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苍凉青春》大河传奇(9)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白描 时间:2019-05-25 点击:

      他们婚后十一年的岁月里,中国大地上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他们的生活也在变化之中——老大振民十七岁时参了军,服役两年,如今已经复员了。老二振国在学校念书,目标瞅准了中专,一心要考上。老三振邦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再也学不下去,回家参加了劳动。年龄不大,但能顶一个人干活了。王村钰又生了个女孩,现在她和北京家里的关系已经完全正常了。她的好友梁海燕为了和她做伴,后来也嫁给邻村一个农民,当年那一帮子知青,如今只剩下她们俩了。生产队分田到户的时候他们家分得十几亩地和一头牛。日子慢慢好起来,再不用为糊口而熬愁了。只是用钱上仍旧困难。光阴不催人自老,皱纹爬上了他们的额头,尽管这一年二万子四十岁,王村钰才三十一岁。
 
      最大的变化,是王村钰在这一年参加了工作。
 
      这一年,县上为与本地农民结婚的北京知青都安置了工作。王村钰被安顿在楼底公社卫生院当护士。
 
      这是件好事情。但王村钰迟迟没有办手续。她有她的考虑。
 
      她首先想到的是二万子。婚后多年来,虽然她曾有过对二万子不满意的时候,甚至在极端窘迫中,想起当初的天真任性,偶尔也产生过懊悔。但总的来说,主宰她的全部精神的,仍是那股执著地与生活拼搏的劲头。人生的经验大多都是一次性的,后悔管什么用?咬住牙朝前奔,总会有希望。何况最重要的一点并没有错,那就是:二万子爱她,她也爱二万子。这是在苦难中建立起来的爱情,是在苦涩的泪水中浸泡和滋长起来的爱情。固然,二万子是个农民,是个粗汉子,身上带有许多缺点,但他的勤劳、善良、诚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温饱问题处于生活首位需要加以解决时,这些品质特别能打动王村钰的心。他对她的爱是炽烈的,炽烈得甚至有些蛮横,像头雄狮似的享受和保护着他的爱。他有一种摆脱不掉的担心:怕有一天她会突然离他而去,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她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出去参加工作,而他继续留在村里当农民,他会怎样想?会同意吗?而且,在当地人的眼中,这无疑是夫妻关系中一件颠倒了的事情,他的自尊心能接受吗?其次,假如她真的出去了,家里四五条汉子,日子谁来料理呢?
 
      她应该同二万子商量,但她迟迟没有开口。
 
      这天,梁海燕来了。她被安置到农业银行楼底营业所,与卫生院只隔一家邮电所。有了工作,又可以同好友朝夕相处,她显得非常高兴。这个甘愿牺牲自己前途留在农村陪伴朋友的义气女子,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丈夫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她已办好了一切手续,只等着去上班了。
 
      听王村钰诉说了顾虑,她问:“尽考虑他们,你对自己的想法呢?到底是愿不愿意出去呀?”
 
      王村钰说:“这还用问,怎么不愿意?”
 
      “这不就得啦!”梁海燕果断地做了个手势,“别瞻前顾后的,办手续,上班。”
 
      “还没跟二万子商量,不知他心里怎样想。”
 
      “这好办,我跟他讲。”
 
      二万子正在院子里劈一棵老树根,梁海燕把他叫进窑里。他赤裸着上身,头上、背上滚动着汗珠子,喘着粗气问:“啥事?”
 
      “你先坐下。”梁海燕说,“你说,这些年王村钰对你怎么样?”
 
      “问这话啥意思?”
      “你先说对你怎么样?
      好着哩。”二万子回答,接着又说:“好得很。”
      “对孩子呢?”
      “也好得很。”
      “既然如此,现在县上给我们这些人安排工作,王村钰想出去。
 
      你该不会拦挡吧?”梁海燕的口气咄咄逼人。
 
      二万子躲开梁海燕逼视的目光,走到水缸前,操起马勺先向肚子灌了一气凉水,然后用臂弯抹抹嘴,在地上蹲下来。
 
      “村钰没有给我说,不过我知道有这回事。”他蔫地说,“事情是好事情,不过听说这次招的是合同工,合同工不算国家正式职工。一个月三十来块钱,家里的责任田还没收。咱们嘛,嗯,先算算这个账,看看出去留下,到底哪头划得来。”
 
      “你们商量过不是!”染海燕一听就冒火。“我那蔫萝卜(她常常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大)也是这口气,话都模一样。划来咋?划不来咋?我们这些人还没替你们牺牲够?招出去就是不挣钱,该养活你们也得养活。我对我那一口子是这么讲的,今天对你也这么讲。

 

      二万子脸红口吃:“我不是这意思,不……不是这意思。”
 
      “你们太自私了。”梁海燕一点也不会饶人,继续数说道,“只想着人家老老实实给你当婆姨,从来不想人家咋到这儿来,咋跟了你们,最后会落到哪步田地。哼,跟了你们,后悔死了!”
 
      王村钰见梁海燕越说越远,忙把她制止住。梁海燕说的都是憋在心里的话,但她觉得,她和梁海燕的情况不同。梁海燕结婚没多长时间,就跟丈夫闹不到一块,这多年是凑凑合合过下来的,现在恨不得甩开丈夫走得越远越好,而她确实对她的这个家有感情,与二万子深深地相爱着。她应该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些。
 
      她对二万子说:“你再想想吧,看究竟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二万子似乎突然间拿定了主意,蹲在地上,头没抬,声音低沉却透出一种果决,说:“不用想了,明个你去办手续。
 
      王村钰在楼底卫生院上班了。
 
      命运的转机给她即将逝去的青春带来了新的生气。她给北京家里写信,报告了这个消息。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立即写信向她表示祝贺,字里行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卫生院给她分了一间旧房子、她用了一天时间打扫粉刷,然后精心做了布置。多年来,她对自己的生活环境从没有讲究过,条件不允许是个原因,主要是没有那份心思。现在,她的内心却涌出一种新鲜的、以往未曾有过的意愿:想生活得认真一点。卫生院一共六七个人,院长是个老大夫,他喊她“小王”。老院长开始喊她时,她很不适应,总以为是在喊别人,待明白过来是喊她,又很不好意思答应。她的心里像拨动了一根琴弦,铮铮嗡嗡半天不能平静。在村里,人们大都喊她二万子婆姨,在家里,几个大小伙子开口闭口妈长妈短地叫她,这使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好像年轻的时光早已辞她而去。可是在这里,“小王”这个脆生生的称呼落到她的头上。她认真一想发现自己刚满三十一岁。这个年龄并不老呀!这个发现使她生出一种鲜活清新的感觉,生出一股勇气和自信。我不老呀!我才31岁!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
 
      临来卫生所上班前,转完粮食关系那一天,她把孩子们叫到面前。那天是星期日,在八十里外石霞镇读初中的老二振国,正好回家背粮,孩子们都齐了。她郑重而又仔细地把家里的事情向他们作了安排。
 
      我同你爸商量过了,”她对孩子们说,“不过你们大了,有些事情,必须向你们交个底。”她从家里吃穿花用谈起,谈了地里的春种秋收,家里的猪牛鸡羊,谈了她对过日子的计划和安排,最后谈到孩子们自己的事情。老大振民已经二十岁,从部队一回来,就有人提亲,依照当地风俗,这个年龄成家已不算早。问个媳妇,最少得花一两千块钱,家里得再箍一孔窑,否则办喜事连地方也没有。老二跟着也上来了,问媳妇还得花钱,这些事情怎么办,她把一步一步的打算讲了。老二振国书念得不错,她决定即使再艰难,也要供他念下去,并且让哥哥弟弟都能理解这一点,老四老五都还小,暂时没有啥要操心的。谈罢这些,她加重语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不论咋说,我每月多少有些收入。我要尽我的力量使你们都能成人。我不会懈气,你们也都要争口气!”
 
      孩子们静静听着她的话,个个神色庄重。她在他们面前说话,历来比二万子有分量。

 

      卫生院有八张病床,只有她一个护士。她的工作范围包括注射、换药、护理等,这些她都得从头学起。进卫生院不久,县医院正好要办个一年期限的护士培训班,她便被派送到这个培训班学习(我初见到她时,她正在这个培训班上)。
 
      学习是紧张的。小女儿在家无人看管,她带在身边,既要钻研业务,又要照料孩子,忙得一天到晚难以喘过气来。不只是紧张,还要为家里的事操心。县城离家远,她一个月两个月很难回去一次,她担心二万子不会操持家务,担心几个孩子不听二万子的话,还有猪呀,鸡呀,牛呀,都是要人经管的。在石霞镇上学的老二也让她惦念,这孩子很懂事,知道家里生活艰难,总是在嘴上卡自己。他会不会把身体搞垮?还有一家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她都得用心思。白天学习时,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不得走神;夜里,宿舍里其他人呼呼入睡了,她在床上翻来倒去,筹划着家里那些伤脑筋的事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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