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退后,小区内一对老夫妻在检查儿子的打印机。 杨书源 摄
积水最深时,房星父母院子里的家具都漂浮起来了。 受访者供图
■记者 杨书源 雷册渊 实习生 王薇晴 石依敏 王尔宜 “我们这儿的水都没过车轱辘了,你要把车停到高的位置!” 7月31日上午,房星微信里收到一条父亲扯着嗓子喊的语音。76岁的父亲因为11年前一次脑卒中,双耳几乎失聪,一直和老伴住在房山区养老。语音背景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房星知道,那是雨点砸在自家小院顶棚上的声响。 老人反倒更惦记女儿的车。但他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房山区,已成为北京强降雨的核心重灾区——根据北京市气象台消息,7月29日以来,全市遭遇有仪器测量记录140年以来降雨量最大的持续性大暴雨。7月31日全天,北京房山区平均降雨量和门头沟区平均降雨量皆超过400毫米,远高于2012年北京“7·21”暴雨量级。房山区7个乡镇62个村通讯信号中断,同时,房山区主供水管道被冲毁,区内大面积停水。 暴雨不仅冲击了道路和信号塔,更冲垮了许多山区里空巢老人和城里子女脆弱的连接。 7月31日下午,民间救援力量在网络上自发建立了“北京暴雨求助信息统计汇总”腾讯共享文档。8月1日下午2点左右,房星无助之际也登记了父母的信息:“两名行动困难的76岁老人和一名57岁的保姆被困在家,停水停电停煤气,手机马上断电即将失联……” 截至8月2日下午6点30分,这份表格已经将求助范围扩大到京津冀多个城市,信息总数达1028条。在这些求助信息中,有400多条提到“老人受困”,备注中常出现“独居”“有基础病”等说明。 等待的时间里,房星感觉心里也经历了一场汹涌的洪水…… 无声的“求助信号” 收到父亲微信语音的当天,45岁的房星有了立刻回父母家的冲动。父亲半身瘫痪,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伴有糖尿病尿酮症,平时只能委托住家保姆照顾。她上次回家还是2个月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回来替我了,我也好回涿州自己家里看看。”保姆顾阿姨在电话里像往常一样发问,但这次语气添了些无助。此时房山的暴雨已持续两天。 回父母家的路不算远,从朝阳东五环到房山琉璃河,70多公里,1个多小时的车程。但现在房星被这场暴雨困住了。 下暴雨的第二天,她开车出发,刚上京港澳高速公路就遇到了路障。一路上她不断看到折返的人。近处的积水里,可以看到零星被泡的小轿车,她只能返回。 房星开始感到恐惧。她叮嘱父母关手机,减少耗电,防止失联。住家保姆成了两个老人的“紧急联系人”。 房星父母住在滨水雅园小区西门附近的33号楼一楼。西门相比东门,地势更低。大水从西门漫进来后,水位逐渐上升到人的大腿根。 7月31日,房星开始不断拨打父母居住小区的物业、所属村委会、镇政府以及应急抢险部门的电话。她收到回复:救援队已全部派出,正在一线抢险,已到达琉璃河镇上。 但小区内,不见救援队的身影。房星猜测,可能父母那边“救援优先级不高”,毕竟小区附近还有整个村都被淹了的情况。 8月1日下午,顾阿姨的手机电量快耗尽。棘手的是,因为通信基站在大雨中损毁,家中几乎没有手机信号,顾阿姨冲到隔壁楼信号好一些的邻居家中,请邻居转告房星:“还差一个台阶水就要漫进家里了。”这是小区断电断水的两天半里,顾阿姨唯一一次联系上房星。 后来,房星再也打不通顾阿姨的电话了。情急之时,她脑海里闪现的是父亲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应急灯。“自从我爸爸发病以后,他就没法儿待在全黑环境里,我不知道停电以后这盏灯还能亮多久……” 付蕾与住在门头沟的父母失联前,最后一次通话停留在7月31日上午10点30分。 电话里,父母告诉她,村里水势很大,出村的路已被淹。 事后回想,付蕾说父母本可避免这次险情。 虽然付蕾父母也是空巢老人,但和大多数家庭情况相反,他们平时在北京城里住。付蕾是自由职业者,不坐班,住在门头沟区。 7月底,付蕾出京了一趟,但她不放心家里的宠物,就让父母帮忙去山里看家。没想到遭遇暴雨。 和父母失联后,付蕾给村里邻居隔壁邻居挨个发消息,都没有答复。 她打电话给门头沟区应急办,获知各镇已向区里打卫星电话,报人员平安,但未透露救援进展。付蕾很忐忑,门头沟山里面的村子里,居民住得分散,很可能只能自救…… 她一刻不停在网上搜罗讯息……但没有人知道王平镇和东马各庄村的确切消息。 在房星家涨水的小院里,户外的茶几、沙发都漂在水上,篱笆里母亲在生病前精心种植的玫瑰花只露出了花苞。 小区里60岁以上老人约占居民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保姆顾阿姨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 8月1日下午晚些时候,她看到窗外有零星的人在洪水里,拿着水桶跋涉,立即询问,才知道小区东门口来了水车,能免费打水了。 家里两个老人好几天没擦身子了。“房星妈妈吃的控制血糖的草药也快没水煮了。”她决定蹚水出门打水,朝头上套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防雨。 “我只有1米5多点的个头,路上水已经齐我腰了。”水桶装上水后,顾阿姨发现水桶可以在洪水里漂浮起来了,她只要推着桶走就行了。这是她说起这场洪水时,唯一脸上带笑的故事。 这天,到小区门口四五百米的路,顾阿姨来回摸索了近2个小时。但打到水后,厨房里堆积如山的脏碗她依旧没敢洗。 吃什么在那几天也成了问题,没有电和燃气,热菜热饭成了奢望。家里主食就剩下3个馒头,不适合糖尿病病人。每顿饭顾阿姨就掰下小半个馒头,再拿出几根生芹菜,一碟酱油,让房星妈妈蘸着吃,“芹菜能让她血糖升得慢点”。 暴雨中的小院 8月1日中午,房星意外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困倦。 这是她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少见的一次主动和房星联系。“可能她内心深处始终有这么一两个惦记的人。”房星感慨。 这个电话,成了洪水时期母女俩的秘密。甚至顾阿姨也不知道房星母亲是在何时脱离了她的视线,又如何拨通了这个电话。 “我非常后悔!”说起十多年前安置父母的决定,房星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我当时就应该强制让他们搬过来一起住。” 她曾多次提议父母搬到城里的电梯房,和自己住一段时间,但都被父母拒绝了。理由是:父亲现在必须推着支撑架行走,平衡感差,在人多的地方被轻轻一碰可能都会倒地,所以他排斥在高层公寓楼里坐拥挤的电梯。此外,父亲是个注意细节的人,他担心“和闺女住,夏天太热时,想在家光膀子也不好意思”。 房星没有再强求,“有时想想,如果同住,我妈会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父亲因为耳朵不好,每天都要把电视调到很大声,似乎觉得分开住也是最相安无事的安排。” 房山这套三室两卫带小院的房子,是十多年前父亲在脑卒中发作前瞒着家里买的。此前老两口住在天通苑某小区6楼,退休后上楼日渐费力。父亲发病后,母亲在帮父亲收拾东西时才发现了这套房子的购买凭证。当时父亲已经行动不便,一家人决定临时装修。之后父母两人住了进去。 当时一切还算令人满意。客厅墙壁被生性浪漫的父亲刷成了淡粉色。家里被母亲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刚退休,特别爱往外跑。即使父亲生病,她也常带着他去海南、北戴河度假。 但浪漫理想的晚年图景,被老人独居生活的琐碎、艰难一点点侵蚀。父母生活急转直下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当时母亲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暴雨过后的一天,记者在房星的委托下,入户探访两位老人,却被房星爸爸当成了推销员。他努力扶着支撑架走到老伴儿跟前,不停打断并使眼色,害怕老伴儿又上了“保健品骗子”的当。 雨后的家中,有种憋闷潮湿的气味。房星母亲因为停电停水多日没能洗澡,一头短发被汗水浸透后又出油,自动被拢成了一缕缕小发束;父亲因常年不出门活动,身体笨重,挪步艰难。 顾阿姨文化程度不高,但从老两口的对话中知道这对老夫妻是大学同学,“年轻时都是很厉害的大设计师,在北京城里盖了不少有名的建筑。” 现在顾阿姨每天的职责之一,就是提醒房星母亲不要睡着,“她每天必须出去走五六百米,也不能午睡太久,这样可以延缓小脑萎缩。”她对家政公司的培训内容信手拈来。 只是暴雨这几天,老人一直困在家里,“越呆越疲软、人发蔫儿”。但这些事儿,顾阿姨都没和房星说。“她隔得那么远又过不来,说了也没用。” “其实我也挺想回家看看的。我家是涿州的,也遭了水。”在这个家里,她总是会忘记,自己也已是一个57岁、偶尔需要人照料生活的“准老年人”。 “银发”抗洪自救团 几天的困境,将赡养父母的问题重新推到房星面前。 “你才发现,无论是父母还是我自己,都困守在城市孤岛上了。”房星形容。上一次经历这种绝望,是在去年冬天新冠疫情高发时期。但无论如何,上次他们还能远程沟通,而现在,她能做的只有无尽的等待。 小区被淹、父母失联的两个晚上,房星都是抱着手机睡觉。她不时惊醒,又忙着刷新业主群消息。 顾阿姨识字不多,房星担心她漏掉重要的信息。 在小区里,她能托付的人也不多,大多数熟人都是身体不好的空巢老人。好在同一栋楼3楼有一对60多岁的热心夫妻,也是从城里搬来养老的。以前母亲身体好时还常给他们送菜、约着一起去汗蒸。听顾阿姨说楼道开始进水时,房星联系了这对夫妻,一旦水淹到了家里,就让父母上3楼避险。 父母家斜对角一楼也住着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男主人退休前是律师。房星拜托他,万一家里有什么突发情况,请他过去。老人承诺,“如果有什么事,就算是蹚水也要过去帮你看看。” 身边贴身照顾的是老人、能求助到的也是老人,老人间的互助成了洪水孤岛里脆弱而可靠的求生链。 很快,居民们都陆续收到了琉璃河漫堤的消息,水向地势较低的北面倒灌。滨水雅园小区就是受灾的小区之一。7月31日下午,楼里的积水落下去了,但晚上又涨起来了。 8月1日早上,小区里为数不多的青壮年自发去西门外拉政府提供的防洪沙袋。 业主群里有人提议,低层住户每户出一位劳动力去小区外指定地点搬沙袋。 第一轮动员,群里报名的只有8人。组织者只得再度动员。 许久,有人回应:“家里都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怎么出人?”有许多人开始附和发声。微信群随后陷入了沉默。 “那就让年轻点的老年人出来自救。”小区里69岁的住户孙锐就是站出来的人之一。 水不断从西门往小区里灌时,大家连夜在西门垒起了四五米高的沙包墙,还找来渣土车运了一车碎渣乱石才勉强堵住了洪水。 “参与抢险的基本都是五六十岁的男士,在这个小区,这都算得上好的壮劳力了。组织者倒是一个大妈。”讲起当天“抗洪抢险”的经历,孙锐觉得无奈又好笑。他的右侧小腿在这场自救中受了伤,创可贴不能完全覆盖的伤口隐约可见。“不少人的脚都被水里卷着的碎石玻璃划了很深的口子。”孙锐说。到了第二天清晨,小区内的积水基本都被排尽了,只留下深深浅浅的淤泥。 相比而言,在山村,空巢老人自救的空间更局促有限。 8月1日下午,付蕾发现网上开始流出附近村庄失联人员的信息,“有些相对年轻体能好的,自己徒步翻山走出去了,把我们相邻7个村的大致信息带出去,又把救援人员领进来。” 从8月1日下午到夜里的几个小时,付蕾收到大量从山里传出的报平安信息。不少是村里的空巢老人主动跑到手机信号强些的邻居家,给子女报平安的。他们说,村里来了救援队。下午6点左右,付蕾终于收到了一条邻居的回复——她家里人都平安。 房星记得,父母搬到这里时,是在2012年的夏天,也赶上了那年北京“7·21”特大暴雨期间,“小区没有被淹得这么严重,周边还布置了防洪沙袋。后来北京确实没下过什么暴雨,即使下雨的时候偶尔停电也都习惯了。” 房星的父母和前来养老的老人们常会讨论和子女同住的话题,大部分人觉得“不到万不得已别住在一起”。他们退休前大多经济状况不错,精神和物质上都不想依赖子女,看中这里“房价只有三四千元、可以住带独院的房子,附近有大超市、湿地公园”。 离开还是继续独居? “外面的泥浆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清理干净?”房星的母亲在暴雨退却后动过暂时离开小区的念头。她在窗边喃喃自语:“这儿环境太差了,早就想走了。”那一刻,她似乎恢复了早年间精明能干的模样。 这时已是8月2日下午2点多,小区周边的道路都已恢复通行。小区里也已经通电,自来水还没有来,手机信号时断时续。 小区快递驿站的老板也回店里打扫。暴雨后的第一批快递到了。最多的货物是子女在网上远程给老人送来的成箱饮用水。 房星找外卖员送来了两大袋外卖。平时母亲一看到外卖就会兴奋。但那天,不知怎么,母亲看着这些饭菜,兴趣索然。 这天小区里的老人越来越少。“谁家老人被子女接走了”之类的消息,在老人间流传。此时33号楼里只剩下房星父母家一家住户了。 其实8月2日清晨,这栋楼里还有两家住户。顾阿姨早上开门时,发现自家楼道不像别的楼道一样泥浆水泛滥,显得异常干净。后来她才知道,3楼那对老夫妻清晨6点起来,去小区东门水车那儿一趟趟打水,再浇水、清洗,干到了午饭时间,才把楼下这块地冲洗干净。 下午,不断有老人在周边采买物资时滑倒的消息传来。住在房星父母家楼上的老夫妻踌躇再三后,决定回市区暂避。 房星原本也计划把父母接到家附近住。“起码让父母在我身边,先把这个夏天过去吧……”她发动同事帮忙,在家附近租一个可以容纳父母和保姆的两居室。房子基本谈妥了,她打电话告诉父母和顾阿姨时,却遭到了反对。 母亲不知为何改变了想法。她说:“我们不去,这儿都没事了……”顾阿姨也不愿意离家几十公里做住家保姆,在电话里停顿了好久憋出一句:“那你们试着找找别的阿姨吧,我去不了……”听到异口同声的回绝,房星一时也没了方向。 小区里没走的老人也不在少数。 不少心急的老人开始自己摸索着出门,到自家仓库抢修被水泡过的电器、电动车。“都是我儿子从城里搬来的,也不知道他还用不用,先检查了再说。”一位大妈在自家车库里收拾得焦头烂额,拖鞋上都是泥泞。 刚参加完一夜“抗洪”的孙锐也闲不住。他披散着头发、打着赤膊出来了,拿着一把铁钩清理自家楼栋门前的淤泥和垃圾。 孙锐看起来乐观豁达,拒绝把自己塑造成“孤岛老人”的角色。他说,淹水那天不仅是孩子一家,还有很多远在外地的亲戚朋友发来问候。 当被问到现在水退了,孩子有没有来看望时,他连连摆手说自己并不需要。“路还没通呢,不麻烦他们,不麻烦……” 孙锐打趣说:“暴雨那天,我们这儿上了新闻,孙子打来视频说,爷爷你们小区可以游泳了。你瞧瞧,他是这么理解这件事情的,多好玩儿……” 房星经历了半天的内心挣扎后,也放弃了让父母搬到城里的执念。她下定决心,周末前赶完手边这几天耽误的工作,就回房山接替顾阿姨。“到时,我替爸妈收拾小院,做一次里外彻底的消杀。” 不过,“如果再有任何变数,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把他们接走。对于他们生活的艰难,我已经错过太多了!” 房星没有把握,经过这场暴雨涤荡之后,她和父母内心的距离,将会变得更远还是更近……(文中房星、付蕾、孙锐为化名)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