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嫌犯黄一川过往的人生轨迹看,他挥刀砍向无辜的上海小学生,是一个对自己有着精英预设的县城青年在现实面前受挫后,一次极端的报复。 有选择的蓄意犯罪 距离6月28日那起恶性事件已经过去了六天,在上海世界外国语小学(下称“世外”)的伤口仍在作痛。位于浦北路的世外小学门口,大半条路都用一人高的黄色栅栏拦起来了,栅栏内设有专门的祭拜点,摆放着市民前来悼念遇难孩子的鲜花、玩具和零食,有卡片上写着:“愿天堂没有伤害。” 这几日,都有世外小学的同学来到现场祭奠。7月1日,几位穿着印有“我们毕业啦”天蓝色纪念衫的世外小学子来到现场,引得周围群众纷纷抹泪——有两位世外小学的同学再也不可能毕业了,他们的生命停留在了6月28日那天。 世外是上海最好的小学之一,学校分本部、境外部、PYP融合部(IBO国际文凭组织小学项目部),案发校区主要供是境外部和PYP部师生使用。校外街道干净整洁,绿荫环绕,周围多是住宅和学校,附近寸土寸金,是徐汇区知名学区。而案发当日上午,正是该校区的毕业典礼。 当天上午11时许,毕业典礼结束,黄一川看见了学校放学,但因顾忌校门口有保安巡逻,便尾随在学生后,在离校门口130米左右处持刀砍向3名学生和1名家长,后被制服。他初步交代,因在多地长期就业不顺,今年6月初来沪找工作无着,产生厌世情绪,转而萌发行凶报复社会念头。 他为何选择世外?没有人知道具体的行凶动机和过程,但几乎可以确定,行凶是有预谋的。这并不是无差别的报复社会,而是有选择的蓄意犯罪,他瞄准的是上海中上层家庭的未来一代。黄一川选择了世外,随身携带一把新买的菜刀,从10公里外的浦东廉价旅馆出发,乘坐公交车到达浦西案发现场——刻意避开了地铁安检。 而上海名校和无业游民所带的阶层标签,很快被人利用起来。案发后,一个房产中介编织的谣言在网络大规模流传,该谣言称“嫌疑人因子女被学校劝退,75万元赞助费未归还引发报复”。8名编造散布谣言的嫌疑人均受到依法查处,其中编造赞助费谣言的那位中介被刑拘。 在流出的现场视频中,黄一川在砍倒3名学生和1名家长后,被人制服,趴在地上,面部朝下。很多围观者打他、踢他,他被束缚着没有反抗,只是偶尔惨叫。一位女士在视频中怒斥:“你说你是弱势群体,那你找政府去啊,对小孩子下手算什么弱势群体!” 而当愤怒的路人纷纷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孩子,一位在现场的保安只记得他淡淡地回答一句:“因为心里不平衡”。 被托举的人生 黄一川现年29岁,老家在湖南省邵阳市绥宁县,2012年毕业于湖南科技大学建筑系。在事件余波未平,世外门口仍不时摆上祭奠鲜花时,在黄一川的老家,该案也在大街小巷被谈论。7月3日夜晚,位于县城中心处的文化广场一处路边摊上,一位摆摊妇女和食客闲聊间谈及了此案,她叹了口气,“没想到现在犯罪的都是高材生了。”——在当地,黄一川算是高学历。 湖南绥宁位于邵阳市西南,距市区200多公里,临近黔桂,是苗族和汉族混居地。这里属于湘西南地区,县城空气清新,面积不大,打车一般5元搞定。这里被青山绿水环绕,一条名为巫水的河流穿成而过。夜幕降临,县城的人会在巫水岸边散步、跳广场舞。 而在县城仍时而议论时,黄一川的母亲已痛心得生了病。她血压升高,心脏有恙,事发后觉得在家“过不下去了”,向单位请了长假,回到老家乡下休养身体。即使有亲戚照料,她也整日以泪洗面。“打击太大了。”黄母对本刊记者说,“我错就错在平时太娇惯他了。” 1989年,黄一川生于绥宁县一户公务员家庭,父母均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这在一座贫困县里原属不错,但在黄一川11岁时,父母两人离婚。在黄母的叙述中,这是由于两人常因家务等琐事争吵,黄父爱喝酒,酒醉后时有言语肢体冲突甚至家庭暴力。 离婚后,黄一川随母亲生活。黄父为黄一川负担学费,黄母则全权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也包括狠抓学习。黄母从小就很重视黄一川学习,他成绩也较好,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在黄母眼里,黄一川从小性格随父,内向少言,骄傲要强。虽成绩很好,但父母离异对黄一川影响很大。离婚后,黄一川更加少言,初中时一度沉迷游戏,母亲经常去网吧找他回家,但拦不住他屡次前往,“有时星期六上半天课,中午饭都没吃就到网吧去了。” 好在,在母亲对学习的狠抓下,黄一川基础牢固,成绩一直不错,这让黄母感到骄傲。从初一到高三,黄一川都就读于绥宁一中,高三每次月考都是年级前20名上下的水平。这也得到了黄一川高中班主任的证实。“他成绩挺好,但性格不是很大方外向,其他的倒没觉得有什么。”班主任周先忠说。 绥宁一中已是绥宁县最好的中学,但与邵阳市乃至省城长沙比,差距依然很大。每届学生700-800人,如今能上一本线在100人左右。周先忠说,当地成绩最优以及家庭条件最好的生源,都被送至外地读书了。2017年,绥宁人均可支配收入12689元,位于邵阳12个区县的11位,全省122个有统计区县排107位。 高二时,成绩不错的黄一川也曾想去外地更好的学校读书,但被黄母劝阻。除了她觉得黄一川在绥宁也能考上大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黄母的悉心包办下,黄一川缺乏生活自理能力。 “他从小到大,至少生活上没受过什么苦。”黄母平日生活节俭,2006年黄一川上高三前,黄母工资也就千把块,但衣食住行上从不亏待儿子,甚至有些娇惯溺爱。一个佐证是,黄一川偏食,不爱吃学校食堂,黄母就亲手给他准备饭菜,“不在外面和学校吃的。”黄一川则“基本没怎么进过厨房”。 高考时,黄一川发挥失常。在黄母和周先忠看来,黄一川考到湖南科技大学,并不是他的真实水平,真实水平应是一本学校(注:2012年前,湖科大为二本)。“但高考表现也很不错了。”周先忠说,这在当地已算不易。不过黄母感到,此后黄一川有些责怪她未让其出去读书。 周先忠知道黄一川父母离异,至今对黄母有印象,因为来校跟老师打交道都是她,而黄一川写家长名字却习惯写黄父的名字。网传离婚后,黄父很少照料黄一川,以致其从小性格内向、寡言且偏激。黄母叙述的有所出入:黄一川平日跟母亲生活,但周末、节假日等都会去黄父那里待上几天。黄父较少过问学习和工作,更愿陪黄一川下棋、爬山,娱乐放松。黄一川事发后,出面处理的也是黄父。 另立家庭后,黄父未再生育,黄一川为其独子。黄父同事形容黄父,沉默少言,“但是个做事的人。”本刊记者曾尝试从黄父角度了解黄一川的成长背景,但黄父以忙碌和不便为由谢绝了采访。他说,自己得知此事时正在工作,“完全不能接受,目前还处惊恐之中”。 真实世界里的屡屡碰壁 事发后,黄母对本刊记者评价黄一川的性格:要强,但不坚强,“意志力不行,经不起打击。” 至少进入大学后,黄一川曾一度尝试着展示自己的能力。据此前媒体报道,事发后,他隔壁班的一位王姓同学认出了他。该同学称,刚进大学时,黄一川曾竞选班干部落选,因故整个大学四年“一直都觉得他们班同学在针对他”,也不跟其班上同学来往。而他也很少和父母提及大学生活,因为缺乏自理能力,黄母对大学期间儿子的一个印象是“每次回家,身上都是脏兮兮的。” 黄一川对仅拿一纸湖南科技大学文凭并不满意,想要继续往高处深造。建筑系学制五年,但在大三时,黄一川就开始准备考研,自己乘火车去了南京的东南大学——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建筑系之一。黄一川在东南大学逛了校园、买了教材备战考研,黄母觉得东南大学太难考,曾劝他转考湖南或广东的学校,但黄一川未听,“他很喜欢那所学校。” 不过,至少授课老师印象中,黄一川成绩并不优异。学院副院长余翰武给黄一川上过课,他的印象中黄一川成绩中等,“不算很优秀,但也还算努力。”“在校时没什么异常,也是正常毕业了。” 在同学的视角里,黄一川有点不一样,孤僻外还有些过激。“有点反社会那种感觉。”前述王姓同学称,毕业时,黄一川给许多同学QQ留言威胁言语。而毕业后,黄一川也和多数同学断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毕业后在做什么。事发后几小时内,如今已是学院老师的07级学生陆衍安就联系到了黄一川班上的同学,发现“毕业之后跟他都没有联系了”。 类似情节也发生在黄一川的高中。2017年五一,黄一川高中班级召开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很多在外面工作的同学都回来了。同学把周先忠等老师叫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谈论过去和未来。黄一川没有回来,“同学们也没人提到他。”周先忠说。 黄母不知道黄一川在外做些什么——从2012年8月毕业后离开家门,到2015年11月,整整三年多时间,黄一川一直漂泊在外,连春节都没有回过家门。黄母只知道,期间黄一川曾两次考研东南大学建筑系,均以失败告终。“他都是考了才给我说的,他说都是过了线,但面试没过,这个对他打击挺大。” 让黄母感到欣慰的是,三年里,黄一川没有找她要过一分钱。黄母曾问过黄一川,在外立足需要买房,自己是否可以帮他每个月存点钱买房。黄一川说,自己在帮导师做事,设计图纸能有分成,有钱不愁,让黄母留着自己用。“我好高兴的。”黄母感到放心,一度以为黄一川要读研究生了。 异常始于2015年11月。黄一川三年多来第一次回家,在家待了20天左右又出去了,后在春节大年初五返家。此后,黄一川开始频繁回家了,从2015年11月到事发前,总共回了有7-8次,每次都会待上近一个月左右。 而每次回家,黄一川都“闷闷不乐的”,黄母、黄父会问他工作近况,他也不愿意多谈。此时,黄母发觉,黄一川的心理与精神开始变得压抑甚至异常。回家后,他极少外出,在家也不看电视,只把自己锁在房间内玩电脑,只有吃饭和上厕所才出来。黄一川在房间内时而大吼大叫,这让黄母十分担心儿子是否抑郁。但黄母问他什么事,黄一川也不说,反而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对母发脾气。 黄母心忧黄一川,趁他上厕所、洗澡的间隙,会悄悄翻看他的包和手机。从手机记录里,黄母发现,黄一川常收到广州、深圳、上海等设计院的面试通知。“有一次面试,他不知道什么原因迟到了,这个好像对他打击挺大。” 黄母认为,黄一川这期间似乎在频繁换工作,而这也对他之后就业产生了不好影响。黄母曾劝黄一川回到省会长沙,说外面房价高,自己要晕车,去看他也不方便,但黄一川不肯。黄父亦对儿子状态表示过关注,春节期间,黄父托人在广东某设计院为黄一川谋得了一个机会,但问黄一川时,被他断然拒绝。 另一个异常是,从黄一川毕业后首次回家起,他开始花黄母的钱了。从2015年11月到事发前,黄母一共为黄一川汇出4-5万元。这些钱多数黄一川并未主动开口要,而是黄母主动汇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黄一川对母亲说自己在外买房了。 起初是他说,在无锡买了一栋别墅。2018年过年,黄一川又说在外谈了女友,将这个别墅卖掉,在上海徐家汇买了房,要搞装修,在银行有贷款,也欠了朋友钱。黄母怕儿子缺钱用,就主动给汇钱。2018年3月9日黄一川离家到事发前,黄母一共汇出了2万多元,频率和数量都比前些年更高。 时至今日,这位母亲仍不知黄一川是否真有在上海徐家汇买房,想让记者帮忙求证。事发后,此前一直相信儿子的她也对其说法产生了怀疑,“可能他是安慰我的,怕我担心。”而黄母不愿相信的,还有官方的通报:因生活无着产生报复社会念头,进而行凶。“他不是生活无着啊,他不缺钱用。”黄母说,5月她汇了2000多,六月又汇了2次共计4000元给。黄母目前每月工资约4000余元。 然而,黄一川似乎确在进入2018年后陷入了某种危机,手头并不宽裕。网上流传的黄一川个人信息图显示,6月7日,他从广州乘坐T170前往上海,车厢为硬座,耗时18小时。到达上海后,他入住了东明路一家廉价旅馆,旅馆主营多人间,价位从28元到上百元不等。而在此之前,他曾辗转珠海、广州等地,还在银行有过两次信贷业务记录。 这些,黄母都不知道。每一天,她都会给黄一川在微信上发个笑脸,叮嘱他在外注意身体和安全,隔几天会打个电话。每到双休日,母子俩还会约着视频。但在事发前的最后一个周日(6月25日),原本约定好的视频时间前十分钟,黄一川发来消息说当晚有事,改天再视频。 而当黄母再一次听到黄一川消息时,她完全懵掉了。6月28日,在离之前所说的上海购房地点徐家汇6公里外,对自己有过精英预设的黄一川,挥刀砍向了这座大都市里的未来精英。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