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已经三十多年了,在梦里却还经常回到香山,这大概是因为那里留有太多让我难以忘怀的记忆吧。
在北京众多的公园里,父母一直对香山情有独钟。他们对香山的这份钟爱自然也就“遗传”给了我。所以打从记事起,我就是这座具有山林特色的皇家园林的常客。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去趟香山是要费一点周折的。出北大的西南门,在海淀站乘32路公共汽车至颐和园,再换乘35路到终点站香山,从汽车站到公园大门还得走不短的一段路。好在路两边有很多大树,即使在盛夏,一路走来也不至于被晒得昏头胀脑。沿途还有不少农家的院落,可以让人左顾右盼,领略些许乡村风光。有的人家还卖蝈蝈,每只蝈蝈都装在一个竹篾编成的精巧的小笼子里,叫声很响亮。如果运气好,父母会给我买一只带回家去养着玩,这能让我兴高采烈好一阵子。在秋天,不少农家的门口都会摆出又大又甜的鲜枣来卖,一毛钱一碗,还允许可劲儿地挑。每逢此时,我和姐姐总希望能买点枣,一路走、一路吃,但从来没能如愿以偿。因为老爸有一条牢不可破的规矩:不削皮的水果必须用高锰酸钾溶液泡过才能吃!
我们一家去香山,通常都是一早出发,日落方归。大多时候我们会在公园里野餐,食物多由母亲自备,老虎茄子、笋豆和盐茶蛋是她的看家本事,再加上罐头和面包。以当时的生活水准,这应该算是相当丰盛了。山里适合野餐的地方很多,像双清别墅、栖月山庄这类无人管理的院落是常常被选中的地方。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找一块林中空地,铺块塑料布,大家席地而坐,这样显得更有野味。偶尔我们也会在公园里的餐馆吃上一顿。去的次数最多的,当数红叶餐厅,那里的咕咾肉外酥内软、酸甜可口,非常好吃。离大门不远的小白楼里曾经有过一个西餐厅,我印象里只去过一次,餐点好象没有什么特色。
红叶山庄是园内唯一对公众开放的旅馆,就坐落在现在香山饭店的位置上。客房大多是平房,非常安静、舒适。我们在那里住过几次,一般只会住一夜。只有一次一连住了大约十天,是为了陪在那儿休养的爷爷、奶奶。在红叶山庄过夜,对我来说是件极为快活的事。天黑之后,母亲会带我们到草丛中逮萤火虫,再从附近的一块菜地里弄一小截南瓜叶的空心茎,把萤火虫放在里面就成了一盏一闪一闪的小灯,非常好玩。不过父亲很少参与这类活动,因为他对虫子怕得要命。而我和他正相反,对虫子不但不怕,反而充满好奇,甚至曾经立志想成为一名昆虫学家。说到虫子,香山还有一种叫声十分独特的知了,在其它地方我从未听见过。根据它的叫声,我们给它取名为“呜嘤呜嘤哇”尾声拖得很长……它们偶尔会落在比较低的树枝上,用手就可以捉到。这些知了的头顶有复眼,复眼的形状像钻石,颜色有红色和蓝色两种,很是奇特。
红叶山庄里面有条蜿蜒盘绕的人造小溪,好像还有个名字叫“九曲迴肠”,溪里有活水不停地流动。我和姐姐把纸折的小船从源头放入,看着它顺流盘旋而下,然后赶紧跑到溪水的另一头把船捞上来,再从源头放入……我们可以这样周而复始地玩上好一阵子,直到纸船泡烂为止。
位于香山后门附近的眼镜湖是相通的两个圆形小湖,中间被一座石桥隔开。在湖的一侧有一个水帘洞,水帘直接注入湖中。水帘洞是我儿时的最爱,因为可以拿根树棍钻进洞里将自己想象成花果山上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如果再有个对手——比如有时和我们同去香山的表哥,两人从洞里打到洞外,那就更爽了。
半山上的玉华山庄也是个不错的去处,那里除了可以看山景,还有各种可以解馋的小吃和汽水,是个玩累了歇脚的好地方。不过也有不尽人意的时候:大人们可能会“赖”在茶座上不走。有一次和奶奶等一大家子人在那儿还碰上有人唱戏,我听不出个所以然,觉得无聊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闻名遐迩的香炉峰是香山的最高峰,也叫“鬼见愁”,大概是为了形容它很难上去吧。其实登顶并不十分困难。我们不但多次登上过“鬼见愁”,有一次还从“鬼见愁”上残破的园墙缺口翻出去,登上园外一座不知名的荒山。这山上到处都是灌木,没多少大树。我们在荒山坡上找了块空地野餐,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小时候每次爬“鬼见愁”,父母和姐姐为了激发我的积极性,往往会把爬山设计成某种“情景剧”,有时候我们是《林海雪原》里少剑波的剿匪小分队,有时候又成了电影《独立大队》中马龙的游击队。总之,上山是在执行“任务”。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向往能“独立自主”地和小伙伴们去香山玩儿。父母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也就同意了。但条件是第一次去得在父亲的监护之下才行。我当然十分不情愿,作为妥协,他答应尽量不干涉我们的行动。和“狐群狗党”们一起出游,当然与以往跟着父母大不一样,甚至看在眼里的东西都与此前有所不同。就说见心斋,以前也去过几次,从没有特别留意过。这回却霍然发现这座园中之园是个玩捉迷藏的绝佳所在,不光地形复杂,回廊的顶也易于攀缘上去,从而凭空多了一维空间。我们在见心斋里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的喧闹与香山的情调可以说是格格不入。我猜想父亲心里多半颇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履行了不干涉的承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一卷在手,对我等视而不见。
终于,我知道了香山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静,能让人忘却各种烦恼,远离尘世的喧嚣——大概是1977年的冬天,我和女朋友去游香山,整个公园里仿佛空无一人。我们径直走向深处,过了半山亭,沿一条小路行至尽头,并肩坐在随意选中的一块大石上,脚下是一道深壑,耳中听到的只有阵阵山风。两人不用说话,心似乎就可以交流。那种心境实在是只能意会不能言说。最后一次去香山,已是十几年前了。那时父母的身体都还不错,我们一起带我儿子去碧云寺看罗汉堂,顺道看看久违的香山。从离碧云寺很近的香山公园后门进入,映入眼帘的景色真可谓面目全非!水帘洞的水帘不复存在,眼镜湖也干枯见底,到处人头攒动,让人心烦意乱。大失所望之余,我们只在湖边(严格说应该是坑边)的一个小茶座略坐片刻,喝了一壶茶,就打道回府了。生怕再往里走会带来更多的失望,让以前美好的印象荡然无存……
本文刊于2015年9月10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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