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四届(第一章)

来源:鲤鱼洲知青 作者:钟亚章 时间:2018-09-30 点击:

第一章
 

 
那是回上海的第二年,医生对我说,你的牙齿不到三十岁会全部落光,你运气好也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你是我见过最虚弱的男人。
 
我想哭,就是哭不出。我真的很虚弱,那句成语弱不禁风,是我的真实写照。我只有二十五岁,在马路见了漂亮的姑娘眼睛就会鬼使神差不听使唤。我内心如一盆火,炽热灼性,我视亲嘴为邪恶淫荡堕落,我视女人为上帝的天使,神圣完美不敢碰撞,不敢触摸,不敢斜睨,迎面相遇,我让开,我仰视,我视女人为天物。她们如太阳之光辉洒进我矇矇眬眬原始的却异常渴望的男人的躯体里。
 
我是一个参照物,再失败的男人,只要与我一比较,他高大了起来;再萎衰的男人只要在我身边一站,我矮下去了;再多病的男人,只要在马路上与我同行,他绝对没有我步伐如飘的孱弱。男人们都接受我,因为有了我,让他们感到自己是男人。他们内心在盘算在嘀咕在嘲笑,我能感觉到这种比刀子更恨更直接的目光,沥血滴滴。
 
我的牙肉全浮肿,渗了一个晚上的血,吐出一团团紫色血块。牙医瞧了我张开的嘴,眉头挤得如母牛屁股上的皱纹。尽管我回到上海,梦里却全是江西鲤鱼洲养牛的秽事屁事伤心事。我知道我只有一颗牙齿能吃东西,其余的一碰痛得直抖索。牙医说,你怎么这么不吃痛啊!还没碰就啊啊叫。他哪里知道,我这啊啊叫是虚脱,我的双耳开始是嗡嗡地鸣叫,接着变成了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近,如在头顶上降落,震耳发聩!
 
你怎么青霉素过敏,医生在说。是的,我什么都过敏,还有止痛药过敏,碘酒过敏,酒精过敏,对女人也过敏。
 
我是摸着墙回到家的,坐在红木椅子上,呆呆地瞧着窗外屋檐上一对麻雀在挑逗戏谑,东南风暖暖吹来,远处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学小提琴,如诉如泣。母亲给我端来一碗黄鳝血,说是刚放的,闷着一口喝下去,立刻到马路上去走,走几个小时,一直走到浑身出汗,把血逼成汗。她说是讨来的祖传秘方,连着七天吃,一个疗程下来,保证还我一个原来没去插队前的身体。那时我在弄堂里是摔跌王,我那手绝招“大甩”无人可敌,这是我从人民公园练武角偷学的。上海北站,这个让无数知青神往的人生站台,红旗飘飘,锣鼓喧天,依依难舍人海一望无际。车厢内楞头楞脑的我,傻笑着,亢奋着,像一头关在笼里的鸟飞出来了,要到广阔天地去闹革命!汽笛高鸣,列车咣当一声,起动了,哇,喊叫声惊天动地,我远远望去,爸爸和姐夫被人挤到后面越来越远,我向他们招手,兴奋得站起来;然而我不知道,母亲却在家里痛哭,我是她送去上山下乡的第三个儿子。列车开出北站,车厢内不知谁发出第一声啼哭,顿时如宇宙大爆炸,哭声急剧膨胀,整节车厢到整趟列车,如少男少女进行曲,节奏激越,气吞山河。我非常弱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暗暗在得意,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黑六类”家庭的阴影了。谁知七年之后,也是这个北站,我回来了,我却哭了,因为我得了一身病,手无束鸡之力,阳气尽失。我是病退回上海,包里揣着袋袋户口。车厢里挂着一条黄色的毛巾,不知哪个旅客粗心遗下的,很新,大概需要半张布票才能买到吧。我很想收起来为己有,但听老人说,有人是故意留下让人捡的,留下人把罪难留下,捡的人同时把罪难捡回,这叫阴阳转化。我望着这条黄毛巾,似是黄幡,茕茕孑立行影相吊。我也极想遗下什么东西,把我一身的病根留下。二年之后,也是这个北站,我在安徽插队的小哥,救命车一直开进站台接他,他胃出血,满口满嘴吐血,硬地撑到上海。
 
血,我望着冲鼻的阵阵血腥气味的浓浓的黄鳝血,我敢喝,我渴望身体里产生一股力量,让我的丹田燃烧,血液变红,让我的心脏跳得遒劲,让我瘦骨凌凌的脸颊上长出青春的肉来,让我梦里再寻是千百度,找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阿戅
 
他绝对让我们所有的人吃惊得想掐死他!一个十足的戅大,他姓项,我们就混着叫阿戅。又矮又黑,五官挤在一起,吐词不清,在我们一帮标准的上海奶油小生面前,他就像一泡鸟屎,撒在水田里是肥,拉在头顶上是灾,我真的要拜他了。早操时,哗啦一声响,全排四个班四十多人风风火火地围着广场跑,晨曦的淡雾,青春的脚步,痴情男女的怂恿和欢悦,他如同被遗忘,冷落孤寂生僻,突然,他变成了卫星,升天了!
 
“春播”前,全连全排全班,一层层动员,团支部号召,春播就是我们军垦农场的战役,要求每一个青年争取火线入团。入团,像一阵狂风把点点火星燃成火海,像百年旱田遇到一阵春雨,沸腾了,我的战友们!我们四班副班长是团员,她是南昌知青,比我矮一个半脑袋,说话总喜欢昂着脑袋,可惜也只到我胸口,可口气比我老妈还霸气:瞧你平常精明得出奇,写份入团申请书就这么难!我堆起一阵笑,肯定是假笑,但她从我的笑容中找到了答复,让我痛苦,让我非常的莫名其妙,一直到二年之后,她回南昌老家吃炒面粉时被呛死,我都没有猜出她当时是如何从我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中寻思出答案。当然,我这个假笑绝对是一级棒的有内涵的,入团申请书是一般青年的要求,我他妈的,要玩就玩大的,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嗓门赛过扩音器:告诉同志们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全连共收到四十几份入团申请书,党支部还收到一份入党申请书。指导员是一个军人,从福建军区调来的,长得高高瘦瘦,满脸的敦厚。那一份军服代表着无上的崇高和权威。他接着说,最让我激动的是,有一位战士写了一份入团书,是用他的鲜血写的!
 
哇,全场轰动!他的名字叫,项江!
 
姑娘们的眼睛齐刷刷全朝一个方向:他,蹲在一个角落,依然是那么不起眼, 那么黑不溜秋,那么戅相,一脚踢不出一个闷屁。霎间,他亮了,他抬起五官似乎扬开了,从来黝黝鸟黑的长脸映出彩光;他偷偷地朝一个背影瞥了一眼,仅仅是一刹那,飞快得似闪电!但是,还是让一个人捕捉到了,这个人是高手千里眼神算子,他是我的赤膊兄弟胡子。
 
胡子说,阿戅相中红玫瑰了。我说,打死我也不信!红玫瑰是啥人?全连共认的大美人,一个热情四射的女人,一对脸颊永远是红晕晕的,她从我们男子宿舍走过,再热烈的讨论刹间会静下来,她皓齿微露,明眸飞虹,摇步生辉。胡子说,有苦头在吃了!我问,指谁?他神秘稀稀地瞧瞧我。
 
胡子比我们大二岁,十九岁,与他一起从浦东来的同学说他小学留级二次,他说小学得了病,家中养了二年,反正他有浓浓黑胡子,我们还没有。胡子绝对是模子,黄浦江横渡可以游二个来回,我们一排只有他会自由式游泳,我那个时候只会跟着人家屁股学狗爬式。他站在北联水闸上,我们男同胞洗澡地方,十五米之高,他一个亮相,漂亮跃出,如燕展翅,一头扎进水中,不冒一个浪泡。后来回上海知道奥运会有一项比赛叫高板跳水,可惜他早出世了十年。他也是我们全排第一个开先河之人,晚上睡在被窝里谈女人,尽管白天我们每一个男人都想,但天一黑,油灯吹熄,便朝着天花板瞎想闷想乱想。天花板上是二楼,二楼睡着全是女人。胡子一个个女人论头评足,给起绰号,屁股大一点的叫小台面,特别引诱的称大台面,瘦的叫泥鳅,胖得叫东瓜。红玫瑰这种高雅的外号他也起,还有秋香,白蛇精等。
 
胡子一米九,长相威武,多才多艺,本是姑娘的情中郎,正因为他给每一个姑娘起了一个外号,好听的也作罢,难听的就气死,又妒忌好听的,本平静的湖面,刮起一阵浪,搅得姑娘们晚上也反攻,不过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有胡子的水平,绰号起不来,干脆评哪一个男人最帅?
 
听说把胡子排除掉之后,我本来可以勉强上榜,那时我,剃了一个平顶头,穿着一件四十二支的精白和尚衫,一条宽松的黑色长裤,拖了一双海绵三色拖鞋,在上海弄堂混时学了一些江湖义气,香烟买来后,横里撕开,见人就分,晚上讲几则上海人民大道上的故事,围着一群人,气场特别足。不知是文书还是司务长透露出来的,说交入党申请书的人,就是我。这下炸锅,声讨之波一浪高一浪,投机者,连预备团员也不是就想入党;外表看上去文皱皱,内心野性大大的!一下子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脚。后来不要说我入党,连入团的资格也被剥夺。不过也有几位姑娘替我打抱不平,其中一位就被胡子称为:黑东瓜的,一米七,又黑又粗,她走过来,我快点让过去。她说,你在田埂上走,扛着铁锹,威武!多少女人朝你瞅,眼馋!我现在跟在你后面,当心!我说,大姐,你前面走,我跟着你,沾光!
 
胡子讲要吃点苦头了,一语相中。春播第一天,起床哨子与鸡叫同鸣,我们摸黑到了秧田,赤脚下了水田,聪明的人把长裤放下,优处是蚂蟥和小虫无法叮小腿,缺点是长裤湿了的地方会一点点往上移,一直湿到裤腰,男人无所谓,女人麻烦来了,这下处不能老是被泥水浸着,于是有人想出新方法,用湿泥巴贴在小腿上,缺点是能防小虫但不能防蚂蝗。突然有人指指前面一团黑影,弯着腰拼命在拨秧,班长数数他身后拨下的秧头,轻声说,起码早来一个小时。当天蒙亮时,我们看清这个人,是阿戅。
 
第二天我在梦香中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班长低声在说,又是阿戅,他已经走了。你们写了入团申请书的人,都起来吧。我想,不行,我写了入党申请书,得比阿戅起得更早才对啊!那时没有手表闹钟,吹哨子是老农排长,他凭家中养的公鸡打鸣,不知阿戅凭什么能在公鸡打鸣前起床上工的?
 
从第三天起,全排的人都是跟着阿戅的起床而起床,从凌晨四点,到三点半,到三点,全排的男男女女都想哭,但哭不出,累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排长天天晚点名时表扬阿戅,阿戅风头出足,那些写过入团申请书的人都想朝他拜了。我是天天想比阿戅早起,可我的物理钟就是一头猪,贴上床就死去了。第六天,忽然听到哨子声,我们匆匆起床,哇,老天有眼,阿戅也睡死了,跟我们一起听鸡叫起床。这天晚点名,排长破天荒没有表扬阿戅,我们都很紧张,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因为阿戅的脸像欠了一屁股的债,当然是别人欠他的。
 
第七天,阿戅仅在床上翻个滚就起床,他一响,我们这些要求进步的积极份子不敢丝毫怠慢,早有惊觉,立马起床,互相通知,谁不准落后,大家也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下田,这一干啊,拔了一长排的秧,还是没有听到鸡叫声,有人实在忍不住,问现在几点啊?恰好一个养鸭的老头从鸭舍里出来,远远看见我们一群人在月光下干活,大声说:喂,你们还不收工啊,已经半夜啦!我们一听,都慌了,这半夜是什么意思,难道第七天还没有开始,还在第六天的晚上?有人大声问:究竟几点啊?老头答:还没到半夜!
 
妈的,我们全昏死过去!
 
当中有的人真的朝阿戅跪下了!
 
阿戅也慌了,不过好汉做到底,他依然低着腰拨秧,啧啧,一把把的,极有力度和节奏。哗哗,秧苗拨下后洗根上的泥巴,再从腰间抽出一根稻草,扎好秧苗,往身后一抛。他装得沉着冷静,马步扎得很稳,手势丝毫不乱。
 
啊唷,我见红了。一个姑娘突然轻轻叫了一声。我们傻眼,什么叫见红了?阿戅粗声粗气地说:怕什么,流点血,轻伤不下火线!另一个南昌女知青听了,用南昌话骂了一句,我们上海人都没听懂。她二话没说,上前一把抓住见红的姑娘,就往田埂上趟。上了田埂,她脱下外套披在姑娘身上,说:着了凉,要苦你一辈子!这句话,我们听懂了,矇矇眬眬恍恍惚惚,原来是女人那回事。
 
她们走回宿舍楼。我们全泄了气,一朵乌云掩过月亮,田头漆黑一片,突然不知是谁把一团沾着湿泥的秧苗抛向正在前面低头拨秧的阿戅,眼光极准,打在他背上,他忽地跳起来,惊恐万状呱呱乱叫,一阵猛跑,连喊:水老鼠水老鼠!我们哈哈大笑。他转回身,顿时明白,气得抓起湿泥朝我们抛来,打在一个不是抛他的人身上,此人大怒,本就对阿戅怨气冲天,狠狠反击,我们趁黑,也一起开火。阿戅本就好汉一个,孤军独战,毫不气馁。
 
骤然一声大喝:统统住手!
 
乌云躲开了,月光下,老农排长光秃秃的脑顶在闪闪发光,他站在田埂上,气宇轩昂目光凌厉:统统给我回去睡觉!
 
我们都乐透了。回到宿舍楼,因人多语杂,把一群一般要求进步的青年们吵醒了,这群人与我们是有区别的,我们是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他们听到声音以为排长吹过上工哨子了,个个爬起,脸不洗牙不漱,直往水田赶。我们看了直笑,有人装模作样地问:现在是几点啊?排长在叫:都回房间去睡觉,现在才半夜十二点钟!
 
第二天矇矇亮,我们一排全体成员都站在秧苗田前,围成一圈,召开阶级斗争小会。秧田一片狼藉,青青秧苗被蹧踏成七倒八弯,足足有上亩之多。排长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在春播搞破坏。他这一说,我就莫名其妙紧张。排长问阿戅,是谁第一个用秧苗打你的?我们这一群积极份子现在已变成预备坏份子了,站在水田里不准动。这排长话音一落,阿戅不假思索地马上指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妈地,他直指我!
 
排长一声大喝:你叫什么名字?
 
我浑身一惊,我他妈的真的冤枉死了,胡子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有苦头吃了!后来胡子才告诉我听,因为是红玫瑰在背后和侧面老是朝我盯,阿戅是吃醋!
 
他叫李六进。阿戅替我在回答。
 
李六进,你给我站到面前来,向大家作深刻检讨!
 
我的脑子轰地一响,立刻联想到上海弄堂里,我爸被工厂造反派拉出来批斗,他们在喊,揪出反动资本家!此刻,我们这位南昌来的女副班长,也在领头高呼:狠抓阶级斗争!刹那间,我他妈的,成了阶级敌人!我以为到了“革命大熔炉”里,所有人都平等了,再也没有上海那种黑六类帽子了,想不到阶级斗争到处都在啊!
 
我可以发誓,我,我真的没有抛过一把秧!我语气十分肯定。
 
排长一楞,围着我走,想必他的口才也是低档水平,被我一激,没有了辙。又是这位女副班长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噢,我真服了她,绝对是红卫兵出身!奇怪的是,这次没有人跟她高呼口号。这下我有底气了,我发现民心不是那么可以被愚弄的!
 
我问:谁可以作证说我是第一个打秧苗的人?
 
没有人。阿戅本来就是众人想捏死他!谁帮他?
 
排长傻眼了,副班长语顿了。突然一声大响:我来作证!我一看,是黑东瓜,我要昏厥!她根本昨夜没在场,她不是图报复来了?都怪我平时全是嘲讽她的目光和语言。
 
李六进,他昨夜一把秧也没抛过!黑东瓜斩钉截铁,一双圆眼怒视阿戅。
 
哇,这下轮到我傻眼!
 
排长可不是一般的群众,他眼睛可明亮着,立马说:你昨夜没在场,你是捣乱者,作假证,更说明阶级斗争异常复杂!你给我站出来,跟这个李的,站在一起!
 
黑东瓜走得快,三步两步就到我身边,一脸懈意。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她朝我这个被怀疑阶级敌人靠拢?而且速度之快,毫无犹豫?我朝她瞥一眼,她扬起大眼睛,倒也是一对双眼皮!不知乍地,忽地有一种异常感觉,她原来是一个黑里俏。
 
此时有人说,指导员来了!指导员穿着厚布白衬衫,外套一件毛衣背心,军裤卷得高高,露出白白的小腿,一看便知是一个不下水田的领导。他一边扬手一边高声说:你们在开表扬大会吧,我把二排长三排长也带来了,要在你们一排开一个现场总结会,为什么你们一排的战士这么上进这么积极!我全知道了,鸭舍的老张昨夜就来报告了,你们革命激情高涨,要搞连续作战四十八小时,后来在你们排长的劝诫下才回去睡觉。我要好好表扬这种精神,准备向营部汇报,大张旗鼓地宣传!
 
指导员,我们是在开批斗会,抓阶级敌人!这个女副班长也真胆大,居然打断指导员的兴致。
 
什么?指导员脸色一变,原来凶起来果然逞军人之杀气!
 
女副班长肯定以前不是一个红卫兵小兵,见过大世面,一点也不惊慌,原原本本地向指导员汇报一切。我看着指导员的脸色几变,越发凶险,从头凉到脚,顿觉大事不妙!
 
果真,指导员大怒,恶狠狠地对着排长斥道:这群上海来的战士,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谁敢说他们是阶级敌人,当心老子绑了他!
 
哇,我听了差点滾出热泪。
 
事后排长震怒,一下子把我贬到与牛鬼蛇神作伴,放牛!
 
胡子
 
我们牛舍就是鸭舍边上,天开始热了,牛蝇比苍蝇个子还大,围着牛屁股一群群的,牛尾巴不停地扫,我这细皮嫩肉一叮一个泡,不像蚊子咬了第二天就退,这红泡就同牛皮癬,越搔越痒,抓破皮后便溃烂。
 
我们一排一共有七头牛,五头成年牛,二头乳牛。成年牛中三头公牛,二头母牛。负责人是一个叫“癞痢头”的老农,他的头顶上总是湿漉漉的,像一泡鸡屎天天拱在头顶心。听鸭舍老头说,这癞痢头在发病期,排长以前也是癞痢头,后来解放军来了,在团部设了医院,把排长给治好了。老头说,癞痢头会传染的,这细菌特别厉害,需要营养,否则就吃你头皮。所以平时打一个鸡蛋在上面,让细菌吃鸡蛋就不吃头皮了。老头提醒说,千万不能用癞痢头同一把剃发刀。
 
我放三头牛,其中一头是母牛,所以跟着一头乳牛。这大堤上,青草刚出嫩芽,绿茵茵的一片,正是牛长膘的季节,也是公牛发情的季节。我放着牛,在大堤上悠悠自得,向一个南昌知青叫“夹里”的借了一支笛子,装模作样地学里电影里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尽管五音不齐,但也滥竽充数。听夹里说,他们在田里干活,远远望来,挺有诗情画意的。
 
放牛最大特点,一到晚上精力过剩,浑身力气无处使。恰好鸭棚进了上千只小鸭,晚上得派人看夜,需要一个胆子大的人,于是把比我们大二岁的胡子调来了。这下我俩有了搭子。胡子的任务是每天挑两只木桶,专到茅房去掏苍蝇的蛆,因各个连队都在养小鸭,所以平时看到的十分厌恶的蝇蛆,一时变成又白又肥的小鸭美食,争相竞掏。他往往要走几十里路,我们二营的,边上一营的,还有机械连砖瓦连,他都跑熟了。有一次在五连,他跑错了地方,钻进了女厕所,听见一声女人尖叫,一只白白的屁股一晃,吓得他掉头就逃,跑出了几里路,回头看,没人追来,装起胆,回去,因为两只木桶在女厕所里。
 
我问:这个女的多大?
 
胡子说:好当我妈。
 
我一个劲地笑。他说,他回去以后,见两只木桶还在,里面没有人,于是挑起木桶,走到厕所外,再回头瞧一眼,顿时吓瘫,明明泥巴墙上写着一个“男”字!
 
妈的,是这个女的跑进男厕所!
 
我笑得鼻涕水也喷出。
 
胡子啪啪连拍两记屁股,得意地喊:不看白不看!
 
我上前一拳打在他的屁股上。
 
我俩开怀大笑。
 
晚上,鸭棚内点满灯,一是为小鸭取暖;二是让小鸭觉得还是白天,可以不断地进食,长得快。白天掏来的蝇蛆,隔二个小时给小鸭喂一次,一群黄毛绒绒的小鸭,唧唧喳喳,争啄吞食。空气中鸭屎味和潮湿的霉味相杂,我的鼻子对此,包括牛粪臭已经适应,还觉得十分刺激。
 
胡子把他从上海带来的煤油炉点燃,拿出一只铝精锅子放上,抹上一点猪油。
 
我问:他妈的,这猪油哪里来的?
 
胡子眼睛狡猾地闪闪,做了一个三只手的动作。
 
一股猪油香味弥漫开了,我口水几乎要流下来。我急吼吼地说:明天中午我到你这里来吃饭,你给我一点猪油拌饭,啊?
 
不行,明晚我还得开油锅,你不想改改口味,捉几只青蛙来炒炒?
 
我连连点头,嘴边不停地在笑,因为我看见他把洗干净的切好的黄鳝放进油锅,香气直冲鼻孔,胃的肌肉在收缩。自从来到农村,天天早上是霉点斑斑的咸萝卜,中午晚上天天是韮菜,几乎不放油,像吃草一样。
 
胡子得意地说:唉,看懂吗?等这些小鸭子长大了,天天来一只清炖?嗯,香啊嫩啊,童子鸭,听见过吗?比童子鸡还要补,懂吗?
 
我问,你不怕连长查出来?
 
近千只,少几只如何查?啊?
 
我打开从北联闸商店买来的土烧,一股浓浓的酒精味。
 
胡子几杯烧酒下肚,牛皮就大了:我们七连,我只看中你一个人,别人我都懒得与他们交朋友。我问,看中我,我是男人,啥意思?他说,他在上海交过一个女朋友,漂亮得像外国娃娃,眼珠咖啡色的,身上白得像牛奶,只要她一出来,我们全连的女战士统统倒下去,像机枪扫过一样。她是要什么有什么?身材,屁股,这个前胸,啊?带她到南京路上去逛一圈,后面跟着十几个小瘪三,台型扎足不算,回到弄堂口,碰到他阿爸,晚上奖了一瓶正广和汽水,凶啊!
 
我开始凭想像问了:我今天放牛时,看到一只公牛发情,骑在母牛身上,你也骑过你女朋友?
 
啪,他筷子一拍,连发几只酒嗝:没有,没有,哦,骑过,骑过!
 
我妒忌心起了,想想这几年弄堂里白混了,不要说骑过,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我问:骑过几次?有小牛崽吗?
 
妈的,当我牛啊!白相我?啊啊?他酒气更浓。
 
亲过吗?我看见公牛闻母牛屁眼,你闻过吗?我也喝起闷酒。
 
他拿起搪瓷杯子,一口喝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手也没碰过!
 
哦,这公牛胆子真大,直接骑上去,干脆利索无法无天!
 
我他妈的,不是公牛!
 
我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他恍然大悟,也跟着狂笑。
 
他神秘地说:你晓得吗?告诉你听一个绝对可靠的内部消息,你猜得出吗?这小人是从女人哪里养出来的?
 
啥小人?我有点酒糊涂。
 
就是毛毛头,婴儿。胡子打起官腔,讲普通话。
 
我一惊,心想碰到知音了,这个问题可困惑我好几年,问过好几个弄堂里混混,居然一个都不知道。我说:啊唷,我就是想不出啊!你讲你讲!这顿酒算喝出名堂来了!
 
肚脐眼,女人肚脐眼!
 
我开始凭想像了:这么小一眼眼,生得出吗?
 
会张开来的!胡子还做了一个手势,绝对逼真。
 
我的手一点点学着张开来,脸上一点点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妈的不相信!胡子急了。
 
相信相信,你比我大二岁,妇科医学院毕业!我忍俊不禁大笑。
 
后来我俩在那年秋天同时看见母牛养牛崽才知道婴儿是从哪里出来的,我俩发疯一般沿着大堤狂奔狂喊,那兴奋的劲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说清的。但是那天半夜,我俩几乎是一致同意了从肚脐眼生出小孩的诊断,反正是又逗又笑,又急又闹。回到宿舍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被副连长的大嗓子吵醒:谁是养牛的?谁是一排养牛的!他在走廊里竭声而叫:一排的牛全到二排的稻田去吃禾啦!
 
我吓出一身汗,从床上滾起,赤着脚直朝屋外冲。
 
副连长姓姚,绰号叫摇婆子,站在走廊尽头,双手叉腰,学着指导员的样子,威风凛凛,气势不可一世,可惜他是一个江西老俵,普通话学得疙瘩疙瘩,反正是骂人话,从他瘪瘪的嘴巴中溜出,又顺又滑,我听不懂把它当钢琴协奏曲。
 
一阵猛跑,赤脚也不觉疼,跑到通向连部的机耕道上,恰好瞧见胡子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来。他问:今晚再过来吗?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问:你是否今天再上五连的那个男厕所去?他一时不明白,想一想,马上转过身,拍他屁股。我拣起地上的小石子朝他扔去。
 
李六近,你还不快跑!摇婆子连我名字都打听到了,在我屁股后面追。
 
我朝前一看,不好,前面水田里的水牛在打架,把禾苗踏倒一大片,这下要大难临头了!

(作者为江西鲤鱼洲九团上海知青,69届初中。现任澳中文化基金会会长,悉尼笔会会长,澳洲中国主题公园董事长,本文为钟亚章小说选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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