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出门,走过莱茵河上的桥,溜达到巴塞尔主教堂,那里埋葬着文艺复兴时代荷兰思想家伊拉斯谟的尸骨。教堂前的广场上,有人拉起一面巨幅银幕,摆好一排排椅子,正准备放露天电影。我绕到教堂后河边的平台上,眺望河对岸的新城,听到身后有人用德语问话,我只听懂了Foto(照片)一个字。转身看到一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妇人坐在水泥长凳上,两位中年男子站在旁边,猜想他们是问可否给他们照相。照完相,他们用英语道谢,问我是哪里人。我说住在得克萨斯,但出生在中国。 看他们不急着赶路,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自己的故事。她父亲毕业于巴塞尔大学,1931年从这座主教堂出发,坐船去了中国,在广东梅州传教。她母亲在中国生下四个女儿,她是老大。“二战”爆发后,德国成了中国的敌国,但他们已经没有途径回德国。虽然他们是敌国侨民,但中国政府一直善待他们,派了四名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直到1947年,他们才离开梅州,经由香港坐船到西贡,在西贡搭乘法国军队的飞机往欧洲飞。 老妇人说:“那时候德国已经没有飞机了。我们坐的飞机飞一段就降落加油,经停的大城市就有加尔各达、卡拉奇、开罗、突尼斯、巴黎……那时候的飞机飞不太高,在云层间穿梭。我妹妹害怕,说天塌下来了。”她模仿妹妹惊恐的样子,然后笑笑,接着讲:“快到巴黎的时候,我在飞机上过了9岁的生日,法国兵给了我一块巧克力,那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回到德国时,我们成了难民,我父亲后来又到巴塞尔工作,生活才逐渐安顿下来。” 她语调平静而孱弱,像大病初愈后一般。“我小时候讲广东话,跟梅州的孩子穿一样的衣服。我父亲给我取名玉梅,希望我像玉和梅一样,也是让我记住自己生在梅州,就是梅花盛开的地方…” 马玉梅出生于1938年,那年已经84岁了。她先生跟她同岁,出生在乌克兰,1945年父母带他逃到德国,也成了难民。他们住在图宾根,说我如果骑车路过,就去找他们。我说,这次抄近路去慕尼黑,希望明年再来德国骑行,一定去拜访。老妇人轻声说:“希望明年我们还健在。”两位中年人是他们的儿子,时而替他们做英语翻译。告别时,老先生开玩笑说:“可别骑到俄国去啊。” 我回到桥的另一头,坐在岸边小桌旁,要一杯啤酒,看着对岸夜色中的主教堂,慢慢回味刚才的偶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骑到匈牙利后,我把跟马玉梅的这场偶遇写下来,放在欧洲骑行记系列中刊发。回家后把文章的杂志页面打印出来,寄给她。 新年前,我收到马玉梅寄来的贺年卡和一封信。读着她质朴的文字,又想起8月莱茵河边那个黄昏,她在巴塞尔主教堂外的暮霭中说,离开梅州40年后,再回出生地,那里的老乡已经把她当成了游客,而她一直把梅州当成故乡。在信中,她说“总能感觉到在中国的根,年纪越大,感知越深。” 时代风雨变幻,人生几多流离,故乡成了异乡,异乡成了故乡,转眼已是暮年。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