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苍凉青春》大河传奇(8)

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白描 时间:2019-05-25 点击:

      苦难的生活把王村钰推上了一条漫长的痛苦挣扎之路。挣扎是在两个泥沼里进行的,一个是穷困的物质生活的泥沼,一个是痛苦的精神生活的泥沼。在物质上,家庭生活一直在最低水平线上运转着。她必须筹划每一分钱的来源,每一根线的用场;她必须俭省到每一撮盐,每一根柴。惟有在一件事上她是慷慨的,这就是花钱让孩子上学。二万子见日子过得这般艰难,几次动议让正在上学的老大老二辍学回家,王村钰没有答应。做父母的应该担负什么责任,她很清楚,并决计毫不动摇地加以履行——尽管她不是一个亲生母亲。她在亲戚家代孵了一窝小鸡,又从队上猪场赊账逮了两个猪娃,精心饲养起来。小鸡长大,下蛋了,她一个也舍不得吃,攒起来换回盐钱、醋钱、孩子的本子铅笔钱。两头猪到了出槽的时候,别人劝她能卖赶紧卖掉,留在家里万一闹点毛病怪担风险的,她却一天拖一天地不去交售,只盼着能再大些、再肥些,好多换回些粮钱。每天,在队里猪场忙完,她就钻进沟里去给自家拔猪草,回到家里腰半天直不起来。布票全卖了,大人孩子身上的穿戴必须从她手下出。生产队每年每人分一斤棉花,二万子的前房留下一架纺车和一架织布机子。每天夜里,在如豆的灯苗下,她半夜半夜地纺线。开头不会,批线的手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不是快了,就是慢了,和摇轮子的手配合不起来。她也不会盘腿坐在纺车前,坐不大一会儿,两腿就酸疼麻木。她耐着性子学习,咬着牙磨练,一点一点,一天一天,终于把棉花纺完,上织布机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她请来二万子的姐姐帮忙把布织出来。此后,她身上的穿戴也都变成家织布的了。
 
      如果说极端困顿的物质生活带来的痛苦她还扛得过去的话,那么巨大的精神生活上的痛苦,有一段时间差点将她击倒。队上的知青,陆陆续续蹦了出去:有的被招工,有的被提干,有的参了军或上了学,剩下的寥寥无几。其实她早已从知青圈子里跳了出来,已不介入他们那群人的生活。而无论知青,还是当地人,也都已经把她看成是“二万子婆姨”了。虽然如此,每走一个知青,她的心里仍免不了要激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波澜,他们走时都来看她,她也去送人家,这个时候往往会出现这么一种尴尬局面:走的人为了不刺激她的情绪,总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而她为了显示轻松和淡然,总要做出高兴或者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一切于双方都是心照不宣。这种谋求平衡的努力使人更易品味出一种悲酸,也使她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更为透彻。还是那个李伟直率,他被招到宝鸡一家工厂,走前来与二万子和王村钰道别。他不知在哪儿喝得东倒西歪,一进门,先给二万子扔过一包纸烟,然后劈头盖脑便对王村钰说:“唉,如今惨的就是你啦!把根儿扎在这鬼地方啦!”他又挥挥拳头,“不过不要死心,天无绝人之路!”几句话,把王村钰虚假的轻松敲得粉碎。她第一次无遮无拦地体验到了内心的真实痛苦。
 
      潜藏在内心的还有外加的一种痛苦,这就是对于家里亲人的思念。和家庭断绝关系后,有一段时间,她什么也不愿去想。村里的知青回北京探亲,或者北京家里给他们寄来吃用的东西,他们总要兴奋一阵子,而她则极力保持着心里的宁静,躲避着这种情绪对自己的刺激。但她骗不了自己。无论她怎样强制自己,心里的一角仍是那样敏感,就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能引起她情绪的波动。
 
      一次在猪场喂猪,她等着猪吃完食好清理食槽,靠着短墙,茫然地望着西天一片火红的云霞。望着望着,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小时候的一幕情景:一个黄昏,妈妈领着她和弟妹们散步,当时西边天空正燃烧着一大堆火红的云彩。她发现有一块云彩特别像一只弯角鹿。她为这个发现而兴奋异常,指点给弟妹们,弟妹们却看不出来;她指点给妈妈,妈妈也看不出来。她是那样失望,甚至非常委屈。这已是许多年前的情景了,现在重新浮现在眼前,竟是那样清晰。一种酸涩的感情一下子涌进她的心里。
 
      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一家人。她执拗地没有听从他们的劝阻,已经刺伤了他们的心;他们在气头上宣布和她断绝关系,她干脆梗起腔子硬顶牛,无疑更加深了他们内心的创伤。不论怎么说,亲人们是为她着想,为了她好。她理解这一点。可是,事已至此,她不硬着头皮往前走,又能怎样呢?目前这样一种处境,她能回到北京家里,站在亲人的面前吗?

 

      一天夜里,她看见弟妹搀扶着父母亲,直直朝她的窑洞走来。她惊呆了。她看见父母亲变得异常苍老,走路颤巍巍的。他们见了她不说话,只是往窑洞里走。他们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喊他们,他们仍旧不理睬,却和二万子拉起话来。妈妈告诉二万子:爸爸得了冠心病,高血压引起的。妹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听诊器,让二万子听。二万子听见她呜呜地哭,把她摇醒。醒来后,她反倒哭得更加伤心了。
 
      此后,她是那样渴望得到家里的消息——爸爸妈妈的身体怎样?爸爸会不会真的得了冠心病?还有弟妹,他们长得多高了?他们想她吗?
 
      有多少次,她想鼓起勇气迈出突破性的一步——打破僵局,给家里写一封信。决心下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又都痛苦地打消——她不知道父母亲能不能原谅她。
 
      就在这种情境下,家中的破窑里又多了一条生命——她生了个男孩。
 
      王村钰和北京家庭恢复关系的时候,孩子已是一岁半了。其实,千里之外的亲人,又何尝不思念她呢?思之愈切,怨之愈深,在爸爸那里,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逢年过节,他在家体假的日子,一家人高高兴兴,可是谁不经意提起村钰,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难看。然而夜里有几次,村钰的妈妈听见,他在睡梦中喃喃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直到王村钰有了孩子,无论多么痛心的事实也不得不承认了,妈妈才代表一家人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回家与亲人团聚,还有女婿和外孙。这时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接到妈妈的信,王村钰哭了一场。
 
      她和二万子商议回京的事。首先是去哪儿弄盘缠。有了小儿子,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家里的日子更艰难了。妈妈寄来回京的路费,可是回来呢?在北京的花销呢?还能向家要吗?不,不能再要了。不是几个钱的事,而是让父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处境会伤心,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决定卖掉家里一头尚未出槽的猪。回家的路线也待确定——可供选择的有两条,一条是从楼底坐班车到县城,再换长途班车到山西临汾,然后转乘火车抵京,一条是从他们村过黄河,抄近路步行七十里到山西吉县,然后坐班车到临汾倒火车。走后边这条路线,两人能省八块多钱的车票。他们选择了后者。
 
      他们启程了。他们首先必须泅渡黄河。
 
      半年前,一次武城逢集,那边猪好交售,人们纷纷去交售猪,渡船上挤满了人和畜牲。船行到河中间,邻村一个小伙子不小心掉到河里,尽管扳船的二万子当即跳下水去拼死搭救,还是没有把人救上来,二万子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他直追得精疲力竭,呛了几回水,勉强挣扎游回岸上的时候,已经不会动弹了。队上花了二百块钱,赔偿给死者家属,又扣了二万子五十个劳动日。此后,二万子说死说活也不在船上干了。他不干,没人再敢接手,这里的渡船从此也就取消了。
 
      二人带着一岁半的小儿子,来到黄河岸边。
 
      这是一个好天气,河上风平浪静。太阳把河水映得明晃晃的。黄色的巨流舔着岸边铁锈红的石头沉缓有力地向前涌去。不知从哪儿——是从水面,还是从看不见的河底,或是从大地的腹中发出一种沉闷滞重持续不断的隆隆之声。这条河流淌了五千年,流淌了一万年,它有过暴怒异常的时候,但今天却温柔得如同酣睡过去一般,露出一副宽厚慈爱的模样。那隆隆之声是它睡梦中的呼吸抑或鼾声?
 
      这神秘的声音足以给人壮胆,也足以使那些懦怯的人丧胆。二万子用带子把孩子捆在背上,把三人脱下的衣服,以及要带到北京去的一堆土特产,塞进一只浑退,还有一只浑退是他自己压的。
 
      王村钰一直没有学会压那整羊皮做成的玩艺儿,她靠的是纯粹的游泳本领。她站在水里,回头看看二万子,他仍在岸上磨磨蹭蹭。
 
      快呀!”她喊。
 
      “我不想去了。”二万子声音闷闷的,“咱这么土,去见你家里人,人家认不认咱哩?”
 
      他的这个想法曾经向王村钰说过多次,王村钰让他放心。这会儿都上路了,他又犹豫起来。
 
      王村钰说:“你就这么窝囊?我们家里人会把你吃啦?那好,你不去,咱们回。”
 
      二万子手抠着脚趾头,思忖了一阵,说:“那咱先说好,到了北京,你把车票钱给我,你家里要是嫌弃咱,我拧身就回家。”
 
      王村钰说:“可以。“

 
     
      二万子给浑退吹饱气,点了一锅烟,把一顶破草帽往头上一苫,用手拍拍背上儿子的光屁股蛋,大声说:“甭害怕,咱到北京逛去呀!”说罢,把两只连在一起的浑退往河里一扔,身子往前一扑,下水了。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从黄河的浊流里穿过,游到了对岸。八块钱省下了。
 
      穿好衣服,在一条石缝里藏好浑退和草帽,他们向吉县赶去。假如没有从王村钰和二万子口中得到证实,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人们向我叙述的这样一个荒诞的事实——背着孩子游黄河,只是为了省出八块钱。
 
      他们两口子向我叙说这件事情时,口气是平淡的,平淡得近乎麻木。“那有什么?干嘛那么大惊小怪?”王村钰很有些不以为然。“有浑退哩,没啥害怕的,常在河上过来过去哩嘛。”二万子也漫不经意。
 
      也许,对他们来说,生活里的恶浪经见得多了,大河里的恶浪并不那么可怕——我这样想。
 
      在漫长的苦难中,王村钰和二万子熬到了1982年。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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