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洲:我们的岁月(上)
来源:鲤鱼洲情怀(原刊于上海文学) 作者:朱大建 时间:2020-09-19 点击:
(左为作者)
01
1970年的春天,我十七岁,下乡去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正式的名称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我成了一名兵团战士。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古称彭蠡、彭泽。江西的五大河流赣江、抚河、鄱江、信江、修水,都注入鄱阳湖,经过湖口,汇入长江。鄱阳湖和洞庭湖一样,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演变形成的调节长江洪水的天然水库。夏天长江上游中游发洪水,长江水位高,洪水就流入鄱阳湖,夏天的鄱阳湖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浪翻滚,无边无涯。冬天长江水流小,水位低,鄱阳湖湖水就流入长江,冬天的鄱阳湖,一片荒滩沼泽,水草丛生,是农民放牛、渔民捕鱼的天堂。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湖底的沼泽荒滩,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围起来就是良田啊。1960年代,方圆七十公里的鄱阳湖浅滩——鲤鱼洲就这样围垦出来了,这就是我要去的沼泽荒滩。
鲤鱼洲又是一片水面古战场。元代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水军,在鄱阳湖大战,地点就在鲤鱼洲这一片水泊。传闻,朱元璋的水军获胜后,在鲤鱼洲的制高点造了一座庙,称为天子庙,意为朱元璋有天命护佑,有天子命。农民渔民常来烧香,祈求天子保佑五谷丰登,保佑不发洪水。岁月流逝了几百年,天子庙早已坍塌,了无痕迹,而天子庙的名称还在。这处名为天子庙的高地就是鲤鱼洲的中心,是九团的团部,有学校,有商场,有整齐的马路。
而我分配去的新建31连,位于湘子口,是鲤鱼洲最偏远的东南面,是一片刚刚围垦出来的土地,地势低洼,沼泽连绵,水草遍地,水草深处,藏着很多传播血吸虫病的小小钉螺。
五营31连,这个新成立的连队,上海知青来之前,匆匆忙忙在这片沼泽地高处盖起一排草房,草房中间齐人高的地方用草帘子一隔为二,分为男女生宿舍。男生睡地铺,高处仍然潮湿绵软,知青穿着皮鞋的脚,一脚踩进去,脚拔出来,皮鞋还陷在泥里。潮湿的地面上,铺一层稻草,这就是床。女生略有优待,用毛竹打桩,铺上一长排杉木板,总算是睡上了通铺。上海知青刚到鲤鱼洲的那一个月,正逢雨季,淅淅沥沥的春雨,昼夜不息。新盖的草房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男知青只好和衣穿着雨衣睡在潮湿的稻草上。半夜里,女生宿舍里传来一片轻轻的啜泣声。小女生都在想家吗?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生宿舍走进一个中年军人,穿着军用橡胶雨衣,在潮湿的地铺上,和衣而眠。等第二天早上中年军人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中年军人是崔团长,鲤鱼洲最大的行政长官。崔团长和我们同睡一晚之后,回到团部就下达命令,撤销31连,上海知青分到五营各连。
我所在的班被分到五营22连。
(22连文艺宣传队的知青战友)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阳光灿烂,22连开来了一部带车斗的拖拉机,知青的箱子等重物放上拖拉机车斗,随身物品自己挑在肩上,朝22连走去。女知青有优待,22连派出几名男知青来为女知青挑行李。杨君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就是22连派来挑行李的男知青。他挑着两件捆扎好的被褥。女知青的被面是鲜红色的,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好。月贞,我海防中学一个班级的女同学,现在已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五营22连的年轻女战士,她穿一件鲜红的衬衣,紧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就是紧跟着杨君的扁担走,她是怕被子弄脏。在春天一片翠绿色的田野里,缓慢移动的红被子和红衬衣,万绿丛中几点红,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十七岁不到的少女月贞,浑身散发出美丽的青春朝气,一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引得杨君不由地朝这个皮肤白净的漂亮少女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印到心里去了,就成了一辈子的缘分。后来,知青们说笑:杨君挑着月贞的被子,顺便将月贞也挑回家了。
月贞刚刚安顿下来,去井台打水,一不小心,一只铅桶掉到井里去了。正好杨君在井台上洗脚,见到后,就去打谷场上扛来一根毛竹,插在井底,顺着毛竹滑到井里,再捞起铅桶爬上来。春天里,天气虽然已不冷,但跳到井里,还是很冷的。月贞感到难为情,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轻轻地用上海话说:“谢谢侬谢谢侬!”大概就在杨君为她跳到井里捞铅桶的一刹那间,她爱上杨君了吧。
刚来鲤鱼洲的杨君,朝气蓬勃努力上进。他打了入团报告,发誓要“滚一身泥水,炼一颗红心”。干什么活,他都要多干一点。春天的农村里,下雨天,一般就不出工了。而杨君穿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赤脚走在冰凉又泥泞的田埂上,手里牵着一头水牛去耕田,这种技术活,知青一般是不做的。杨君拜老职工为师,苦学苦练,学会了耕田耙田耖田。尤其是耖田,要将高处的泥推到低处,让水田平整如镜面,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都是老农老职工在做。杨君是知青中少有的技术农工。春天种甘蔗,甘蔗要浇大粪,这活儿又累又臭。杨君挑起一担粪桶就朝厕所走去,我们刚去鲤鱼洲时,厕所很原始,就在连队菜园子里挖了一个大坑,大坑上铺着杉木板,杉木板上搭一个草棚遮羞避雨,人就踩在杉木板上往大坑里拉屎撒尿。粪坑里,一堆堆的金头苍蝇叮在粪便上,一泡屎掉下去,金头苍蝇“嗡”地飞起来撞在屁股上。眼睛看下去,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粪水中翻滚,让人恶心。很多男知青学会抽烟,就是因为厕所气味太重,拉屎时抽一支烟,可以对冲臭味。知青只要神色坦然地上茅厕,习惯了茅厕的脏与臭,他就可以在农村长期地生活下去了。杨君用粪勺子在粪坑中搅一下,躲避着粪坑中特有的大个头金头苍蝇的冲击,忍着冲鼻的臭味,装满一桶粪水,晃晃悠悠地稳步走,中途换一次肩,走二里路,来到甘蔗田,再一勺一勺浇在埋在地垄中的种子甘蔗上面。一天干下来,身上全是大粪味道。收工后,杨君先去食堂烧好一锅热水,就在井台上洗去臭味,再去吃晚饭。先洗净再吃饭,这就是上海知青和当地老职工的区别。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收工后,杨君去食堂烧热水时,少女月贞正往灶膛里塞稻草,白净秀美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水烧开后,月珍将开水舀进铅桶,轻轻地对杨君说,你拿去洗吧,这是为你烧的水。说完,月贞的脸都羞红了。杨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明白了,月贞对他有好感啊。
从此杨君干活更有劲道。早稻收割后,他也尽可能多装多挑,肩上的一担稻子,像一座小山,几乎要擦到地面。他属于知青里的“劳动党”,几乎是拚命一般地干活。很快,他加入了共青团。入团后,杨君更加卖力劳动,他写下了入党志愿书。
冬天,鲤鱼洲要加高加宽圩堤,防备来年夏天鄱阳湖洪水的冲击。鲤鱼洲的冬天比夏天的抢收抢种还要辛苦。天不亮就起床出发,走一个小时到圩堤脚下,此时天刚蒙蒙亮,鄱阳湖湖面上的北风呼啸着吹来,脸上感觉很痛,手也冻得僵痛。知青挖土的挖土,挑担的挑担,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挑担更劳累些,杨君选择挑担。
1973年夏天,鲤鱼洲遇到特大洪水,老天日日下着倾盆大雨。大风刮来时,波浪“轰隆”一声卷上堤岸,护堤的一堆堆红山石,平时两个人都抬不起的巨石,就像一片片饼干,被轻飘飘卷入湖中,坚固的圩堤瞬间被冲刷出一个很深的大洞,可以开进一艘机帆船。知青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对洪水的力量感到害怕。杨君在圩堤上抗洪,知青们手拉手,在圩堤前的湖水里,随着波浪起伏,用年轻的躯体阻挡浪潮,减轻浪涛对圩堤的冲击。那些天,我在连队里驻守,扛着五六式步枪天天巡逻值班。
1973年的冬天,为了修复被洪水破坏的圩堤,各连队都在圩堤脚下搭了低矮的草棚,人住在里面,省下从连队走到圩堤的时间。那样,可以从早到晚挖土挑担修圩堤,真是忙得披星戴月、手脚不停。杨君就是这年冬天修圩堤时患上了疟疾,当地人称为“打摆子”,就是一会儿发冷,全身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一会儿发热,全身像是被开水浇了一遍。他去卫生员那儿量了体温,摄氏四十度,高热,赶紧去团部医院看医生,一去就住进病房。打针吃药连着三天,杨君退烧了,病没有好透,他居然逃出医院回到工地,挑起土箕,迈着软绵绵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圩堤。我也有过这样发着高烧仍在挑担的经历,那时,我们真能吃苦啊。
在农闲或休息日,杨君和我就会躲在蚊帐里读书。那时,鲁迅的书可以在新华书店买到,《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读得如痴如醉。
03
鲤鱼洲当时的名气很大,东北面是清华大学试验农场,东南面是北京大学江西分校。这两处地方,和湘子口一样,是新围垦出来的地势最低洼的沼泽地。从1969年到1971年,清华北大各有两千名教职员工在此战天斗地走“五七道路”,好多著名学者、教授都在鲤鱼洲“改造旧思想”。据《北京大学纪事》记载,1971年春天,北大分校“革委会”抽查三百五十八名教师,结果一百五十人患上血吸虫病,占已查人数的百分之四十一点九。据此,北大校党委决定,撤销北大鲤鱼洲试验农场。而我们知青听到的版本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新华社记者写了内参,反映清华北大好多教授在鲤鱼洲患上血吸虫病,周总理批示,在鲤鱼洲的北大清华所有教职员工回京,清华北大的试验农场、分校全部移交给九团。多年之后,我买了一本北大中文系教授及系主任陈平原主编的《鲤鱼洲纪事》。这是一本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工农兵学员、家属子女对当年鲤鱼洲生活的回忆散文随笔的结集。陈平原写的序言首页下面,有一小节作者的注:“为撰此文,查阅网上资料,方才注意到,老北大人挂在嘴边的鲤鱼洲,原来也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的所在地。1970年前后,数千(笔者注:应为上万)上海及南昌的知青来到这里,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也隐约透露出,‘五七干校’与‘知青下乡’,二者确实是‘难兄难弟’。”这篇序言引用了1970年5月9日《人民日报》刊发《知识分子改造的必由之路——记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广大革命知识分子坚持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的开头部分:“去年,两个学校的革命师生员工,满怀革命豪情,到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办起了教育革命的试验农场,在毛主席指引的‘五七’大道上,奋勇前进!”
因为清华试验农场的老教授们体力弱,夏季的抢收抢种来不及,老农说,过了立秋插秧,稻谷是瘪的。为了不误农时,我们连队的知青都去帮忙插晚稻秧。鲤鱼洲的三伏天,中午特别炎热,干活要中暑,午休时间很长。在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里,老教授们还为我们知青表演节目,表示慰问。一位中年教师为我们知青作了一个演讲《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那时,我非常渴望能读大学,对这个细节印象极深。
刚去鲤鱼洲时,我在一个周日曾去造访北大江西分校,分校建在五营24连边上的一块低洼地里,教授、学者们都住在一栋栋用毛竹稻草搭建的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外面都糊满了大字报。此时,正逢“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好多大字报在倒写的人名上打上红色的大叉,是在揭露隐藏的阶级敌人吗?上海知青的胆子比较小,我怕逗留时间太长,引起别人注意,浏览一下就离开了。但是,那种“斗争”的气氛,让我心惊胆战。多年后,北大教授季羡林写了一本《牛棚杂忆》,其中第十八章写到鲤鱼洲:“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都是。这个部队的头子说,这叫‘热处理’,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经济学家厉以宁,当时在北大江西分校的10连锻炼改造。如今的北大江西分校旧址陈列室里,挂着厉以宁重返故地后写下的书法“是非亲历不知难”。据有心人南昌知青吴慕林统计,去鲤鱼洲锻炼改造的有国学大师季羡林,历史学家邓广铭、商鸿逵、侯仁之,哲学家冯定、张岱年,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还有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陆平,党委副书记彭佩云,清华大学校长王大中。
04
鲤鱼洲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我们知青也多次被告知,不要下河去游泳,但是赤脚下水田插秧、耕田、挖水沟是必须做的农活啊。可能是年轻人血气旺盛,抵抗力强,知青中患上血吸虫病的人也有,但不是很多,没有北大清华教职员工那么普遍。知青中容易生的病,一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腹泻,二是被蚊虫叮咬引起的冷热病,就是“打摆子”,三是黄疸型急性肝炎,四是风湿性关节炎。
我离开上海到鲤鱼洲,母亲塞给我十元钱。我第一个月拿到十六元工资,心里还是蛮开心的,长到十七岁,终于赚钱了,尽管工资很低。想想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工资少,负担重,不能再花父母的钱了,就从邮局寄回家十五元。十元钱还给父母,自己还孝敬了五元。这一来,这个月我的伙食费不够了,饭吃不饱还在拚命干活,后果很严重。我因为过于劳累且营养不良而患上黄疸型急性肝炎。我生病时,眼睛是黄的,皮肤是黄的,尿也是金黄色的。在团部医院里,一位军医为我检查后,拚命用肥皂洗手,再用酒精一遍遍消毒,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写信回家告知父母,母亲读信后大哭一场,又将钱给我寄回来,父亲在信中痛骂我一顿,买了好多带鱼,做了很大一包鱼松,寄来给我补营养。我本人也很后悔,这才明白,生活不能节俭过头,节俭过头要影响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不好,什么事也做不成,一切等于零,还要麻烦家人来关心你。能力不够的时候,不能逞能,逞能害己害人。
为治疗黄疸型急性肝炎,我左手拎着一个网线袋,右手拎着一个旅行袋,去南昌的兵团医院住院。在半路上,碰到一位北大分校的中年教师也去南昌,他与我同路。我们俩走了二十里路去坐长途汽车。这位老师知道我生了肝炎要去住院,没有嫌弃我,没有与我保持距离,一路安慰我,一路陪我到南昌,真是让我感动。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问他的名字。这不是我无礼,而是因为我患病后有气无力,加上心情灰暗,想不到这么多。
一直待我身体彻底康复后,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作者朱大建为原福建军区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政治部 上海知青 ,新民晚报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