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蒙城——蒙城上海知青难舍的知青情结
(一)
记者手头有一份1968年的《上山下乡通知书》:上海市复兴中学XX同学被光荣批准赴安徽省蒙城县插队落户。什么最高指示、什么努力奋斗、什么更大胜利,云云。因为下乡光荣,每一位知青特准购买国家紧缺物资,所以这份通知书的背面精彩纷呈:解放鞋1双(红武鞋店)、甘油2瓶(反修商店)、棉胎被面各1条(东方红百货)、电池2节、竹壳热水瓶1只(代代红商店)、宝像1尊已请(卫东百货)……
就是在30年前,千百万知青带着甘油、电池、宝像、竹壳热水瓶,带着惆怅、迷惘、憧憬和豪情,走向了“广阔天地”。
其中,2700名上海知青来到了安徽省蒙城县,“广阔天地练红心,插队扎根一辈子”。
1968年夏,上海一群热血“小将”自发地想到井冈山插队务农,后因“队伍家庭成份复杂”被拒之山外。依然是热血奔涌,又扯起一面“赴河南卫焦(裕禄)插队战斗队”旗帜,同样的原因;,终于未果。越挫越奋的“小将”把目标移向了安徽。时值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发表,“小将”们如愿以偿。他们拉开了上海知青插队蒙城的序幕。
(二)
今天,孙庚祥大概算得上蒙城插队知青的富翁了。离开蒙城返沪,十多年拼搏奋斗,自己经营起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前年,插队过的蒙城县蔡海村老乡捎来话:村里变化很大,家家顿顿吃好面(小麦白面),地瓜干全都喂猪,有空下来转一转。有道是人在商海身不由己。但孙庚祥还是专程去了第二故乡蔡海村。他不会忘记一起战天斗地的老伙计,不会忘记相以沫的五保户。他没有声张,在村里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说:咱村应该盖所像样的学校。
“那里来钱啊。”村干部面有难色。
“50万元够吗?我出。”举座皆惊!
为什么?记者问他。“老乡待我们不错。现在我有了钱,总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事。”孙庚祥朴实地回答。
他记得,集体户里6个上海知青,先后上调走了5个。孙庚祥的父亲还关在“牛棚”里,招工、升学干脆没门。隔壁五保户大娘看他一个人烧饭不方便,时常拉到家里一起吃。后来,他在三家老乡家里轮流坐吃现成。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有2000多人的大队里有一所小学,一至六年级只有两间泥坯垒的破屋。老师一人上好几个年级,教高年级写作文,同时教低年级学生词。村里好多小女孩要割草赚工分,糊口艰难,哪有钱交书费上学。
这回,孙庚祥回来,看到村里的学校还是土坯房,只不过多了一间。桌子破旧不堪,教室里面墨黑,还是各年级混班。触景生情,当下决定为村里造一所第一流的好学校。第二天他跑到县里,谈了这个设想。县里很意外,马上找镇里的同志一起具体商量。三天后,孙庚祥回到上海,找上海市教委,请专业部门做新校舍图纸设计。孙庚祥四处奔波。一年里三次赶蒙城,直到连课桌椅都落实好。 1996年9月,小涧镇蔡海村“祥龙希望学校”竣工开学。学校完全按上海的标准设计,11间明亮的大教室,40个学生一班,玻璃黑板,塑面桌椅,铝合金门窗,面砖铺墙,可抗七级地震。孙庚祥有意留下余地,校舍将来还可以加层,增加初中部。
孙庚祥又表态了:“教师上课上得好,加奖金。学生上学有困难,我资助。”蔡海村的吴朝梅,二年级时父母双亡被迫辍学。两年后,“祥龙希望学校”建成了,吴朝梅作为第一批受资助的学生恢复了上学。
三年里,孙庚祥6次回蔡海村。那回,他看到有几户人家的地旱得厉害,一问才知道,这几户农民无力缴款灌地。孙庚祥马上拿出钱来。为此,他前后几次也花去1万多元。这几户受益的农民是后迁来的,孙庚祥素不相识。
“我这是回报,回报青春,回报乡亲,回报社会。”
(三)
细说起来,赵国屏当属名门之后。其父赵祖康是国民党溃退时的上海代理市长,五十年代就任上海市副市长,德高望重。
赵国屏当年插队所在的蒙城县楚村公社朱集大队上海知青集体户,是当时全国的一面红旗。
他和他的“战友们”曾经无比虔诚地要在淮北农村创建“乌托邦”。指点江山,挥斥方遒。70年代中期,上海知青走上蒙城县的政坛,朱集大队集体户户长出任蒙城县委副书记,赵国屏当上朱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们大兴水利筑渠开河,他们拜师取经引进良种,他们日夜苦熬研制化肥,也是他们勒紧裤腰带,集资2700元,从上海购进了安徽省第一台手扶拖拉机……赵国屏在大队划出100来亩地,办起了青年队,特请——农大毕业生挂帅,“抓革命促生产”,誓将淮北变江南。那年,为了把电从公社拉进村里,知青们累得天昏地暗。电线杆须从阜阳市购买,为节约每根70元钱的运费,知青和社员们硬是用人力将100多根电线杆从300多里外徒步拉进村庄。有了电就寻思办厂,通过上海知青慰问团干部们的牵线搭桥,没花1分钱搞来几台淘汰机床。有人着实替赵国屏捏了一把汗。踌躇满志的赵国屏那一口“语录”功夫好生了得:“列宁教导我们,年轻的苏维埃,宁愿与国际大资本携起手来,战胜千百万小农!” ’
是耶非耶。剪不断,理还乱,是“知青”。
这一番拼命折腾,朱集大队社员的工分值还是在几毛钱一天上下徘徊。
“乌托邦”灰飞烟灭。1978年,赵国屏打发了所有的知青,自己最后一个离开朱集大队。是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复旦大学生物系,4年后赴美深造,获得博士学位。他在淮北泥坯房里插队9年,又在大洋彼岸经历了9年洋插队。90年代初赵义无反顾回国工作,他的根在中国,那一份情牵连着蒙城乡亲,牵连着淮北平原,牵连着中国的农业。赵国屏现任中科院上海生物工程研究中心主任,日理万机的忙,记者约他采访前后一个多月,最终经过精确计算,总算安排出星期天午饭间一小时。
他的确太忙,几乎惜时如命。那一回,赵国屏下了狠劲,自费赴蒙城一个星期,随身携带着幻灯机、资料片,到乡里到村里,一场接一场地义务为村民和干部解说美国现代化农业状况,深入浅出、图文并茂,乡亲们大开眼界。
(四)
蒙城知青碰头,总会提到薛松鹤。都说他是守信重诺的汉子。1978年离开蒙城返沪时,他对着送行的村里人说:“我决不会忘记你们!”他已经三次自费回蒙城。最近,薛松鹤又是不远千里,将家中一台价值3000元的夏普放录像机专程送给了插队过的路楼庄。
薛松鹤业余爱好拍录像,还能把MTV做得像模像样。他用资料和录像,把集体户知青当年生活制成一部相当专业的纪录片《蒙城岁月》,送给他们曾经插队过的路楼庄。庄里彩电已经普及,但还没有一台放像机,薛松鹤自费买了一台送到庄里。他收入并不高,普通司机平头百姓,最近新分到房子里铺的是20元钱1平方的碎木地板。然而,“位卑未敢忘乡亲”。1985年他一人回到蒙城“探亲”。老乡很感动,沿路不断有人热情招呼薛松鹤,他从上海买了香烟和糖块:抽烟的一人一包烟,不抽烟的吃糖。 ·
小薛当年是69届初中生,在插队集体户中是个小弟弟。他所在的集体户是省里的“标杆”。小薛分管农技,专门培养“920”生长激素。一次,压力锅在菌种消毒时突然爆炸,盖子炸成碎片飞到屋顶上。这锅是上海生产的,一只100多元钱。为了买盖不买锅省钱,小薛领命特地跑到上海郊区的这家厂买了一只锅盖,只用了十几元。
还有一次,集体户分到一份额子,可以买部手扶拖拉机。生产队钱不足,小薛他们请上海的家长凑,千方百计、千辛万苦买来了这条铁牛。可是要叫拖拉机出效益就得跑运输,跑运输要有拖斗。队里又派小薛到上海金山一家农机厂去买,那里可以便宜点。买了怎么运回蒙城呢?火车托运,可以,不过要打个木箱子还要100多元运费。小薛开始动脑筋,亲戚朋友托来托去,打听到有辆卡车到南京,再转来转去,在甜爱路停车场觅到一辆安徽车。最后,只花了一包香烟,拖斗由上海车装到南京,安徽车拖到蚌埠。正值初春,小薛一路看管拖斗,在卡车后面冻得几乎僵脱……
庄稼是个宝,全靠肥当家。知青想了不少办法:找县里批条子买进口尿素,但钱不够;积有机肥料,人屙马拉总是有限。情急之中集体户出了个主意:捉癞蛤蟆沤肥料!大家赞成。队里齐动员每人背只化肥袋村前屋后到处找,自己队里捉完了再到外村捉,探头探脑被人家当小偷逮起来,一问一看,外面都传开了:这个生产队在捉癞蛤蟆,不知要干啥?捉来的上万只癞蛤蟆用开水烫死,扔在一个4米见方的坑里,沤了半个多月。挖出来只看见坑里面墨墨黑,臭气冲天!后来,“我做梦都做到,把粪坑里的阿莫尼亚臭气收集起来化在水里做肥料。”薛松鹤啼笑皆非。知青的激情、真诚、汗水、泪水,付之东流总枉然。“革命”促不了生产,癞蛤蟆救不了盐碱地。
队里乡亲们很关心知青,常常把自留地里种的菜送给他们,其中一位还是五保户大娘。1990年麦收季节,薛松鹤又回了一趟蒙城,知青见老乡,但道桑麻长。听说那位五保户害眼病,他吃不准具体是什么病,就买了各式各样眼药水送上。“我是小薛,我代表上海知青来看看你。”打那后,小薛就把这位五保户大娘作为了自己的帮困对象。蒙城有人来,小薛给她捎去钱款、大衣、布衫,还有巧克力。
去年5月1日,薛松鹤和原来公社7位上海知青结伴再回蒙城,回到路楼庄、路西湖庄、孔桥等当年插队落户的生产队。他们向当地小学捐钱、学习用品,并承诺为队里一个孤儿承担今后的学习费用。途中,他们去祭扫了当年下乡仅半个月,因火灾而长眠在此的3个上海女知青。回到上海,小薛想方设法找到她们的亲人,把录有祭扫过程的像带分别送上家门。薛松鹤与她们并不相识,只是因为曾经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上海知青。
(五)
蒙城的牛肉干、庄子酒在上海已小有名气。这里有上海知青侯革英的功劳。
侯革英在蒙城县经济协作办驻沪办事处工作了几年,为帮蒙城引进牛肉干制造技术,她踏破铁鞋四处觅,找上海有关单位,帮助研调配制牛肉干的口味。据蒙城牛肉干厂厂长介绍,如今厂里年产3000吨牛肉干五成运往上海。
只要蒙城的企业有需求。侯革英就会没命去跑。她找复旦大学使蒙城家化厂得到系列新型洗涤剂配方的转让;找上海服装公司救活了蒙城南华服装加工厂;她还让蒙城的粮油制品进入了十六铺粮油市场,她还联系过鞣制皮革的设备、牛皮加工,等等…做这么些牵线搭桥的事没有一点报酬而且很疲劳,她却说,“比起插队落户,这点累算什么?!”
侯革英忘不了老乡的救命之恩。1972年淮河发大水,侯革英所在村庄被水淹没了,水深处脚不着地。节骨眼上侯革英肾炎发作昏了过去。老乡急得火烧火燎。县医院救护车只能开到公社所在地,队里的老乡把侯革英放在木盆里,顶着洪水边游边推硬是把侯革英送到几里路外的街上,及时挽救了她的生命。
昨天,蒙城农民把一位知青推出了洪水;今日,这位知青把蒙城农民的产品推向市场。
去年,蒙城城关麻油厂运到上海的几车麻油一时滞销,怎么办?小侯义不容辞又忙开了,她找到在一家羽绒厂当厂长的原蒙城知青慰问团干部老张,于是厂里每位职工领到两斤节日麻油。她又找到宗教局,结果那年上海的素斋月饼用的都是蒙城的麻油。推销蒙城牛肉、推销蒙城牛皮、推销蒙城麻油,还有蒙城的庄子酒,现在上海有近40家商店经销庄子酒,一年销量5万瓶……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六)
知青在回报第二故乡的同时,也在充实自己净化自己。
自从当年参加赴蒙城慰问团,老干部张志昂也与知青的“第二故乡”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已满头白发年逾古稀却自告奋勇义务当了蒙城县原上海下放知青联谊会会长,忙里忙外为蒙城到上海招商牵线搭桥。
原虹口区上山下乡办公室干部何全刚,慰问团干部陆廷宝、张成林、唐国才,知青胡瑞德、陆懋德、张平亚……等等,为帮助促进蒙城经济发展、把蒙城劳动力有序引进上海尽心尽力。
知青卢良芝,华师大毕业留上海工作,两年前又随丈夫重返蒙城落户,现夫妻双双任蒙城县物价局民政局领导,常捎回来蒙城的消息带去上海的问候。
知青万曼影是联谊会的秘书长。她在上海交大教学科研行政工作很忙,回家还要伺奉公婆相夫教子,但她在“秘书长”的岗位上恪尽职守。知青病重她去看望,知青急难她张罗募捐,踩一辆破旧自行车东西南北到处跑……
今天春上,一批上海知青又一次自费赴蒙城“探亲”。
30年回望,沧海桑田。没有了震天的口号,没有了遍地的标语,
又见蒙城,喜看稻菽千重浪……
蒙城,这片留有一片知青青春的土地注定将成为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