法制日报》给母亲寄去,同时告诉母亲我骑的摩托车是利利借钱买的,现还欠1000元外债,很需要继承些父亲的遗产,把债还清。
 
母亲当时在珠海,看完我的信,气得满脸通红,对陪着她的徐然姐说:小波真贪婪啊,他爸尸骨未寒 就跳出来跟我争遗产。分可以,分完就不再来往!哼,你转告小波,他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但不要跟我抢他爸遗产。继承法我懂,人不要那么贪婪……
 
姐姐来信转告了母亲的话。我心想那小秘书就不贪婪吗?打着母亲需要的旗号,大肆往自己家拉东西。我若不“贪婪”,父亲的值钱财物就全要被那佞人捞走了!我必须“贪婪”呀!不由得又联想起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母亲1976年清明节写给父亲的信,里面痛骂我坏:
 
老马:
……
小波前几天来一信,为他写的那东西。他疑你拿了。说如果烧了,他就要和你拼命。说什么“他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他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等等混账话。气得我血压一下升高到二百多。这实在不是人,完全是畜生。过河立刻就拆桥。我已回信给他说:稿子是咱俩拿的,因想看看内容有无问题,以免出差错。所以才拿了他的。但因忙乱,也没顾得上看,现在我锁着收着。以后给他捎去或他回京时拿走。并批评了他的态度……
对这个人,我们不应再看成他是儿子。各方面关心他,关心是无用的。因你骂他,说他,他不管动机如何,即恨得要命,这又何必呢?以后,对他完全当外人看待,敬鬼神而远之。对他既不駡也不说,随他去好了。因为你说,駡,苦口婆心,他只会恩将仇报。
我怕你生气,本不想告你,但考虑他万一跑回家向你行凶呢?所以你必须有所准备。我想以后决心不再理他,来信也不回信。这个人实在太坏了……
(他写的那些东西不要动他的。还给他以后,即再也不理他。还顺便写信给高,要把他的情况告知一些,否则高对他太好了。)
沫 4月5日
 
母亲这封9年前写的信竟然骂我“实在不是人,完全是畜生!”
 
我怎么“实在太坏了”?你帮我摘掉反革命帽子,帮我调离兵团,你就可以偷我在内蒙古小土屋里辛辛苦苦写的稿子吗?我就不能向你们索要吗?否则就不是人,就是畜生,就实在太坏了,就过河拆桥吗?
 
在家里多年被冷遇,被漠视,被诋毁所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我决定把那批字画再给偷回来,在日记里制定了孤狼行动计划。你说我坏,我就坏吧!反正已经告诉你,父亲死后,孩子和母亲同时继承,不是母先子后。你现在不但把孩子抛开,自己独吞,还默许那邪佞秘书随便拿父亲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谁叫你们过去偷我手稿的?这是一报还一报。
 
自母亲和姐去珠海后,小红楼无人居住。罗秘书把母亲卧室门和大衣柜上的3个门全都贴上了白纸封条。我一见这封条就来气。只有厂矿机关学校等单位逢年过节才贴封条,有谁会在自己家里贴封条?这家伙贴封条的用意就是禁止我们子女进入母亲卧室,凸显他已经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凌驾在我们孩子之上。心里骂道:滚你娘蛋吧!佞人,趴在母亲身上的吸血鬼!   
1986年1月13日周一深夜,我开着摩托车来到小红楼,进入家中。母亲卧室门锁着,就站在凳子上,从卧室门上的窗户钻进母亲房间,撬开她的大衣柜,寻找字画。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定定神,又仔细搜寻一遍,仍然没有。心想一定是秘书给转移到香山了。很是懊丧,就顺手偷了个傻瓜照相机,美能达牌。
 
天气暖和后,母亲从珠海回来,立刻发现照相机丢失,怀疑是哥哥所为。因她委托哥哥常去小红楼看看家,结果哥哥背上了偷相机的黑锅。
 
3月23日下午,我去小红楼见到了母亲。她情绪已经平静,态度和蔼,一句话没责备我。问清了我欠债的情况,她从大衣柜里掏出一打钱递给我,轻轻说:“你有困难,我不是不管。知道你生活不富裕,这一千元给你还债吧。”
 
本以为她还生我寄《法制日报》的气,准备好了为自己辩解的词儿。万万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帮我还债,一下楞住了。母亲又温和说:“小波啊,有妈总比没妈强哇。外人谁一下给你一千块钱呢?我送礼花几十块钱都要掂量掂量。”
 
哎呀呀,老妈慈祥起来,真像天使一样哇!我的头好像被重重挨了一棒,阵阵发昏,心里翻滚着热浪,几乎要流泪。反复说:“谢谢妈妈!谢谢妈妈!”
 
妈的,我偷了老妈的照相机,老妈却还帮我还了债!我的阴险狡诈和我的感激涕零混成一团……当时1000元是笔很大数目。我1986年工资全部加起来154元。等于我6个多月收入。
 
老妈一直不知道是我偷了相机。不久在去山西调查赵庆贵案子时,那相机被小偷偷走。后哥哥出差丢包,向我借钱,我送给了他100元,以平息表内心愧疚。
 
我虽然很坏,又骗又偷又抢,不是好儿子,可在我凶狠的外貌下面,在我内心深处,对母亲是依恋的。三年困难时期,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重新钻到母亲肚子里,不再挨饿。青春期后,我所看中的美女都是像母亲那样圆乎乎的脸型。得不到的才最爱,最渴望。
 
目睹别人母子亲密,非常羡慕,也曾很想与母亲搞好关系。我不会甜言蜜语,就经常给她写信,说说心里话。可母亲的记忆细胞里不欢迎我,对我不热情,一遭到她训斥就忘记了她对我的好,又怨恨她,不理她。我是个爱也极端,恨也极端的人。在母亲面前特别敏感和自尊,做不到含笑面对她的冷面孔。
 
我承认自己是个逆子。我的青春期很叛逆,在母亲面前总逞强,不服软,不低头。内心虽渴望母亲的爱,自尊心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不巴结她的架势,也瞧不起那些对她点头哈腰的人。她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她说少来往就少来往,她冷淡我,就离她远点。我对她的病情漠不关心,对她的写作毫无兴趣,对那些吹捧她的文章不屑一读。下乡内蒙古多年,两手空空回来,什么土特产也没给她带。从不知道她的生日,从没给她送过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我只会向她伸手要钱,却一次也没用自己的工资主动给她买点东西,孝敬她。总之,我给母亲的关爱几乎是零。小学时藐视她的书,初中时骗她的钱,文革中打砸抢她,成年后还偷她照相机,我不折不扣是个坏小子。
 
但坏蛋也有软弱之时,母亲给1000元帮我还债的那片刻如同一股高压的柔情冲得我晕晕乎乎,呆若木鸡。我的孤狼计划被冲得化为泡影。
 
随着母亲一年一年衰老,她在变化。早在八十年代,她给父亲的一封信中说:应该对孩子好一些。我们还能活多久?
 
自从我的书《血色黄昏》1987年底出版,并获得巨大反响后,对她是个震动。张光年告诉她,这本书是迄今为止写“文革”写得最好的一部;王蒙对她说,你儿子炸了一颗原子弹;冯牧为这本书热情叫好奔走,还批评了评论界对这本书不重视。——这一切证明她当初反对我写是错误的,她被触动了。她开始认识到这本书的价值,改变了态度。当有人说《血色黄昏》粗糙时,她还挺身而出替这本书辩解。
 
我的书出版后很长时间都没给母亲。直到姐姐告我母亲对她发牢骚:“小波出了书,也不说送我一本”。我才赶紧给她一本。因为当年她坚决反对我写,现在书出来了,想低调一点,别在她面前臭显,炫耀我对她错。母亲的《芳菲之歌》此时已出版一年多了,与《血色黄昏》相比,影响很小。我怕母亲伤心,也从没告诉她我这本书引起了多么大轰动,以免她尴尬,受刺激。
 
姐姐帮我向她解释了后,她说:小波的想法很怪,我干嘛要伤心呢?有什么可尴尬的?两代人,不同时代的书怎么能相提并论?他越成功,我越高兴啊!
 
到了1989年,母亲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她与秘书关系恶化,我们的共同语言大大增多,那年春节母亲与我们一起在小红楼过的,吃了团圆饭,热热闹闹,非常少有。母亲成了模特,大家都争着与她合影。我也如此,并壮着胆子,搂抱着老妈照了个像,是我这辈子与母亲最亲密的一张照片,大大解了馋。
 
尤其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母亲得知我去了那个地方,几乎彻夜未眠,数次给我家打电话,询问我的下落,为我担心受怕……早晨刚进家门,就接到她电话,说着说着,她不禁啜泣哽咽起来。我们彻底消除了前嫌。
 
我萍飘异乡后,母亲不顾腿病和年迈,专门来到我的万寿路家,缓缓爬上四楼,看望利利和儿子马晓。
 
为学好英文,我曾写信请她帮忙买本英文句型方面的书,她立刻托李叔叔去买,跑了很多书店也没买到,给我捎来了五六本非我所要的书,厚厚一大摞,根本用不着,让我哭笑不得。1991年9月1日母亲给我来信说:
 
儿子:
两年多不见了,时常想起你来。看见利利和肖肖,还有些安慰。现在,他们也要走了,心里很有些怅惘……
衷心地祝福你们的团圆。                 
妈妈
1991.9.1
 
在美国罗德岛的生活,我最大的感受是孤独冷清。美国人少,地广人稀。偌大超市,琳琅满面,却几乎空旷无人。从人群拥挤,热闹非凡的北京,来到那个地方,全是陌生的蓝眼黄头发的异族人,白天大街上都没几个人,晚上更寂静如坟地。我这条被兵团战友称为“孤狼”的人,也感觉难以适应。举目无亲中每接到母亲的信,都好似送来了一堆火,让我全身暖洋洋。
 
波、利利:
接到波打字寄来的长信好久了,因为遇到一桩很不愉快的事(小燕子的官司打输了),气得我血压升高,又得为他们起草给人大常委会的信,好烦恼,好辛苦。……
波的书(《血色黎明》)写好了么?对利利务必温柔,体贴。她为你真不易,亲你们和我的小孙子。
妈妈
(1991)11.23
 
望着熟悉的母亲字体,感觉字字都散发着母亲的体温。啊,妈妈说亲我,让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童年从未与妈妈有肌肤之亲。46岁时看见老妈在信中说亲我,特激动,就像远离妈妈的小孩重新回到了母亲怀抱,百感交集。哇呀,对缺少亲情的人,哪怕只在信上亲一下也觉得幸福,鼻子发酸。
 
做访问学者3年后就没钱了。为缓解我的经济困难,母亲让我拿着她写给波士顿的朋友、龙云儿媳妇的信,索要当初寄放在她处的一副吴昌硕的画。虽然没要来,仍让我感到了母亲在万里之外的一片心意。
 
母亲还把她的几个美国关系介绍给我,让我有困难找她们。如台湾女作家聂华苓、华盛顿图书馆的同学赵婉贞、台湾作家江南之妻崔荣芝等,无奈相距遥远,我又不爱交际,没有去找。
 
成功的时候,谁都是朋友。但挫折的时候,只有母亲是最可靠的伴侣。
 
据李叔叔说,受到冷遇的罗秘书得知母亲给我写信后,说她与暴徒来往,小心受牵连,以此进行威胁。但母亲没被吓到,继续与我通信。她对人说:“监狱的犯人还让探亲呢,我跟儿子通个信有什么错?”过去在内蒙古草原时,半年能收到一封母亲的信就不错。现在这“洋插队”期间,差不多两个月就收到一封。其中有的信,字迹歪歪扭扭,是她在重病中,用颤抖的手所写。母亲的晚年,手脚不利索了,却与我通信最勤。
 
1992年2月29日,她在日记中说:
 
这个儿子在美国的花花世界里,仍然过着勤俭朴素的生活。每天除了写书,就是学英语。从他寄来的照片看,仍然和在国内一样穿着皱兮兮的夹克衫,一脸的倔气、傻气。每天自己不做饭,吃点面包、三明治之类的就算果了腹,天天如此,也难为了他……
 
字里行间,浸透着母亲对我的挂念和一片爱心。1992年8月5日她给我的信中说:
 
小波,利利:
在闲时,常怀念你们。我已年近八十,今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么?每念及次,心常惘然。……
一直没有回香山。因为小罗这人太坏(有人告之我,因我不用他帮我打官司,他竟到对立面去讨好,说要顶住)。我如回香山,要立即辞退他(已找到代他的人)。他这种人是会使出更坏的手段报复的。为了减少精神负担,我们准备官司结案后再去香山,那时去对付他一个人,还好些。……
我以为如果从事写作,还是回到国内好(当然不是立即回来)。你自己都说,现在连许多词汇都忘掉了。你生长在中国,国内是根,没有根,你创作的叶子是无法茂盛的。……
就写这些吧。希望早日看到你们的回信。你们的信能使我感到极大的快慰。拥抱你们,亲小小孙儿。
妈妈
92.8.5
 
母亲终于抛弃那个邪佞秘书了!哈哈,大快人心!
 
看到母亲结尾的话,我心中又温暖,又酸楚。自小到大就没跟母亲拥抱过。她在信上这么说说都让我心里热乎乎。儿子马骁出生后,母亲从没到我家看过他,抱过他,给他买过什么东西,形同陌人。可现在,她在信中说亲亲小孙儿,真好像天上飘来了一团洁白的天鹅绒,轻轻落在我受伤的心上,那么绵软!那么温柔!哇呀,母亲心里有我儿子马骁了!想念她的小孙子了!她还叮嘱我一定要教育儿子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别丢了中文……不过母亲老写错儿子的名字,总把骁骁写成小小或肖肖。
 
人不可能总声名显赫。在我漂泊异域,隐姓埋名,从大红大紫到被人渐渐遗忘时,1993年9月她写了篇文章《儿子老鬼》,表达了对我的思念。此时她已经79岁。这篇文章又被畅销刊物《读者》转载,广为流传,对我是个极大的提携和鼓舞。文中说:
 
他的书我没有参加过一点意见,他是从来不接受我的意见的。……我对儿子过去有过许多的不满、许多的气愤、许多的失望。经过文革,我有了某些改变,我明白自己有不少固执的观念是陈旧的,我缺乏新颖的独创的见解,因此,我的写作也有过弯路。这样,我对儿子的不满、气恼、失望,减少了许多。当他的《血色黄昏》出版后,通过他的书(虽则这本书中有些地方丑化了我,駡了我),我对他的了解更多了一些,不满气恼失望又减少了些。例如他得了稿费,除了买一部电脑,依然穿得土气寒酸,他妻子不在家时,他只会就着生黄瓜啃干馒头。从不在生活上有任何享受的念头或习惯。前几年去了美国,在布朗大学当访问学者,从他寄回的照片看,衣着神情和在国内没有两样,生活上还是自己不做饭,经常吃的是面包就着香肠和白水。人家到了美国生活都大变样,而这个老鬼却依然故我。只是粗野气少了些,书卷气多了些。也依然笨嘴舌拙不会说话。……他希望回来,我也希望他回来。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暮年的到来,我对老鬼的人品,对他的个性的“特”,对他的“不寻常”,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于是我的气恼,我的不满和失望,也更加减轻、减轻……当读到他信中“月是故乡明”的那段话时,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儿子直到年届40有了自己的儿子后,才对母亲有了深挚的情感。
我也不禁常常怀念远在地球那一端的儿子。
 
据徐然姐姐说:母亲病重昏迷期间,除了念叨妹妹白杨外,还常常念叨着我,清醒时总问:小波回来没有?李叔叔也证实:她在昏迷中常常呼叫我的名字。
我深受感动,眼湿鼻酸。所以望着临终前痛苦熬煎的母亲,数次难过得扑簌簌流泪。母亲的晚年返璞归真,完全变成一个合格的好母亲,无可挑剔。我对她再无意见。她离开了那佞邪的小秘书,回归到孩子身边,乐于助人,富有亲情和母爱。在母亲的最后几年,我们终于相濡以沫,真正母子了一场。只可惜这段日子太短暂了。我在幸福快乐之余又有些心酸,就这么7年,实在太少了。
 
我对母亲的感情难以用几句话说清楚,非常复杂。对她的美好,我恋她;对她的不美好,我恨她。既得不到她的爱抚,就用疏远她来捍卫我的尊严。她给了我生命,还给我很多敏感的气质。我病危时她拯救过我;我被打成反革命后,她帮我摘去帽子;我没有工作,她一口气帮我写了5封信……令我爱她。可她不关心我,疏远我,还常为思想观点问题跟我断绝交往,让有人以为我的妈不是亲妈,又深深伤害了我,令我恨她。这种复杂的感觉五味杂陈,如同芥末、蜂蜜、咖喱、辣椒、玫瑰、葱头、臭豆腐混合在一起,无法形容。
 
但不管母亲有多少毛病,怎么缺少母爱,理智告诉我,她是值得尊敬的。
自左向右:哥哥青柯,母亲,我,姐姐徐然
在民族危亡时刻,她没有窝在大城市北京过舒适安稳的小市民生活,却来到抗日战争的第一线——临近京津保,斗争最为残酷血腥的十分区。她睡在老百姓土炕上,蹲老百姓肮脏的厕所,穿有虱子的土布衣服,吃着粗糙简陋的食物,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奔走,完成上级任务。虽然她身边的战友三天两头牺牲,虽然她很怕死,却没有当叛徒逃兵——她一点不比那些住在延安的文艺老战士差!而她的第一个丈夫,后来的著名学者张中行此时却在北京天津的书斋里教书,做学问,毫无生命之虑。但母亲所选择的道路一点没错!她若跟张中行生活,只会是家庭妇女的归宿,绝不可能有后来的文学成就。
 
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亮点。
 
母亲战胜病魔,苦熬数年,写出了《青春之歌》。她不随和文坛上写工农兵的主旋律,大写特写了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一个有浓厚小资情调的成长中的人物,一个前后多次恋爱的城市女性。细腻刻画出了知识分子参加革命与农民参加革命的诸多不同。把知识分子内心世界一个难以被革命原则占领的角落如实表现出来,揭示了知识女性投身革命不仅仅是为了变革社会,寻求大多数民众的幸福,同时也是为了寻求自己个人的幸福。从而将林道静这个人物写的鲜活逼真,栩栩如生,令读者不胜唏嘘。在那个极左年代,这部书把革命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了起来,独树一帜,引起了大量青年学生、国家干部和知识女性的共鸣,轰动了全国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
 
这是她生命中第二个亮点。
 
走出极“左”桎梏,坚持实事求是,主持正义,晚年为徐明清、王汉秋、胡开明等受压多年的人士奔走呐喊,不怵得罪高干夫人。她虽然年迈体衰,风烛残年,却越发同情体贴弱者和小人物的疾苦。对这些人有求必应,多次帮忙,利用自己的名气仗义执言,竭尽绵力。
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亮点。
 
母亲不是神,也有人的各种缺点弱点,也犯过错误。她写过失败的作品,对孩子缺少亲情,看错过人,找了个奸邪秘书,还被别人当枪使过……我在本书中都有披露。可人一辈子,干出了这三个亮点,足矣!
 
母亲的身上有很多面。既有正统马列主义的一面,又有小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面;既有善良的一面,又有无情的一面;既有坦率的一面,又有虚伪的一面。可不管有多少面,她一辈子干出了这三个亮点,打不倒矣!
 
记得父亲去世后,一次我去看望她,临分手前,趁她心绪不定,彷徨无措,我鼓足勇气,吻过她脸一次。母亲当时像触了电,全身抖动。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这种老龄女性名人,身处高处不胜寒,精神上异常孤独。感情生活的不幸,让她的情商极低,失去了正常判断力,很容易被乖巧邪佞的小男人所欺骗利用。
 
我理解了母亲,谅解了母亲。
 
临终前,母亲频频呼叫我的名字,就冲这,母亲以往对我的伤害不足挂齿!
 
1995年12月与母亲诀别后,我戴了3个月黑纱。父亲走,我只戴一天。耀邦走戴了一个月。这是毕生中最悲伤的一段日子,总咳嗽,抵抗力大减,病了半年之久,以前从没有过。
 
有一阵,不能跟人提母亲,一提就流泪。我难过得头脑发木,变成了母亲的一条恶狗,对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发出狂吠。当蕾蕾的公婆来家吊唁时,我当面指责他们患感冒不注意隔离,传染给蕾蕾,又传染给母亲;对徐然姐的小女儿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浓妆艳抹,提出批评,这是办丧事,应该淡妆;并断然否定了徐然姐提出的与母亲遗嘱相违的建议,结果得罪了姐姐,15年没有来往……
 
年轻时,在母亲荫庇下得到不少好处,可我和母亲依旧冲突不断,来往稀少,只是到了她晚年才心心相印。现在母亲没了,荫庇没了,一时间感到了冰冷刺骨般的巨大空虚和痛苦。最初那半年,一提母亲就心如刀割,泪水盈眶。老不断的咳嗽,但也没去看。母亲就是肺病,我得了母亲的病心甘情愿。
 
老妈呀,生前你忙,不很喜欢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是身后,我却能永远地和你厮守——装着你的木盒就摆在我电脑桌旁,随时都能看见。
 
我把母亲的照片挂放在各个房间,每间屋都多多益善。这样,来到任何一个房间,我都能一眼看见老妈。
 
母亲的几片白骨放在精致的鼻烟盒里,摆在床头,夜夜陪着自己。去万里之外的美国也随身携带。
 
母亲的大床我已经睡了10年,中间凹陷,有个大坑了,还要继续睡下去。
 
母亲的写字台,早已过时,又窄又小,桌面开裂,依旧舍不得扔。
 
10年了,母亲的病历、透视胶片、挂号证、药盒、假发、眼镜、小闹表、稿纸、大洋娃娃等等悉数保存,感觉扔了就象是把老妈扔了,难以割舍……最最后悔的是当年忘了把老妈的头发剪下一缕,那可以永久保存。
 
我曾说过,下辈子还愿意给她当儿子,这是发自肺腑之言。
 
因为母亲是美丽的。她从外表到内心都不丑陋。她端庄绰约,心底善良。不会用阴谋诡计算计别人,往上爬;她同情挨整受压的同事朋友,私下能给“右派”“特务”“反党集团成员”雪中送炭;她厌恶沽名钓誉,从不容忍别人美化拔高炒作自己;她借钱必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念念不忘……
 
因为得不到的爱才最爱。物以稀为贵。母亲出生在一个缺少关爱的家庭,导致她遗传和感染了对孩子的严苛,不会关心孩子。她那稀微的母爱正因为少才更像金子般珍贵,才更有吸引力,才更令我梦寐以求的想要她这个妈。
 
因为这辈子所遇到的几次大灾大难都是她出面救了我。童年时两次动大手术均是她花钱保住了我的小命。下乡后,她又帮我摘掉现行反革命帽子,恢复了我的政治生命。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只有下辈子再给她当儿子才能报。
 
还因为我是从她肚里出来的,没她就没我,骨血相连。我闻惯了她身上的气味,从脚气、近视又散光、不能喝酒熬夜,到神经敏感、多愁善感、为写书不顾一切全来自她的遗传。我已适应了她,所以下辈子不能换人,只能给她当儿子。
 
尽管当她儿子很苦,得到爱抚不多,生了病不会精心照料,长身体阶段回家吃不饱,当了反革命要跟你划清界限,有个风吹草动还会给单位写信表态支持处分你,结婚时只给很少钱……但还是愿意给她当儿子。在她的苛严教育下,起码比较能吃苦,不会是公子哥儿,娇生惯养,讲吃讲穿。
 
李叔叔说,获悉我被批准回国后,妈妈非常激动,特地与李叔叔商量,让我回国后住在她的小红楼家里。又担心我经济困难,嘱托李叔叔给我一个她的中国银行存折,上面有1万元存款。
 
平心而论,妈给了我不少,应该知足了。我认了有个这样的妈。苦点就苦点,受冷落就受冷落,让人认为她不是我亲妈就让人认为。她一生有那三个亮点,绝对百里挑一,相当出众,大大值得尊敬。何况,晚年老妈还给了我那么多关爱和提携。又是替我还债,又是介绍我到《花城》主编范汉生处居住;又是撰文写《儿子老鬼》,又是给上面写信,帮我回国……临终前还多次呼唤我小名,她的记忆细胞终于不再排斥我。
 
啊呀,有这妈可比没有要强多了!
 
岁月如梭。现在自己老了后,渐渐理解了当年父母为什么见我割破手指那么气愤。换位想想,如果我儿子用刀割自己手指,我也舍不得,也会又气又恼。我曾是父母身上一块肉,我动刀子割自己等于是对他们肉体的不在乎,不尊重。他们愤怒的里面也隐含着一种怜爱。当初王汉秋奉送一截血淋淋手指向父亲表决心时,父母在感动之余肯定也很惊惧。他们虽然表扬了王汉秋,内心深处肯定不赞成这种自残行为。所以他们才反感我有类似举动。而我当时却觉得他们革命意志衰退了,现在则完全认同了他们的观点:革命不能靠动刀子……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我10年,也不知她的魂灵飘浮在苍穹中哪一个遥远角落。不过,她生前用过的很多东西还在陪着我,继续散发着老妈温暖的体温。10年了,母亲的粗毛线帽子我冬天还戴,母亲的一堆尼龙袜被我留着逐一穿烂,母亲的大羽绒服我午休时还经常盖,母亲喜欢的洋娃娃继续摆在柜上。母亲擦过的口红已存放了10年,还要继续保留。一闻见那甜甜的香味,就想起了老妈身上的芳香。
 
母亲在我心目中是美丽的。那大圆脸盘、大金鱼眼、大扁鼻子都别有韵味,清秀端庄,潜藏着美好、神秘、独特,百看不厌。
 
我忘不了内蒙古草原,我在那地方被整得众叛亲离,屁滚尿流,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好几年。这是一辈子最惨的一段经历。
 
我也忘不了母亲。从1989年起,她75岁后返璞归真,还原为一个完整正常的慈母,与我终于母子了一场。而我已42岁,胡子拉碴。
 
10多年了,这个让我又恨又爱的老妈还时不时与我在梦中相见,还常常令我鼻酸欲泪。

(原标题《晚年,终于母子一场》


转载说明 :根据老鬼《我的母亲杨沫》2020年4月25日最终修改稿,本篇文字及图片均由作者授权三家村独家发表。本网站为转载。若有异议请及时联系本网站予以删除。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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