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医生——杜学武
来源:《南加知青》微信公众号 作者:冷 明 时间:2021-03-25 点击:
(连载一)
1 、深秋,人烟稀少的乌珠穆沁荒草萋萋一片萧瑟。入夜,寒意已浓,建在高岗上的彦吉嘎庙显得冷清凄凉。“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抄家,批斗,人人自危,灾祸从天而降。微风吹动庙宇角上的风铃,发出一阵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庙前没膝的荒草把彦吉嘎河巧妙地掩盖了,荒山、古刹,还有门前淌过的河水,白天都鲜有人的踪迹,与往日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大相径庭。
绢细的河水不知疲倦缓缓地向东流去,仿佛劳累了大半个年头的老牧民,战战兢兢等待更严酷的寒冬到来。
万籁俱寂,从远处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饿……饿……饿……”一个女子有气无力颤颤微微的呻吟:“饿……饿……饿……”
偌大的彦吉嘎庙空旷静谧,里里外外不见一个人影。恬淡的昏月照得寺庙影影绰绰,冰冷的荒野不见一个牲畜的踪影,连飞鸟也停止了呼吸。
“饿……饿……饿……”
此刻,大庙的一间小屋里,一个年轻人,正披着棉被哆里哆嗦地倾听着。真是怪事,刚刚躺下,吹灭了油灯,窗外就有人影晃动,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将半个脑袋露在窗户纸下,往里悄悄地窥探。
年轻人只有25岁,幸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打狗棍攥的更紧了。
大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公社所在地足足有三里地,叫喊,求援,什么都是枉然。年轻人想起了分配工作时向卫生局领导说出的豪言壮语:我要上最偏僻、最艰苦、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去。可是……真是见鬼了。
说鬼鬼就到。这凄惨的似哭似哀求的声音,时断时续,时轻时重,随着微风飘然而至。
小伙子年轻气盛不信这个邪,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拿起手电筒,提着打狗棍,往大门外传来呜咽的地方走去。
这不是拍摄《聊斋》的外景地,也不是电视剧里杜撰的情节,这是1966年秋末,从包头医学院本科毕业的高材生,一个怀抱着伟大理想的年轻人来到乌珠穆沁草原,来到偏远的人迹罕至的罕乌拉公社经历的一个夜晚。
打开庙门,台阶上果真坐着位妇女。只见她披头散发,用宽大的蒙古袍包着个婴儿,一边轻轻地晃动,一边带着哭腔叫着:“额……莫钦(医生)……额莫钦……”
大学生用手电照了照这个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一股羊膻味、尿臊味扑面而来。
“额莫钦,米尼呼(医生,我的孩子)……”
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一点不懂蒙话,望着坐在台阶上的女人,揣测着她的意思。
女人把孩子抬的更高了,哀求着他。
他把手伸向孩子,摸了摸婴儿的脑门。滚烫。他什么都明白了。“走!快进屋!”孩子高烧40多度,憋喘咳嗽呼吸急促,用听诊器听到了肺部的湿罗音。罕乌拉卫生院本来人就不多,蒙医整趴下了,院长被专了政,卫生院徒有其名。辽阔的草原上牧民们都长着顺风耳,早知道新来了个技术高超的医生,深更半夜辗转找到了这里。
“文化大革命”的狂飙那时还没到高潮,寺庙里的喇嘛虽然被批斗了几回,都被“赦免”轰回了乡下还俗,只留下一个小喇嘛看庙。后来熟悉以后问起,小喇嘛才承认头一天晚上是他觉得好奇,偷偷地扒窗户,并没有恶意。他想看看这个年轻的医生究竟在干什么——方圆数千里,开天辟地头一回来了位汉族大学生,还是医生,这在六十年代,乃至现在依旧缺医少药的草原牧区基层卫生院,都是凤毛麟角。
时间不久,“文革”愈演愈烈,造反派们打跑了小喇嘛,寺庙里供奉的神龛、佛像被捣的粉碎。人们意犹未尽,高喊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还有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既然喇嘛、神仙都被打倒了,留着这封建迷信的破庙有什么用!斩草除根、不破不立,庙宇被连根捣毁铲除。有着几百年历史让草原人民世代供奉香火的圣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大学生意外获得了解放,搬进了卫生院的一间小土屋,不用战战兢兢每夜在空荡荡的大庙里独自一人和衣而卧。
罕乌拉公社是西乌珠穆沁旗东部包括宝日格斯台牧场、白音花公社、哈日根台公社的中心,建有粮站、邮局、银行,卫生院是东部最大、技术力量最强的中心卫生院。即便如此,它的简陋也令人不可思议。全院只有院长中专毕业,其他人不要说上过学,多少能识几个字,已经算是草原上的文化人了。
过不多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卫生院名气大增,能开展手术了,割个阑尾,做个疝气,处理个难产,都不在话下。许多病入膏肓的牧民不可思议地痊愈而归。当然所有的成绩都是“领导”领导的好,都是阶级斗争抓的好,都是“文化大革命”取得的丰硕成果。
2、罕乌拉卫生院名声大振,谁都知道能作手术,这在偏远的草原上却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一天深夜,最东部的宝日格斯台牧场打来了电话,牧场医生的妻子难产,已经两天了,危在旦夕。患者是初产妇,头盆不称,宫缩乏力,双胞胎,根据病情分析,只有剖宫产一条路。外面冻天雪地,不要说没有汽车,连马车也找不到一辆。不管怎么样救人要紧,大家七手八脚,把手术床上铺的大单缝成个大口袋,里面装上钳子、剪子、刀子、拉钩,纱布、棉签一应俱全,针剂药品怕冻,揣在怀里,大学生叫上朱医生、马大夫,几个人骑马冒着凛冽的寒风,赶往九十多里远的牧场。
在一间阴暗的小土屋里,产妇痛苦呻吟,虽然早有了宫缩,胎儿迟迟不能入盆。通过内诊、外诊,人们担忧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产妇骨盆狭窄,正常分娩是不可能了。一家人忧心如焚,早给旗医院打了紧急电话,旗医院回答破旧的嘎斯救护车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手术器械放在大柴灶上的蒸屉里蒸了又蒸,算是消毒,大家盼望着旗医院的大夫们能如时赶到,在这样大雪咆天交通不便的草原上作手术,人们吓得已经不再提什么风险不风险了。不言而喻,万一有个好歹,输血、抢救、转移,什么都来不及。
第二天,传来了救护车在雪地里抛锚的坏消息。这时,产妇腹部出现了病理收缩环。这一征兆逃不过内行人的法眼。子宫要破裂!如果子宫破裂,三条人命无一能幸免。
不能等了,不能!必须争分夺秒。
屋里的烟筒烧得通红,炉火被浇灭了。地面上洒了水,免得尘土飞扬。小油灯、蜡烛看不清,紧急找来了手电筒。一张大办公桌临时搭成了手术台。
朱大夫麻醉,马医生当助手,产妇的丈夫葛大夫虽然也是个医生,手哆嗦着量血压也不会了,一屁股瘫坐在那里。
简陋的小屋里,大学生主刀,两位初出茅庐的半路医生当助手,在手电筒光的照耀下,子宫打开了,婴儿被取了出来。
第三天,旗医院的救护车如得了气管炎的老人一样,在雪地里呼哧带喘一路蹒跚着开进了牧场。他们惊奇地看到,产妇转危为安,连婴儿都意外获得了生命,母子平安。
3、草原上牲畜成群,牧民们并不十分富裕,牲畜是集体的,牧民只挣有数的工分,难免寅吃卯粮,可毕竟能见到钱。苦就苦了一山之隔昭盟的农民,个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到草原上搞点副业是他们唯一的来钱门道。如果没钱再得病,那真可谓是灭顶之灾。这样倒霉的事偏让这两口子遇上了。
一个农村小伙子,赶着辆毛驴车,车上垫着块破羊皮,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位愁眉苦脸哼哼哟哟的妇女。妇女咬着牙,一动不敢动,除了肚子痛的历害,屁股下也被流出的血浸的精湿。
“明明生的时候还没到,这马大夫倒底怎么给算的日子!”男的一边用鞭子狠抽瘦弱的毛驴,一边大发牢骚。
“哎呦,哎呦,别说了,我快不行了……”
“至于吗,不就生个孩子吗?生孩子能不疼吗!你他妈也太娇气了,快到卫生院了。”男的气囔囔地大骂着,嗔怪自己的媳妇太娇气。走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媳妇突然一声不吭了。
“你怎么样了?”他推了推她。
他看着她,恐惧地放下鞭子,弯下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大声吼叫起来:“翠兰!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吭声了?”他一只手扶起她的脑袋,一只手想绕过隆起的腹部,抱住她,手却沾满了鲜红粘稠的血。“啊!”他真的害怕了,知道媳妇不是在撒娇骗人。他发了疯似地鞭打毛驴,仿佛是这畜生耽误了自己的媳妇。“卫生院快到了,卫生院快到了……”卫生院这时成了他和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到了卫生院就没事了,就没事了……媳妇你坚持会儿,坚持会儿……”
毛驴车爬上了一个高坡,好在坡下就是罕乌拉,毛驴一路狂奔,一直停在了卫生院门口。
当医生们把倒在血泊中脸色惨白已经陷入休克的孕妇检查过后,大家面面相觑。孕妇二十多岁,重度营养不良,预产期不详,胎头已入盆,胎心有些快,表明出现了胎儿宫内窘迫。情况再紧急不过了。孕妇失血性休克,胎儿宫内窘迫,如果不用最快的时间抢救,不是一条命的问题。
男人哭得像个泪人,不断地哀求:“医生,你救救她,救救她……”
液体输上了,当务之急是要马上行剖宫产术。为救大人,也为救孩子。
“这哪能行呢,咱们卫生院还从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三结合领导班子之一说。
“谁做得了?”有人不信任地望着大学生说。
大学生皱着眉头,毫不迟疑地说:“做是没问题,上次在宝日格斯台小土屋里不是还做了吗?”
“你那是赶鸭子上架,人快死了,死马当活马医。咱们这是哪儿?别忘了,这是卫生院!万一……”一个领导奚落他道。
又一个领导发话:“再说,这个农民这么穷,他上哪拿这么多钱做手术啊?甭想。”
三结合领导班子,三个人都发了话,人家说的不无道理。
大学生却像个领导似地斩钉截铁说道:“手术我主刀,出了事我负责;没钱先欠着,还不上我负责!”
“你……”有人还想提出质疑。
“就这么着,一切由我负责!”大学生又一次重复道。
三结合领导班子,三架马车,想想每个人都文化不高,这毕竟人命关天,再不豁出去抢救,过不了几个时辰,孕妇就会一命呜呼。不用说,出了事还有人顶着呢,这样看安全系数就高多了。
“要给你老婆做手术,你可想好了,这希望可不大,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要是万一……”
“大夫,您就放心,就是死在台上我也不愿怨你们!”
“你有钱吗?”
“钱?”农民面露难色。从兜里掏出几张破旧的人民币,数了数,不过三、四十块。“大夫,您放心,我怎么也得还上,实在还不上我就不走了,给医院干活,还账!”诚实、憨厚的农村汉子一字一顿地说。
事情的结尾皆大欢喜,又是母子平安。这不但创造了草原上的神奇,也开创了罕乌拉卫生院做剖宫产术的先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又脏又味的牧民们来了,又穷又破的坝前农民来了,知青们都爱找他看病,经他诊断治疗过的知青不计其数,其中至少有两名北京知青经他医治抢救而起死回生。
4 、卫生院的工作蒸蒸日上,院长的威望与日俱增,这个偏远的卫生院能开展的手术,几乎与旗医院平起平坐。如日中天的大学生写出的第N封入党申请书却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他是“文革”中的“臭老九”,家庭出身不好,海外关系复杂,批斗阶级敌人不凶狠,参加“运动”不主动、不积极,在批斗会上从不大打出手,对待“地富反坏右”及上层喇嘛、走资派等阶级敌人从不暴跳如雷,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对任何病人,对牛鬼蛇神们的身份熟视无睹一视同仁。
他就是这样一个阶级立场不坚定,政治水平一般,好像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格格不入的人。共产党员这个至高无上光荣的称号当然不能落在这样一个落后分子的头上。
他工作了好几年,只是一名普通大夫,也只能是一名普通大夫。别忘了这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批你个“臭老九”已经便宜你了……果不其然,灾难已经悄悄地走近了大学生的身旁,他却浑然不知。
一天晚上,公社要召开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还没下班,善良的蒙古族医生孟克乌力吉偷偷地蹭到大学生身边,小声地问他:“喂,你最近对别人说了点什么没有?”
大学生摸不着头脑,说:“我一向谨小慎微的,没说过什么啊。”
“你说过‘造反派的头头才是内人党’没有?”
大学生如梦方醒。“我跟小李大夫念叨过,我说那几个整人的头头才是内人党呢!我那是气话,我看他们打人、批斗人太历害了,太不讲理了,今天说这个是内人党,明天又说那个是内人党,一揪一大串,越揪越多。”
“这就得了,你小心点,听说晚上要批斗你呢。”孟克乌力吉说完匆匆走了。
晚上的批斗会果不其然,造反派头头含沙射影地说:“最近有人背后说我们的坏话,说我们才是内人党,这是明目张胆的反党行为,如果有人这样说了就站出来!”
大学生心里明白,小李大夫是他的好朋友,又尊称他为师傅,他发的几句牢骚看来是好朋友大义灭亲,把他这个师傅出卖了。也难怪,这年头,儿子揭发老子,妻子检举丈夫,人人都在革命,都在努力表现自己。
大学生不得已说:“谁要说了这话,就让听到的人对质好了?也免得疑神疑鬼的。”
造反派头头胸有成竹,不客气地说:“好!就让小李大夫起来说说。”
瘦弱的小李大夫满脸通红站了起来,低着头指了指大学生嗫嚅地说:“是他说的。”
造反派头头凶神恶煞地瞪着年轻人,仿佛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学生毫不示弱,站起身据理力争。“我说过这话不假,可不要断章取义。以前的会上你们不是一再说,要大胆地怀疑,大胆地假设。我看你们三个领导一会儿说这个是内人党,一会儿说那个是内人党,比谁都清楚,因此我就怀疑你们三个也是内人党。难道‘大胆地怀疑’不是你们说的吗?”
孟克乌力吉几个在下面喊:“没错!”大家你一言他一语,会场里顿时乱了套。“没错,没错,就是你们说的!”“你们让大胆怀疑,又不让怀疑了?!”“怀疑谁不成啊?人家说的没错!”
大学生暗地里调查过几个被打成内人党的干部。这些跟着共产党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蒙古族干部,无不气愤地说:“我们参加的就是共产党,哪知道又来了个内人党!说我们是内人党,我们死不瞑目!” 大学生心里有了底,无疑这又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冤案。
会场里乱成了一锅粥,在大学生的质问下,三个造反派头头瞠目结舌。
冷明,男,北京知青。1951年2月出生于北京,67届初中生,1968年8月到内蒙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白音花公社呼吉图大队插队。从小因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成为黑五类子女,插队11年,1979年到公社卫生院工作,1990年返回北京,在政府机关工作,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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