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岁的杭州孤寡老人张浩今年2月首次致电杭州当地媒体,希望找几个志同道合的老人一起组织新家庭,共同生活以解决养老问题。这种新奇的养老模式一经报道随即引发了热烈反响,报名者众,一场被媒体称为抱团养老的实验也由此开始。 不过,当12月25日北京时间记者在上海见到张浩时,她已经重归独居生活近5个月了。
张浩每天会抄一些正能量的文章
“我不认为我是失败了,大家本来就是在磨合期,就像谈几次恋爱不等于不结婚,很简单的道理。”对于被媒体冠以“失败”定义的抱团养老尝试,张浩自己有着不同的看法。她同时不忘跟北京时间记者纠正:“其实谈不上抱团,我们就是牵手养老。” 事实上,在张浩尝试抱团养老的背后,是中国越来越庞大的空巢老人群体。2017年3月国务院公布的《“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显示,到2020年,中国独居和空巢老年人预计将增加到1.18亿人。 如今回顾起这段历时半年的尝试,张浩直言自己最初想的太过简单。不过,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也希望自己的这段经历能够带给大家更多的启发。 初心 “实际上,我的初心应该是在2014年。”当被北京时间记者问到最初如何有了抱团养老的想法时,张浩的思绪回到了3年前——就在这一年,她的人生猝然跌倒了谷底。 张浩和老伴都是医务工作者,退休后两人相依为命,过着一般空巢老人所过的普通生活。 2014年8月,老伴突然因病去世,留下了当时已经患有严重骨质疏松和骨关节炎的张浩。此时的张浩,已经不能自如行走,即使在家也需要依赖拐杖,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病情加重的她更是需要借力轮椅出行。 成为孤寡老人的张浩所要面对的,除了失去至亲的悲痛,还有更为现实的生活问题。 最初的一段时间,张浩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担负起了照顾张浩的任务,他们把张浩接到自己在上海的家里悉心照料。但哥哥嫂子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妹妹妹夫手头亦不宽裕,在被照料了几个月之后,于心不忍的张浩还是坚决回到了自己在杭州的家。 “回去以后就靠我们小区的物业,物业派人来照顾我,每天都来看我。”张浩说,“物业的刘经理有车,他就经常开着车把我推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点杯茶吃点东西,然后再送我回来,就是我精神上还是有支柱的。” 但日常的吃喝拉撒仍需要张浩自己解决。以最简单的翻身为例,每翻一次身对张浩来说都意味着巨大的疼痛,她能做的就是一旦在床上固定好姿势便不在动。“每次上厕所,浑身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痛的,很痛苦,就这样熬过来了。”
因病住院时的张浩
事实上,张浩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进养老院或者请护工,但健康和费用问题成为制约张浩的最主要的阻碍。 “我那时候情况非常不好,一个礼拜要出去针灸推拿两次,然后还要看医生,我的积蓄就是我老伴的丧葬费,但光看病治疗就很快用完了。”张浩告诉记者,因为医保的报销范围有限,所以自己“能不看的病都能忍”。 张浩说,自己作为“老三届”,每月只有2000多元的退休金,除去日常花销和看病买药之后,根本无力负担请护工或进养老院的费用。 “我那个时候也是打过养老院电话的,养老院至少要3000元起,而且当时我这个状态养老院肯定是不要的,我还得请护工,我也问了一下,护工的费用基本要两三千,就是一个人照顾几个人那种。”张浩解释说。 2016年,张浩经同学介绍找到了合适的主治医生,在医生的对症治理下身体开始逐渐恢复。到2017年年初,张浩已经可以脱离拐杖的辅助,自行走动。 不过,一直以来困扰张浩的养老难题,却让她连觉都睡不着了。 张浩说,自此老伴走了以后,自己的孤独感就越来越强。“以前老伴活者的时候,他喜欢看球赛看时事节目,我喜欢看综艺情感节目,虽然也是各做各的,但整个家里有人晃来晃去,不会感觉孤独。” 而最让她觉得迫切的还是在需要的时候能有人有个照应。 “我晚上经常抽筋,一抽筋起码要半个多小时。那时候我邻居妹妹还在我们小区住着,一般半夜我给她打电话,她只要看到我的电话,问都不问马上就往我家奔,然后开门给我按摩,但后来她要去照顾孙女。”张浩说,邻居妹妹不在之后,她觉得找谁都不合适。 “不是说我在小区没人照顾,但都上有老下有小,我就叫谁都难为情。你说找物业,人家晚上都回家了,累了一天,就是叫,我也于心不忍。”张浩说,“所以,我就给《快报》打了电话。” 尝试 2017年2月,接到张浩电话的杭州当地媒体很快就刊发了“张阿姨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老人抱团养老”的报道,为张浩征集抱团养老的伙伴。 采写该报道的记者罗传达直言:“抱团养老是个新概念,但是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报名”,因此一度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等等看”。 但出乎意料的是,文章一经发出,很快就有了10万+的阅读量,热线也被打爆。 罗传达收到的反馈五花八门,有报名应征的、有表示支持的、有提出质疑的,还有给建议的。看好的,憧憬着抱团养老未来也能给自己带来开心的小日子;不看好的,则觉得和陌生人住在一起会不安全、不舒服、不自在,不如找个养老机构。 有人特别提到了法律方面的问题:一旦老人身体出现意外怎么办?并建议张浩,此类问题一定要写入合同,否则可能会惹上麻烦,按法律办事,既保护自己又保护他人。 还有不少人建议,在一起最好能够有相对比较独立的空间,如果有保姆、有厨师就更好了,而且抱团的对象最好是心态好、能包容,有共同兴趣和话题的人。
为张浩征集抱团养老的报道
不过,对于曾经饱受病痛折磨的张浩来说,身体健康、手脚利落被她列在了应征者要求的第一位。为此,张浩要求所有应征者都要提供病历,包括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除此之外,像年龄相近、思维敏捷、有文化层次、能包容别人等几点也是张浩较为看重的。 “我的初衷就是找一个能够匹配的,至于他(她)有没有个性,我就不去管他了,刚开始的时候想的比较简单。”张浩解释说,这也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埋下了伏笔。 报名的老人非常多,罗传达给了张浩一张按照张浩要求筛选过的40人名单,供张浩选择。“一开始罗记者问我要多少人,我说如果能找到六个人更好,我们再租间房子。”带着满心的憧憬和激动,张浩开始面试未来将和她一同抱团养老的伙伴。 张浩说,在面试的时候,自己面试了各种各样的应征者。有的应征者年龄相差悬殊,有的是给自己找老伴的,还有的是瞒着子女偷偷联系的,甚至还有婚介所的中介打来电话要给自己介绍对象。 张浩在面试上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除了最常规的面对面交流,通过一起聚餐,她也能从应征者的言行举止中发现对方是否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要求。此外,如果是有子女一同前来的应征者,张浩还会考察应征者的子女,甚至对子女考察的分量还会超过应征者。 李丽就是因为在集体活动中的表现让张浩做出了第一个选择。“我看得出她手脚麻利,包括那种人多的场面也搞得定。”张浩说,“不过我当时也看出她有点小脾气,就是她一开始没找到地方,有点发飙,但我没把这个放在心上。” 第二个被张浩选中的王艺,则是因为子女的关系。“她是儿子、儿媳带着来我家的,我觉得儿子、儿媳人很好,就选了她。” 事实上,还有一些应征者也被张浩选中,但由于大家是“双向选择”,所以错过了。她跟记者举了一个例子,自己在选择的时候并不在意对方的职业,但有的人就会比较在意:“有个老师我比较看中,但这个老师不太喜欢工人这个群体,所以就没能走到一起。” 挫折 事实上,就在张浩忙着“面试”应征者的过程中,包括小区物业、亲朋好友等也给了她不少善意的提醒。 “当时好多朋友劝我,说万一有人在你家里摔一跤怎么办?或者万一他突然发病怎么办?”张浩说,自己的哥哥就在微信里嘱咐:一定要谨慎选择,以防万一。张浩则回复:不要紧,这是个双向选择。 不过,这也促使张浩不断的去优化完善自己的抱团养老实验,考虑到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以及为了更好的把抱团养老进行下去,她专门为此起草了一份《居家结伴养老协议》。 在协议中,她明确提出了抱团养老的相处原则:和为贵、真诚、包容、多点谦让。有问题出现先自身找原因。此后,她又找法院的朋友帮忙修改调整,弄的尽可能更加规范。比如相处原则就增加了各自享有生活和经济方面的独立空间,珍重各自隐私等内容。 此外,张浩还在协议中专门设置了一个磨合期,为期一个月,方便大家“双向选择”。在张浩看来,在磨合期当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所以必须要做好这方面的心里准备,迎接各种问题和考验。 2月21日,张浩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抱团养老的伙伴李丽,两个人很开心的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还去了千岛湖,我觉得玩得很开心的。”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李丽表示2个人还是太孤单,希望再继续找新的抱团养老的伙伴。
第一天在一起,三位老人都非常开心
“正好王艺面试过,我就把王艺叫过来一起。”但让张浩没想到的是,在王艺来了不久之后,李丽和王艺就出现了矛盾,两个人甚至在小区里就吵了起来。 “就因为干活的事,一个说多做,一个说少做,就因为一些琐事就吵起来了。”张浩告诉记者,按照协议,新来的两个伙伴分别支付800元和700元的床位费,水电费和物业费则采取AA制,吃饭买菜就是预交伙食费,然后记账,每月一清。平时的家务则采取值班制,每周一轮。 “其实也没有多少家务,就是买菜烧饭打扫卫生。买菜都是我们大家一起去买,烧饭一般两个人,一个掌勺一个打下手,剩下的一个打扫卫生。”张浩说,自己没有想到会在这种事情上产生问题。 在这次吵架后不就,李丽和王艺就依次离开了。为此,张浩一直在自责自己没有牵好协调的作用。 事实上,为了能够让新来的伙伴安心,张浩还网购了专用的报警器,装在所有房间里,以便大家在各自房间中有需求时能够得到其他人的及时响应。“厕所里也全部装了防护栏,两个马桶也换成了智能马桶,说实话,在生活方面我想的很周全了。” “我觉得大家在一起应该都客客气气的,大家这把年龄我觉得我都能包容的,就是今天不爽,我少说两句,我可以出去走走,听听音乐,打打拳。”张浩说 在两位抱团养老的伙伴离开之后,张浩一度非常想念,常常触景生情。于是,她给罗传达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罗传达从电话中就能感觉到张浩的情绪:“就是情绪非常低落,感觉遇到了莫大的挫折。” 在罗传达看来,三个有阅历的年长的女人以前都不认识,真要在一起生活是挺难的,关键在磨合的时候相互能够包容,能容忍对方的缺点和看不惯的地方,慢慢的互相去适应,很不容易。 坚持 在两个伙伴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张浩决定再尝试联系新的伙伴,罗传达也将全部170人名单给了张浩,让张浩自行联系选择。 不过,此时张浩发现,就在自己和两个伙伴磨合的这段时间,其他那些原本热烈响应的应征者们,他们的热情也在消退。 “到后面我就没法打电话了,一打电话就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有好多人这样问。可能有的人就会想,我们打进电话你都没打给我,现在又打电话给我,想让我进来,我还不想进来。”张浩感叹,“很多东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还有的人说,‘我也看到报纸了,那两个人失败了怎样怎样’。我当时心里就不舒服,感觉有点说风凉话的意思。”张浩说。还有的人说好要来,结果等第二天又爽约说不再过来。 不过,就在这期间也有应征者找上门来,一位同为医务工作者的退休老人就在子女的陪伴下来到张浩家里,张浩为此还专门做了一桌子菜来欢迎他们。 老人的女儿对张浩抱团养老的方法很认可,觉得张浩提出的条件也合情合理,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如果老人们真的能够磨合的好,就是一个不错的养老方式。但老人提出的一些要求,却让张浩思考再三委婉拒绝了他们。 “本来觉得大家有共同语言,但她要求把很多东西都扔掉,而且浴室外面的卫生间也不准我进去,当时我就装了一个智能马桶在那里,等于我也不能用。”张浩说,自己以前都为其他人考虑太多了,所以一直委屈自己,这次她不想再给自己增加负担和压力。 最终,除了一位来自上海的老人在张浩处住了一个礼拜,为自己的养老“探探路”,自8月份之后,张浩就再没有找过新的抱团养老的伙伴。 不过,就在12月上旬,央视播出了关于张浩抱团养老故事的同名纪录片《抱团养老》,再次把张浩拉到了聚光灯下,由于褒贬不一,网友们的不少评论让张浩觉得委屈。
央视纪录片《抱团养老》
“其实我就是想过一个简单的生活,我也没有功利的想法,只是想实实在在的把老年生活弄的充实一点,每天走的很踏实,这是我的初心。”张浩说,“这个事情出来以后,大家褒贬不一,但是他们没有身在其中。” 不只是网友们的评论褒贬不一,来曾经一起住过的伙伴也有一些微词,张浩坦言,这也让自己觉得很受伤。对此,她事后反思,觉得自己开始太急于抱团,对人选的考察不够,“包括性格、爱好、素养等都应该多点了解”。 “刚开始真的很开心的,后来矛盾频出都是因为一些生活琐事,但老人就是生活琐事,再加上心态的问题。”张浩最后总结说,如果没有生活琐事,可能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但问题是琐事是绕不开的”。 但即便如此,张浩仍然觉得抱团养老是一种不错的养老方式。“就是大家可以在一起相依为命,每当你发病的时候,哪怕是半夜或者凌晨,都有人可以直接在你身边呵护你,可以第一时间关照你,甚至直接送你去医院,这是我认为最好的地方。”张浩说。 她还跟北京时间记者算了一笔账:“包括吃、住、旅游,如果是按我现在的水准,吃的很好的话,一个月1500元都用不了,相比养老院,可以省下一半以上的费用。” 上海市民政局社会福利处退休干部任炽越关注养老福利事业多年,在他看来,张浩以自己的住房,诚征结伴老人,进行“抱团养老”的方式,是养老服务自我养老模式的创新,应该提倡。但他同时也表示,政府主管部门也要转变理念,制定相关的规范和政策,给予实质性的帮助和支持,促进“抱团养老”良性发展。 任炽越还建议,政府或相关的社会组织可以搭建一个平台,方便抱团养老的提出者和应征者相互获取所需要的信息。法律工作者也可以在政府的指导下,帮助制定更符合规范的协议。此外,政府部门可以为“抱团养老”的老年人提供更加满足需求的养老设施和养老空间。 如今,张浩也在总结经验,改良方案,目前,她已经有了去外地抱团养老的新计划。 “不过,这里面也有个异地医保的问题。包括之前来我家考察的上海老人,她觉得非常喜欢,但是她当时就面临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异地医保怎么解决,一个是她在上海的房子怎么处理。所以说,牵手异地养老也是挺难的。”张浩说。 异地养老,将是张浩接下来要面对和研究的新课题。 (李丽、王艺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