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远地走了。 李斌，你食言了 我悲伤了整整8个月。 今天早上医院里传来消息，说李斌走了。 8个月，从他检查出病症至今。而这一刻我已无法悲伤。 李斌真的走了。 永远地走了。 他再也不能穿着那套几十年不变的深蓝色工作服，绕着一台台机床兜上几圈了。 可我仿佛依然看到了1997年第一次采访作为“全国十大杰出工人”的他时，从机床堆里探出的青涩、害羞的脸庞和蓝色粘着油污的身影。 “我这辈子最大的志向，就是当好一名工人。”他低沉缓慢而坚定的话语20多年不变，犹在耳旁，可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我的眼前总闪现那些访问他的画面： 穿过闹市中心，我几次来到坐落在上海西面的上海液压泵厂，无论是事先有约，还是突然造访，他的出现总是在车间里，在一台台数控机床后面，那双热情伸过来，马上又不好意思缩回的手沾满油污。就在被他视为宝贝的数控机床旁，我与他有了一次次心灵交流，也建立了20多年的深厚友谊。我和他的共同语言，不是谈成功、荣誉，而是聊他的机床，聊对技术工人的理解，这时候的他滔滔不绝，宛若两人。 他一生如此钟爱数控机床，爱惜“工人”这个岗位。 上海液压泵厂是一家老国企，生产环境艰苦，几十年来演绎的是传统金属切削加工的模式———在油漆剥落一层又重新刷上一层的老式机床上，一人一刀一件。曾经创造过辉煌的国企老厂，在20世纪90年代末已是落寞，而正是这种落寞，使企业有了凤凰涅槃的决心。就在这一特殊时刻，李斌，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站在机床旁从未引起别人注意的小伙子，凭着他的好学、钻劲、聪明和本性的老实，成为了上海液压泵厂的领军人物。 多少年来，我一直问他，你现在外语水平、电脑水平都不错，完全可以从事其他的职业，当工人不累吗？ 多少年来，他也一直这样回答我，当初当工人，没有多想，就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后来，看到自己掌握的技能，在生产上发挥了作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工人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好的，他同样需要知识、智慧、能力、经验、勇气、创新。 1985年大专毕业的李斌，不断完成知识高峰上的一次又一次攀登：当上了工程师，又通过了高级技师评审。但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他都坚持在生产一线干活。 他曾经这样诠释“工人”两个字：我庆幸当初没有去当管理人员，在车间我接触到了世界上各种先进的数控机床。我有我的感觉：机床全部由电脑控制，电脑桌面上一个汉字也别想找到，全部是英文！那种曾因工人身份而妄自菲薄的感觉已经没有了，现在的工人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拿扳头弄钳子的工人，而是必须掌握高技术的技术人才。 李斌一生面对很多诱惑。国内国外同行都认可他“最棒”，彼时的厂长这样称赞他：我们厂有两个李斌，工厂的腰杆就硬了；有一批李斌，工厂就“飞”起来了。很多企业想“挖”他，“来我们德国公司吧”——海卓玛蒂克公司三番五次点名要李斌去“培训”，表示愿意赠送几十万元的数控机床给中国，高薪留下李斌。有的甚至对他讲，你不用那么辛苦，只要动动口就好了…… 我问他，你的徒弟同事走了，钱赚得比你多。当时你的家需要改善条件，需要钱为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你身体动过大手术，你内心也很怕，你需要休息。你随便挑一个地方，待遇都比液压泵厂的好。这些很实际的问题，你想过吗？ 他回答我，人嘛，想法总是有的。谁都想过得好一点，但是硬要在钱上去追求什么，人活着就没什么大意思了。其实外面的世界我都知道，但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整天想工作还来不及，我想我比困难的人过得好多了。这样想的李斌，也是这样常常把得到的奖金捐给厂帮困基金、厂里的困难职工。 这样的李斌，一直这样，淡定的笑容，谦和的姿态，暗藏的力量。 随着时间过去，我开始感受到了李斌的变化。 近年的每一次相遇，我们交流的话题变成了这些：4年本科的大学生，来到工厂为什么“车钳刨”都不会？到了生产第一线，为什么还不如一个技校、中专生？面对高精尖的数控机床，技校、中专生又不能替代大学生的外语、电脑作用，怎么办？招来一个大学生，刚进厂就跳槽，为什么国有企业吸引不住他们？ 李斌，把视野投向了更高更广更深的层面，最后他把他的思考带到了北京。 2016年3月5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海代表团，第二个发言的李斌围绕“加强技工队伍建设刻不容缓的”这一主题，发出要实现从“中国制造”到“中国智造”的转变，应加强技能工人队伍建设的呼声，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呼应：“我们要想办法调动一线工人、制造业工人、农民工的积极性，这也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工人阶级是主人翁，主人翁的地位要体现出来。” 而正是这个发言，促成了中国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的进程。2017年4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方案》，这是党和国家历史上第一次对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专门进行谋划和部署。它的出台，为加快建设一支高素质的产业工人队伍明确了“路线图”“时间表”。李斌，功不可没。 熟悉李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很感性的人，有很多爱好，摄影、种花、养鱼、听音乐、打乒乓等，但是时间对他来说，太宝贵了。 他常常和工友们加班到深夜；晚上、休息天，他常常被厂里一个电话叫到现场解决难题；兼职了上海市总工会副主席后，每次开完会他依然横跨市区回到工厂……工友们曾开玩笑说，他们准备替李斌买张床，放在工段里，再把李夫人也接来。 忠孝两全，李斌，你这一生都没有做到，年轻时少有时间去照顾痴呆的老父和读书的孩子。 而病后倒下的你，尽管嘴里不停地对爱人郭老师说“你去睡觉，你走吧”，视线中却一分钟也不能没有郭老师，你心里愧疚一辈子体谅你，照顾你，坚强地哄着现在孩子般的你的郭老师吗？ 李斌曾经对我说过：家庭与事业我都爱，我想要做一个忠孝两全的人，我尽量吧。 这也是我最后见到病榻上李斌时的场景。 患脑瘤的他，说话已经很缓慢艰难，见到我，他说，那个产业工人文件还没能都落实到位，我还有好多事没做。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一边擦着他的泪，一边故作轻松地与他约定：我等你来上班哦，你快点来，我们好好再讨论如何落实。 可是，李斌，你食言了……  （作者张路 作为一名劳动报记者，自1997年起，率先并20多年来无数次采访报道劳模李斌，撰稿大型报道几十篇有余，与李斌结下深厚的友谊。）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