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到山阴路上寻找所谓特色的地方,那你恐怕是错了。 山阴路其实和“山阴”没什么关系,绍兴(即古城山阴)人鲁迅先生1933年迁居此处时,它还被叫做“施高塔路”(Scott road)。“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成语脱胎于《世说新语》,短短数百米的山阴路上虽然住宅林立,梧桐分伺,两旁尚有不少商店,但“应接不暇”,似乎还是用于形容与其南接的四川北路更为贴切。 曲折的四川北路在虹口区界面犹如一棵虬干老树分出许多树杈,也串联起当年公共租界周边蚁窝一般密密麻麻分布的里弄住宅群。山阴路从建路之初便被定位为住宅区,经近百年而未有太大改变。短短651米的路长范围内,保留了多种样式和风格的住宅建筑,大部分为20世纪20年代前后兴建,由各式早期花园洋房、石库门里弄、新式里弄,组成了一处自然形成的近代民宅“博物馆”。即便是在同一类风格的建筑中,还有简洁与繁复、简朴与奢华的区别。其间的建筑虽因时代不同而有所差异,倒也不曾有过于标新立异的楼房破坏它的整体。建筑的变化与其普遍高度一样,是低缓而沉着的。 如若不是民国时诸多名人因缘际会在此居住,留下不少文化故宅,也许山阴路的命运在一轮轮轰轰烈烈的城市更新中不一定能如此平缓。即便如此,在国共内战和文革等动荡的岁月里,山阴路上的文人书生,还是曾经被一次次地惊扰过。
如今的山阴路低调得出奇,深埋于虹口区商业中心的诸多大楼后面,愈发显得幽深静谧。人们往往是为了寻根特意拜访此处,会有人为了“内山书店”和鲁迅故居而来,或是年轻的情侣在慕其临旁的甜爱路之名前来时顺便踏入这一条小马路上闲逛。很多参观完鲁迅墓和鲁迅纪念馆的人,从虹口足球场旁边的鲁迅公园侧门拐出,经甜爱路,到山阴路、四川北路以及潥阳路交叉的略显喧闹嘈杂的路口,便可瞥见已改成银行门市部的内山书店旧址,还可从门口砖墙镶嵌的大理石牌匾上了解一下当年内山完造与鲁迅先生的交情。内山书店楼上的阳台依然晾晒着居民的衣物,山阴路这条老牌市井街巷的序目也由此揭开。 山阴路2弄为“千爱里”,是一片日式新里弄住宅联排的砖木结构“花园洋房”,建于上世纪20年代初,为当时的日本人集中居住地。据说取“千爱”之名,是因为日文中的“千爱”两字的含义与汉语相近,有“爱之千家”之意。弄内3号曾经是内山完造先生的寓所,正对着内山书店的后门,也就是如今所说的“前店后家”的格局。 山阴路16号的山阴大楼原名施高塔公寓,为当时最新的独立成套式“公寓住宅”,外立面的装饰平整朴素,富有现代风格。只有三层的楼面似乎与“大楼”没什么关系,但与日式的街面风格甚为相称。 绕过山阴大楼,便是一个奇特的近乎直角的拐点,这个热闹的丁字路口在繁华的四川北路身后划了一个漂亮的休止符。四达里的弄口以一种悠然的弧度,缓缓地展开山阴路上狭长幽深的弄堂往事。渐次是恒丰里、东照里、花园里、兴业坊,一色的清水红砖新式石库门建筑,弄内小巷似纵横阡陌、四通八达,深不见底,如入迷宫。临街外墙则利用天然的地理优势开设店铺,幽暗弄堂与小幅门面,两不相涉。这里早已不复当年一楼一户的格局,更多的人家以一楼三户或更多的比例生活在狭小的空间中,仿佛他们的人生也由此显得局促狭窄了。晚饭时分,一层的公共厨房间内传来阵阵饭菜清香,夹杂着油烟的气味氤氲在幽暗的楼道里久久才会散去。伴随着自行车铃声和孩子放学的嬉闹声,老上海人这几十年间的生活琐事浓缩于此,难分难折。 路的左侧,先是一长排整齐的灰白色拉毛外墙住宅,弄内很浅,一望见底,与沿街相对的深不可测的石库门里弄形成鲜明对比。紧闭的铁栅门宣示着一种距离感。这一片的留青小筑、松云别墅,是上海极为罕见的面对面背靠背的联体建筑。鲁迅故居所在的大陆新村为几十幢形制规整风格统一的红砖外墙小楼,每户均有矮墙,小铁门内有一个略显逼仄的小花园,门楼上设小阳台。鲁迅先生在这里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他几乎是“隔天就要去一次内山书店”,也常在傍晚携了广平夫人在静谧的山阴道上散步,或是去街对面东照里12号的瞿秋白先生的家里小坐,回来时则可与邻近而居的茅盾先生叙谈一番。 除了以上提到的三位,山阴路上还曾接纳过沈钧儒、冯雪峰、谢旦如、唐弢、范祥雍、赵家壁、曾联松、方光焘、胡愈之、章克标以及日本友人尾崎秀实等一大批文化名人,恒丰里69号还曾经是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指挥部联络点,恒丰里90号则曾经被作为中共江苏省委会议的举办地。 路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是1972年为迎接尼克松总统访华而种的,夏日里浓荫蔽日,冬天里却被修剪了枝叶,空留下张扬的主干,在萧索的寒风中倍添凄厉之感。鲁迅先生散步的那个年代,山阴路上还是绿意葱葱的白杨树唱主角,但因其极易招惹虫子,遂与墙头的爬山虎一道,被清理出标榜干净整洁的现代街道。只在某些洋房的楼台之上,还能略略瞥见一丝绿色植物的妖娆。 如果说前边的山阴路尚带有旧上海婉约而温存的气质,再往前行,以横生的四达路为界,“文气”的山阴路似乎蓦地转入了现代的世俗民间。由一栋突兀的粉色外墙装饰一新的西式酒店建筑为视觉转折,正对着的是274弄一条热闹的小市集,早餐摊子、煎饼铺子等各色小摊贩在花园洋房的围墙外头一字排开,吸引不少过路人驻足问询,还有些私车停在道旁,使本就窄小的路面愈加拥挤。与其他街道不同的是,这附近几栋应是近年新建的普通平房,在里弄老房和近代建筑密布的山阴路上倒显得有些另类了。但21世纪的世俗生活仍是处处可见的,比如街面上各式各样的店铺,衣料加工、房产租赁、钟表修理、理发等营生似乎与几十年前无异,出入其间的人的心境却不知是否依然相同。这个段落里的不少老式建筑依然保留着红灰的外部色调,但分明有一种刻意做旧的痕迹,墙面上太多无谓的装饰和线条更暴露了其浅薄的年龄。 340弄的积善里也是一处典型的石库门里弄,高高的三层门墙上装饰着考究的线脚和精美的雕花,诠释曾经丰实的年华。与其临近的是一群灰色拉毛水泥墙的小庭院建筑,抬眼一看竟是“祥德路2弄”,原来山阴路已在不知觉间走完。不到20分钟的脚程,正是最适合散步的长度。 山阴路上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除了住宅,还是住宅。鲁迅故居与其他的故居或党派驻地一样,都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间。当年到此,是为避纷乱、远战火,绝非要出风头、树楷模,因而当这些名人往事渐渐湮没于幽深街巷的尘世琐碎中,亦无须挂怀与叹息。比起几步之遥,高竖起一块“文化名人街”牌门的多伦路,山阴路的“无为”,倒使其多了几分容易亲近的气息。 山阴路说长不长,但因其向东西两侧延伸,连接起深深浅浅的弄堂里密密匝匝的住户,以及几十年间数代人留下的或深刻或精致的历史痕迹,让它具有了一种别处不具备的宽度和厚度。仿佛每一个街角每一方山墙的涡卷里都藏着故事,引得一批批的人去细细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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