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母亲故事时,我也成了老去的母亲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青青 时间:2023-12-03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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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曾经抗拒做母亲,但结婚4年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知道自己怀孕后,我在黄昏时分坐在田野里哭了一场,大概是悲悼自己的青春。
孩子,让一个自己与自己交战的时代结束。母亲的身份,是可以把一个天天思考为什么活着的人拉向尘世的,因为我开始关心一个小婴儿拉的屎、喝的奶,连她的口水都成了我的研究对象。我不再写诗,也没时间想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做母亲似乎让生活变得容易起来,也让我更关注自己的母亲。我见过母亲最早的一张照片,那时她18岁,怀里抱着8个月大的我哥哥。她长着一张长圆脸,有一双大眼睛,黑辫子又粗又长地垂在双肩。
母亲不喜欢父亲,他不是她心里的美男子形象。“黑,个子不高”,这两个评语她重复了一辈子。她嫁了一个自己不够喜欢的人,但不久也生了孩子。
我眼里的父亲其实长得挺英俊,他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很爱妻子。他对她是从来没有抵抗的。她那样好看,却从来不在他面前笑。偶尔一次,他看到她与邻居家的小兰一起洗衣服,她笑起来脸像一朵开放得满满的荷花。他的心抽着痛了一下。她在他面前笑,只有说到自己的儿子时,她的脸才鲜艳明媚,像雨后田埂上的花。她也很少与他并排走路,总是落在他后头,距离一丈多远。他有时候会回头看一看她,担心她走到路边的池塘或河汊里。她却不看他,她看着远方,风吹拂着她黑得像缎子一样的头发,他真想过去抚摸一下,但她脸上拒绝的表情让他不敢放肆。结婚很多年后,他依然对她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她。
后来,父亲生病了,但他不配合看病,更不愿去医院。村里人都建议母亲带他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可是谁也带不走他,他对人充满戒备。母亲总在他狂躁时过去抱抱他,叫他“奇娃,奇娃”。这声音让他安心,他晚上总是靠着母亲的膝盖才能睡着。
一天,母亲来给父亲换衣服,说换了衣服去城里一趟,说是我三姑想他了,让他去见见。他听母亲的话,半辈子习惯如此。她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洗头。“你看看,你的脑油多大,水都黑了。”洗下来的水果然是脏的,漂着一层脏兮兮的油。20多年后,母亲给我带孩子,有一次突然怔怔地说:“你头发是不是两天没有洗?跟你老子的味道一样。”她也许是想念死去多年的父亲了。
母亲带着他去城里,一路上他都很顺从,但到了医院门口,突然倔强起来。“就是拿点药。”母亲向他解释。他站在太阳底下,像是生了根。两个人对峙着,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回头张望着。最后太阳也下山了,路灯慢慢亮起来,父亲蹲下来,他实在是累了。“咱们吃饭去。”母亲拉起他,像拉自己的儿子,带他去吃饺子,然后找了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下。第二天一早,母亲叫醒他,在盆里放了热水,给他洗头。她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像对待自己的儿子。洗完头,母亲甚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简直醉了,一把搂过妻子。
她瘦瘦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她说:“先去医院,回来后我再亲你。”他听得明明白白,跟她走了。医生让他干什么他都很配合。他住院了,他不让母亲走,母亲也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孤单地在小屋子圈着。她只好再亲一下他的头发。“回家给你拿换洗的衣服,你好好等我,听医生的话。”他低头,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母亲快步走出医院,到了外面,才捂着脸低低地哭了。“可怜人,可怜人。”她一直念叨着这几个字。
3个月后,她去带他回家。看到她,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哭了,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此刻,她对他有了爱。这种爱已经不是男女之爱,而是更广大的爱。这种爱,好像不是从她的身体和头脑里散发出来的,而是从脚下的土地里涌出来,她必须强大、开阔、温暖,必须做一个庇护万物的女人。她是一切的母亲。坐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搂着他。车窗外的田野宽了又窄,窄了又宽。
二
在讲述母亲故事的时候,我也成了一个渐渐老去的母亲。女儿研究生毕业,已经在上海工作。
女儿是我的果子,让一层层如雪片一样落下的时间有了着落,一想到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仍然活在她的身体里、记忆里,我心大安,对死亡也就不再恐惧。也许,这才是母亲的意义。还有,你在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知己、一个姐妹,她爱你,依赖你,信任你,有什么美好的事物都愿意与你分享,你生命的半径因为她而不断地拓宽。
成为母亲之后,我成了更加丰厚、有爱心的自己。我已不再是少女时的我,但又总是能和女儿一起回到少女时代。在她的怂恿下,我和她一起从澳大利亚美神海滩8000米的高空跳伞,瞬间的失重带来前所未有的清凉和轻松。降落伞打开之后,我“飞翔”在高空,放飞了隐藏在身体里的自我,那是个渴望超拔出离的自我,是个愿意纵身高飞的自我,是个努力活出自我的女子。
“妈妈,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研究生顺利毕业的话。”有一天,女儿瞪着她乌黑发光的大眼睛,郑重其事地提出要我和她一起跳伞。面对这样的眼睛,我什么都不会拒绝。等我抵达墨尔本,开始黄金海岸之旅后,朋友们听说我要去跳伞,全都叫起来:“你不要命了,太危险了!”“这是年轻人的游戏,你都多大年龄了?”她们说得我犹豫起来。但女儿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在说:“妈妈,你是不一样的!”
降落伞像一朵大花朵一样带着我从天而降,海岸与大地都在身体之下,海滩如同一张闪光的银线,大海蓝得光滑,如同上苍遗落的纱巾。我已经爱上了在空中飘浮。多亏女儿,否则我这一生也许都无法体味这种感觉。
三
我继续讲述母亲的故事。时间顺流而下,过得比鸟拍动翅膀的速度还快。转眼我大学毕业,有空就回家去看看。
大门总是被母亲的笑声打开,她笑意盈盈地站着,父亲则从堂屋门口慢慢地挪过来——这是他长期吃镇静药的后遗症。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转身回屋睡觉了。他的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有时是因为药物作用,有时是因为他不愿见人。他活着,但几乎与世界切断了联系,唯一的联系纽带是母亲。母亲把他吃的药分装在一个个小包里,到时间了,就倒好水,看着他把药吃下去;给他做饭,做好端到他面前。照顾他时间长了,她也厌烦,大声呵斥他,当他是个孩子。他会微微低着头,好像很愿意听到这呵斥。
我们渐渐忽略了父亲,当他不存在。我们回家总是给母亲带衣服和鞋子,从来记不起来父亲也需要这些。母亲在和我们聊天时,总是朝屋里努嘴:“他是个绳子,整天绑住我,我哪里也去不了。”这时我看见父亲躲在里屋的角落里,眼巴巴地朝这里看着,听到母亲这句话时,他眼睛低下去,整个人也低下去。
那年春天,槐花开得越来越稠密,香甜的气息直接压下来。我大哥的一双儿女突然发烧呕吐,嫂子急唤母亲进城照顾他们。母亲走的时候,父亲跟出来拉着她的衣襟:“我也去!”“你真烦人,干啥都要跟着,不能去。”她急惶惶的,大声训斥着。他已经习惯了,因为这世界上也只有这个人真的爱他、照顾他。他拉着她的衣襟不放,还上去夺她的小包袱。母亲有点气恼,坚决地推开他,拉着他走到堂屋,指着桌子上的一溜小纸包说:“中午吃一次,晚上吃一次,各三包。中午的放在左边,晚上的放在右边。你记住了?”又拉着他的手到灶房里,这里是素包子,那里是面条。可他再次拉住她的衣襟:“你不要走嘛,你走了,我可活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哀求地盯着她。可邻居小伙子在外面大声喊叫,快点走呵。母亲推开父亲,快步走了。
母亲走后的第三天,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
我女儿1岁时,母亲与我同住。那年她59岁,一头浓密的黑发,穿着灰紫色羊毛坎肩配白衬衣,皮肤白里透红。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我想给她找个老伴,因为怕她不接受,说得特别含蓄。没想到,母亲竟有几分兴奋,大方而坚定地说:“找个有文化,知道疼人的就行。”我明白母亲,她年轻时不喜欢父亲,两人过得别别扭扭,特别是父亲30多岁就犯病,导致她一生几无安宁与幸福,多的是惊吓与劳累。她渴望有人相伴。
我的大哥是长子,兹事体大,我先和他商量,没想到他一口否定。这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母亲保守、大哥开放。此事就此搁下不提。
如今,母亲还是一个人过,偶尔也去子女家里住住。有一次,我陪她洗澡,她当着我的面脱着衣服,有点不好意思,迟迟疑疑地动作着。她站着,看着我。我退出,关上了门。我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我们之间缺少原始动物本能的亲密。过了一会儿,她喊我给她搓背。门开了,浴室里白雾弥漫,一个老年女性的裸体隐隐约约,身体到处都是褶皱,那是岁月反复搓揉过、伤害过的身体。
母亲已经倾尽了所有的美与力量,只剩下残山剩水,一个病弱的躯体。但母亲依然是无私给予的,无限地付出自己的爱与辛劳。而这些,都成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紧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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