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十年随想录(4)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賀爱伦 时间:2019-06-08 点击:
7、双抢
七月,一年一度的双抢开始了.田里沉甸甸的金黄色的稻穗弯下了腰.清晨,我和老俵们一样,头顶斗笠,手里拿着镰刀,他们有的还扛着打谷的禾斗三五成群的走进稻田。山区的水田一小块一小块的,偶尔才有几块一亩大的水田。虽说稻子成熟了,但许多稻田因抽不干水,还是湿湿的,甚至有些低洼地还积有水,故而只能赤脚下田。七月的天气,骄阳似火,人们挥汗如雨。老俵们刷刷地割光几块地后,把四方形呈梯形状的禾斗摆放在一块较大而平坦的地里开始打谷。禾斗有一米多高,上面开口大,底盘小。打谷时两人各占一个角,每人手捧着满满一大把稻穗,抡起臂膀用力往禾斗里甩打,谷子哗啦啦掉进谷底。他们不停地翻动着手中的稻杆,一上一下有节奏地甩打着,直到稻杆里的谷子全部打干净为止,这是个吃气力的的累活。一会儿工夫,人们的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我呢,更别说了,早已手酸得抬不起,腰酸得直不起。老俵们看到我累得不行,就让我去堆稻杆,就是将人们割下的稻子一堆堆叠拢在禾斗边,给他们打。这样,我总算坚持到了收割完毕。
一个多星期的早稻收割结束,田里马上放水犁地了。这边男人们刚犁完耙平地,那边妇女们就开始抢种晚稻了。因为天天赤着脚泡在田里,没几天,我的脚已红一块紫一块了。山区不但蚊子大,还有一种特有的小黑虫,它会牢牢地叮住皮肤,使人又痒又痛。如果一不小心抓破了皮,没几天就会滚起脓疮,连双腿都会肿起来。即便如此,我还是照常赤着脚天天浸泡在田里。这样一来,伤口非但不会好,皮肤上的伤口还一层层烂到肉里,碰着水,疼痛便往心里钻,脚底也逐渐糜烂,踩在水田里,有时碰到硬生生的稻禾根部疼得呲牙咧嘴的。就是这疼痛难忍,我也咬着牙不吭声。我不愿让老俵们认为我是个怕苦怕累的娇气的女知青。我要坚持,要得到他们贫下中农的肯定这样我的前途才有希望。怀着这样的信念,我隐忍着,坚持着……。
但终究纸包不住火,那天我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为了防止滑倒,两只脚的脚趾必须像两把钩子弯曲用力紧紧勾住泥地。因为烂脚,踩在一茬茬硬硬的稻根上,伤口疼得我不由弯下腰。这时,一位大嫂看出端倪,问我怎么啦,我面露难色,无法回答她。她坚持要看我的脚。当我抬起脚底给她看时,她大吃一惊,说你的脚烂成这样,太能忍了,我们都会吃不消,你还敢下地?不行,这样下去你的脚会坏掉的!她赶紧叫来队长,队长看了后,说这样吧,你去晒谷,不要再下水田里了。
晒谷是队里老人干的活,不用打赤脚。这样,我每天可以洗干净双脚,然后涂上药膏,穿上鞋袜,开始我的晒谷生涯。
晒谷看似简单其实也不轻松。在水田里干活,虽然烈日当空,但脚下踩在冰凉的水田里,身上不会觉得太热。而在晒谷场上,太阳当头照着,地下的的水泥地被太阳烤得像一块烧热的大铁板。人站在上面,汗水会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晒谷场上没有风,只有热辣辣的大太阳照着。中午时分,热浪滚滚的阳光真能把人烤焦。我虽戴着斗笠,能挡在一点骄阳,但脸上还是烘得火红火红的,嗓子也火辣辣地干焦,像喝了多少水也解不了渴似的。我上午把仓库里的谷子挑出来倒在晒谷场上,然后用一根长长的推耙将稻谷摊平推开。过一会儿再推来推去地翻动谷子,几个回合也累得够呛。如果碰上变天,那就更忙了。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有时上午还是艳阳天,但中午过后,天上如果突然漂来乌云,山风阵阵吹来,顿时感觉凉爽,但这是必须收谷子了。已经干透的稻谷赶紧装进箩筐挑进仓库。没有晒干的谷子赶快推成一堆用塑料布盖住。一阵暴雨过后,天刚放晴,再扫除地上的积水,然后把堆好的谷子推开,烫平来晒。当夕阳西下时,我们把晒谷场上的谷子全部推拢用箩筐装好挑进仓库就可以收工了。一天下来,我和另一位老伯也累得腰酸背痛的。但比起其他出工的老俵,我们晚出工,早收工,不下水田,也算轻松多了。因为这段日子我穿着鞋袜,糜烂的皮肤也逐渐结成痂子。脚也逐渐消肿。皮肤上的伤疤是好了,但双抢以来,因体力太透支我又病倒发起高烧来,以后这成了惯例。
每年双抢我都会脚肿,还会发一次高烧。但因为我有信仰,有自己的目标,最终都能坚持到底。所以我克服了前进道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朝着光明,朝着理想奔去。
8、茫茫上调路
上调对每个知青来说,都是事关命运的重大变迁,我也不例外。插队十年,我日思夜想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上调的消息,盼着早日离开这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的劳作生活。
事实是在我插队的第二年底就遇上了上调工矿之事。那时懵懵懂懂的我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同室的女知青一个个悄然上调到工矿了,最后只留下来我一个人时,我才感到无比的恐慌,连忙跑到公社一打听,竟然是结束了,以后再说吧,这种冷冰冰的推诿的话语。我一下子犹如掉进冰窖里,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打包走人,留下寂寞的我,心里像被掏空一样。想想自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不比别人差,他们凭什么呀。谁知这一等,就再也不见有招工的消息了。
年复一年,经历了多少个难熬的日日夜夜,终于在73年初夏,又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有大学选拔招生了,而且要经过文化考试。这下我兴奋起来。想想当初学校读书时,成绩也算名列前茅吧,文化考试这一关难不倒我。问题是第一关必须公社推荐上去才行。于是,我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让自己先通过推荐这一关呢?这时,我想到公社的丁书记,一个负责知青工作的付书记,原先对我印象很好,看见我总是笑眯眯的。虽说长得五短三粗,脸上堆满横肉,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感觉。但我也总是笑脸相迎,从不敢得罪他的。真不知何时他知道我家庭出身成分后,马上变了脸。开始对我冷言相待,我只能暗自神伤。另一位书记是公社林书记,这人平时不苟言笑,有正义感,看上去正直朴实,像个正直的工农干部。我对他敬仰之余心中有些惧怕。至于知青办那个整天混混沌沌的主任,他总是爱打官腔又不肯办实事,也没实权。所以我决定孤注一掷直接去找第一把手林书记。那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到公社,好不容易找到百忙之中的林书记,只见他黑里透红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人显得精神抖擞,正匆匆向外走。我知道他要下队里去调查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恭敬地叫住他。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希望公社考虑让我报考大学,并列举了自己文化上的优势,讲明自己考上大学的把握蛮大的。他听后,脸色严肃但不失亲切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决心和诚意打动了。他马上带我到办公室拿了一张推荐表并叫我写一封自荐信给他。说研究好了答复我。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连忙当场填好表格并且写好自荐信给他。他接过后满意地看着说:“字写得不错,文章也写得好。你回去吧,我们商量一下会通知你。”听了林书记的话,我按捺不住高兴的情绪,连声道谢。
过了没几天,接到公社通知要去参加文化考试了。这次全公社推荐有十人,就我一个女知青,而且听说林书记认为还就我一个人有希望上大学呢。我高兴极了,经过短暂而紧张的准备,我去参加这次机会难得的考试,心想这下可脱离苦海了。上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比起同伴上调工矿强多了,多等这几年又有何妨。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等到要发通知时,知道了有个叫张铁生的交了白卷。还说啥反对复辟,不应以文化考试压制革命等等荒唐言论,反而让我这个考了全县第二名的名落孙山。原因是因为我家庭成分不好刷下来了。公社只录取一名三代雇农出身的复员军人上大学。听说他才小学毕业。我听到这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满心欢喜竟成泡影。我欲哭无泪,今后该怎么办?怎么办----这害死人的家庭出身!
以后两年,我在等待中失去,又在失去中等待。剩余的知青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有门路参军,有的嫁人,有的迁移他乡,还有调到林场的。我孑然一身徘徊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但我始终抱这宗旨:不在农村谈恋爱、不结婚,一定要撑下去。有一次在公社回生产队的路上,碰见赣州下放的王干部,她是个老姑娘,这次听说要调回原单位已在办手续。她拉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神神秘秘地跟我说:“爱子,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因为你的出身,有可能一辈子要呆在农村,你要作好思想准备。”听了这话,我头脑“嗡”的一下,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现在被人一点拨,这事明朗化了。该正视目前的现实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我噙着眼泪一个人一口气狂奔回去。
接连好几天在田里耕作,我始终神志恍惚,沉默不语,心如死灰之时,想到死,想到就此结束自己。但怎么死法还没想好。这时,有个平时要好的大嫂看到我几天神情不对,黙黙观察我好一会儿。这天收工时,她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爱子,你不要这么难过,你知道吗?一朵花是不能还没开就谢掉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深深拨动着我的心弦。是呀,我的青春难道就这样被埋葬吗?这样离开人世我太亏了。我非但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更对不起自己。大嫂的话虽朴素,但很实在。我要活下去,我不能还没绽放就枯谢!
于是,我又振作精神,重新规划未来。我开始积极地想尽办法努力表现自己。我争取参加了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积极写诗歌,填歌词,江西的采茶调虽是同一个调,但我会根据形势需要不断地变化歌词。所以大队领导都很器重我,根据我的努力表现,第二年大队学校叫我去做代课老师了。
学校里,唱歌、跳舞、绘画、什么课我都上。学生们更爱听我悠扬顿挫的朗读课文,因为当地我的普通话水平是无人可及的。这样干了两年自己喜欢的工作。后来,又因大队书记的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就顺理成章把我代课老师的位置顶下了。虽说校长遗憾地叫我归队,但这种打击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我又平静地回生产队了。以后我又经常给县文化馆投稿,参加公社举办的故事会,我写的小说也被县文化馆看中装订成书出版。我的努力终于得到广泛好评。在文化馆老师的撮合下,我与先生相识,相爱并结成夫妻。我打破了不在农村结婚的戒律。一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在农村待着看来没啥大希望了。二是因为先生他符合我择偶的标准。所以在76年春节,我与先生结了婚。
婚后,虽说还没上调,但已不再孤独。我的先生是国家正式教师,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我生活有了保障,自己也安心多了。但不久后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了。知青返城的浪潮开始席卷全国,如果我再推迟半年结婚,我也可返回上海。我虽懊恼不已,但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希望的阳光。好像国家对知青的政策越来越松动了,似乎一切都在拨乱反正中。接着,77年恢复高考制度了,我兴奋极了。虽然这时已有身孕,我照样参加并抓紧时间努力复习拉下这么多年的文化知识。我刻苦攻读,啃下一本又一本的复习资料。最后,厚厚的一叠复习资料我能一字不差背下来。辅导我数理化的老师也直夸我思维能力强,脑子好用。这样,我就信心百倍地投入到这次的大学招生考试中了。
考场上,我虽有妊娠反应,但我还是疾笔如飞,答题顺利。高考结束后,我满怀信心地等待这迟来的高考好消息。但这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我一再询问,结果又是政审通不过。这样一来,我彻底打碎进大学的梦想,看来这辈子大学与我无缘了。
我的孩子出世后,我们母子一直待在上海。第二年还有高考的消息传出,但我已经没有信心了,谁知这次是否还在开玩笑呢?同时刚出生的小孩子需要母亲,我也离不开他。真实的情况是第二年恢复高考彻底打破了唯成分论这个紧箍咒。但许多人和我一样并不知晓放弃了。这样,我与大学这一辈子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79年3月,在上海家中,我接到了公社寄来的公函,叫我立即返回江西,说要将剩下的还在农村的知青全部安排工作。我马上收拾行李,带着才几个月的孩子乘上南下的火车。途中思绪万千,十年,整整插队十年,我要彻底结束农村生活了。我要带着我的孩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终于上调了!这十年,我盼望过,挣扎过,奋斗过,绝望过,但最终这股暖暖的春风终于吹到我的身上,我抱着孩子,喃喃地说:“儿子,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天使,爸爸妈妈一定会为你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后记
这篇随想录含括8篇回忆文章,都是我插队生活真实的记录,相信也是千千万万知青生活中泛起的小小涟漪和浪花。五十年后和老同学的相聚,我只能用文字叙说这些难忘的经历,每当写到动情处,我不由掩面而泣,泪如泉涌,我感恩三次从死亡边缘救起我的乡亲们,感谢对我文章真诚鼓励并大力协助的老同学。谢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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