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儿重新回到岸边,四顾茫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张林记站在一边与几个同学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最后点点头,转过身来又是一脸豪情,意气风发地冲着大家伙儿说,今天风太大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沙岛咱们就不去了。今天咱们就在湖边草地上搞一个小型的诗歌朗诵会,读诗也行,想唱歌也行,有什么才艺都可以尽情展示。你们看怎么样啊?嗷——嗷——嗷——同意,同意。大伙儿又兴奋起来了。管它去哪儿呢,出来就是玩的,高兴就好。
接下来大家伙儿便四散开来,三五一群,寻寻觅觅,觅得湖边一片浅沙滩上的草坪,半圆形的,周围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棵老柳树呢,枝条正在泛青,便团团围坐下来。这时候风似乎小了一些,太阳也升起来了,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天地间一片明净,再看看身子下面的小草,在一层枯黄的草丛中,星星点点,正吐露出来些淡淡的绿色,毛绒绒的样子。哦,草儿也在努力地挣破这千尺冻土万里冰河,展示她的嫩芽呢,向这个世界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老侯心神不定,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裳角问,你写诗了吗?没想到还要朗诵诗呢,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我说我也没有准备,看情况吧,实在不行,咱俩就给他们朗诵几句《将军,不能这样做》。那会儿叶文福的这首诗特别流行,街谈巷议的,据说还获了大奖呢,把我俩都给迷住了,一下课就扯着嗓子乱喊——
人民,像春蚕抽丝那般,
为祖国积累财富,
你有什么权力?
把先烈的热血、
把人民的信赖、
把劳动者的汗水、
肆无忌惮地挥霍?
多么铿锵有力的诗句啊!每每朗诵起来总让人感到热血沸腾的,恨不得找谁去拼了。
大野空旷,天地悠悠。我们的诗歌朗诵就这样开始了。最初大伙儿还有些扭扭捏捏,脸儿红朴朴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好意思先站出来。
张林记冷眼旁观,明察秋毫,一看到这种情况,便当仁不让地率先站出来说,那我就先带个头儿吧。
嘿,到底是现役军人出身,那姿式站得是相当挺拔,玉树临风,青松翠柏一般,简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只见他稍稍踌躇一下,然后就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大声朗诵起来。
鄙卑是鄙卑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
张林记的男中音浑厚低沉,似乎带着一种时代的悲凉气息。那一刻,我被这首诗深深震憾了,莫名地有种想哭出来的冲动。这一声声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我心上,轰轰隆隆,不断敲打着我的耳膜,让我莫名振奋又莫名感动,好像是喊出了我心中压抑许久许久的一种愿望。究竟是一种什么愿望呢?却一时想不清楚。在那样的一个不容置疑的年代,这首诗歌能够勇敢地喊出这一连串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觉得就已经足够伟大了,甚至是一种壮烈。因为长久以来,我们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什么,打从我们一生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是要求我们相信相信相信,坚定不移永远相信,我们相信的都是我们必须相信的,我们接受的也都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别无选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能在一首诗歌里喊出这一连串的我不相信,就足以振聋发聩了,远远超越了整个时代。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首北岛的诗。
紧接着姚老大朗诵了一首《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这首诗又是要我们相信的。姚老大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是个学生会干部,朗诵得如泣如诉的,差点儿没哭出声来。这当然也是一首好诗,但我总觉得还有些旧时代的痕迹,远不如北岛那首诗写得勇敢而诀绝。
诗人仓超跟着也朗诵了一首诗,好像是顾城写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顾城的诗朦胧、细腻、婉转,总能写到人情感的细微末捎处。我听着这首诗,神思恍惚,感到一种莫名的体贴,好像这首诗是专门为我写的一样,不禁又想起了那天跟林悦在教学楼上一起看书的情景。啊,世界多美好呀,天空是一片静静的蓝,阳光软绵绵软软地照着,叹息一般,草在结她的籽儿,树在发她的芽儿,连风儿都是鲜嫩的味道,这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在自自然然地生长着,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花开花落,自在流转,并不是为了要实现什么或者达到什么目的,只是一种生长。我们就生活在这天地之间,异性相吸,两情相悦,一个眼神,一句交谈,或者什么都不说,就是一种美好。原来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美好是不用解释的,一任天然就好。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反复品味着这首诗,仿佛嘴嚼一种美味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舒心。是的,的确十分美好。那或许就是青春的一种证明。
不知是谁又朗诵了一首席慕容的诗?这还是我头一次听到台湾诗人写的诗呢。
如何让我遇见你
在这美丽的时刻
当你走近,
请仔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当夕阳落满湖面的时候,我们的回程却又遇到了麻烦。
当初约好接送我们的那辆公交大巴车司机居然爽约了,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那会儿可不像现在,随随便便打个手机发个短信就能联系到人。这荒郊野外的,我们这一群人只能干巴巴地等着。时间如此漫长,好像凝固了似的。落日和晚霞在湖面上消失之后,天色越来越暗了,风声越来越紧了,暮气也越来越凉了,连湖面上刮过来的风都开始变得冷酷无情起来。唉,我们这一群人可怎么办呢?
万般绝望中,突然有人高声提议说,干脆吧,咱们也别站在这儿傻等了,咱们步行走回去吧。反正离市区也不远,走吧。
好啊,好啊,走回去,咱们走回去!
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在这湖边的冷风中等待呀?无比绝望中的人们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纷纷表示同意,有几个人耐不住性子已经率先出发了。其实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眼下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们迈开脚步,抖擞精神,三五一群,结伴出发,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奔赴前线打仗一样。沿着湖边小径左拐右拐,终于踏上了一条通往市区的柏油大道,隐隐约约能够看到远处城市里的点点灯火了,那仿佛就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周围的山村农舍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中,四野静寂,冷风凄凄,不胜寒凉。走着走着,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天上的一轮明月又升起来了,皎洁明净,照得大地上一片清幽,仿佛水洗过一般。我们走在这明媚的月光下,莫名地兴奋起来,竟越走越带劲了,简直是兴冲冲的,又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儿,大伙儿全都扯开喉咙高唱起来。
啊,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好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你,属于我,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这一路上歌声嘹亮,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唱完一首又一首,好像是再也停不下来了。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边唱来那边合,我们歌唱着青春歌唱着友谊歌唱着理想歌唱着爱情,唱得热情奔放激情昂扬粗野豪迈横冲直撞声嘶力竭……仿佛在歌声中彻底释放了自己,心生一种冲决一切世俗罗网的慷慨和洒脱。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唱着,唱啊叫啊吼啊,好像要把我们全部的青春和热血都唱出来,在天地间洋洋洒洒,轻舞飞扬,让夜空作证、让山水作证、让月亮作证,这就是我们的八十年代,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热气腾腾的青春证明。
哦,幸福的生活,靠劳动创造,
幸福的花儿靠汗水浇
朋友们,献出你青春和力量
明天会更美好。
明天会更美好—— 这个初春的夜晚,春寒料峭,我们边走边唱,唱得热血沸腾激情满怀,一直唱到精疲力尽嗓子沙哑意兴阑珊时,终于看到了夜色中的城市正在张开热情的怀抱迎接着我们的归来。
此后多年,每每回想起来这一刻,那歌声依旧缠缠绵绵,流光溢彩、萦萦绕绕,新鲜如初,仿佛从未从我的生命中消失过,仿佛一场淋淋漓漓漫天飘飞的洁白雪花,纯净了所有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