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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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鲁院的时候

时间:2024-06-17来源:磊子独白 作者:磊子/文 点击:
英子穿一件大红色的高领长毛衣,脚上是黑色长筒靴,身材细长,脸儿细长,眼睛也细长,头发松松散散披在身后,是那种梳得很整齐的披肩发。笑起来阳光灿烂,好像能融化冰雪。我与英子已经有好多年没见了,印象中她还是那年雪天里我们在红领巾公园照像时的样子
 
英子穿一件大红色的高领长毛衣,脚上是黑色长筒靴,身材细长,脸儿细长,眼睛也细长,头发松松散散披在身后,是那种梳得很整齐的披肩发。笑起来阳光灿烂,好像能融化冰雪。我与英子已经有好多年没见了,印象中她还是那年雪天里我们在红领巾公园照像时的样子。旁边还有个大美女玲子,好像是广西歌舞团的,使劲儿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大概是在看镜头外面的胡子吧。而我在画面中倒是显得有一些矜持。见鬼!我为什么那么矜持呢?有时候翻出来这些老照片看看,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情愫悄然涌上心头,如时光倒流,春水消融,柳黄初染,鲜花烂漫。
 
这些照片都是那个叫作胡子的小帅哥拍照的。那时候胡子可真年轻呵,英气逼人的样子,圆圆的脸儿,长长的头发,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飞沙走石,简让人思维零乱跟不上趟儿。他说他是驻马店的,难怪呢,“迷阳城,惑下蔡”的地方,自古就是个帅哥辈出的所在。胡子背着一架高级照相机,一天到晚摆弄起来没完,仿佛他到鲁院来不是来学习的,就是专门来给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照相的。他就这样每天背着他的高级照相机在同学们中间里晃来晃去,咔嚓咔嚓,嘻嘻哈哈的。却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玲子给俘虏了,别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等到学业一结束,两个人双宿双飞,一起到广西南宁筑起了爱情的小巢,现如今早已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
 
来自山东日照的鲁雁和我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中等个头,四方脸,白白的,嘴唇特别薄,薄得简直不像个样子。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着手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了,我曾经看过那部书的校样稿,写的大多都是他的家乡山东沂蒙山区的风土人情和百姓故事,很有些功底。这家伙显然是有备而来,从不在寝室里老老实实呆着,总是神神秘秘鬼头鬼脑的样子,仿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果然,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兴冲冲地回到寝室,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一把摸出来个精致的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让我和小林看。老天爷!那上面龙飞凤舞地题写着一行字,记得好像是扎根生活讴歌时代,右下角堂堂正正地签着刘绍堂的大名。哎呀!太厉害了。刘绍堂太有名了,全国知名乡土作家,据说十五六岁就成名了。他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我曾经反复读过,佩服得不得了,觉得写的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鲁雁这家伙居然有本事让刘绍棠为他的小说集亲笔题字,真是难以想象。神人也!当时把我惊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嫉妒不已,就觉得鲁雁这小子绝非凡人,终究会破茧成蝶,羽化登仙,一鸣惊人。
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青春的最后一缕阳光隐隐约约眷恋在我身上不肯离去。凭着最后的一次冲动,我就不管不顾地抛弃了手头的工作,不计后果地一头扎进了京城,仅仅是为了那个虚无飘渺和挥之不去的文学梦想。改革开放十多年后,下海经商已经蔚然成风,全社会都在向钱看,文学的辉煌已成为明日黄花。我们那一期鲁迅文学院短期培训班亦是风光不再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仿佛只剩下了一张班驳的虎皮,勉强维持着日常经营。但是我们这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却依旧怀抱着无比虔诚的文学梦想,渴望在这里点石成金。
 
记得刚到北京那天,我好不容易挤上一辆开往朝阳区十里堡的公交车,车上人真多,挤挤扛扛的,就像是传说中形容的那样,都快把人给挤成一张相片了。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激动地叫了——岛子老师。奋不顾身地挤开人群来到我面前,一脸激动,不由分说紧紧握起了我的手,那神情跟见到了伟人似的,弄得我一脸茫然,心里说岛子是谁呀?我不认识这人呀。搭讪两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他认错了人,误把我当成了他的祟拜偶像——一个叫作岛子的著名诗人了。据他说我跟岛子长得特别像,哪儿哪都像,但显然我还没有伟大到那个份上。这个人后来就成了我的一位同学,下课以后,他经常在黑板上书写他新创作的长诗,写得气势磅礴云天雾地的,把黑板上写得白花花的一片。只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还有位来自江苏的诗人,头发老长老长,额前总是搭下来一绺,脸型宽宽的,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天躲在寝室里写诗,写那种很长很长的政治抒情诗,动辄六七百行,写得满头大汗,意气风发。有一次我到他寝室闲坐,他正光着膀子写诗。抬头看见我,像是找到了知音,热情洋溢地把我拉到床上坐下,拿起一本厚厚的写满诗歌的本子便高声朗诵起来,抑扬顿挫的,还带着一股子江淅口音。我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啊!那位留着一头/像我一样长发的湖南人/在雄伟的天安门城楼上/用他那浓重的湘音/庄严地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那一刻非同凡响,他仿佛成了伟人的化身,连他身上那汹涌而来的汗臭味儿都变得神圣起来。现在一想起来还让人觉得真他妈的庄严,简直太庄严了。
 
我们这群同学,来自五湖四海,良莠不齐。有来自陕北高原的,有来自青海湖边的,有来自贵州大山深处的,也有来自江淅湖广的;有四五十岁老成持重的壮汉,有二三十岁朝气蓬勃的青年,也有几个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三教九流,五行八做,干什么的都有,有歌舞团的,有文化馆的,有部队的,有机关的,有在家种地的,有进城打工的,还有四处流浪的,每个人都很有特点。有一位山西来的农民,三十来岁,光头,瘦瘦的,黑黑的,尖嘴猴腮的样子,据说是把家里的猪卖了才凑齐学费来的。可是刚来学校没几天,什么课都听不进去,也听不懂,莫名烦躁。原本想到北京能见几位大作家,没想到半个多月了连一个传说中的大作家都没见着,整天脸色阴沉沉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有一天半夜,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翻身起床收拾起行李就要走,不想再上了,惊得同寝室的几位室友纷纷跳起来,赤身裸体地上前死拉活拽,纷纷劝他说,那啥呀,你现在回去也晚了,钱都已经花了,你家那猪早变成别人餐桌上的美味了,说不定你老婆也早跟别人跑了呢?你现在回去还有什么用呢?来都来了,好歹混个文凭回去,脸上也有点儿光不是。说来说去,还真就把他给劝住了。
 
有位来自山东淄博的女同学老蒯,据说先前曾经在部队的文工团里当过舞蹈演员,后来越长越胖,舞跳不成了,就退伍改行当起了著名女诗人。平心而论,老蒯现在虽然是胖了点儿,而且个头也不高,但长得还算好看,脸圆圆的,跟个大红苹果似的。印象中她总是鹤立鸡群的样子,仿佛曾经沧海,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后来大伙儿熟悉了,她曾送给我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的折口处印着一张比她本人要年轻得多也好看得多的一张照片,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有一次闲聊起文学,大伙儿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老蒯却淡淡一笑说,你们都好好努力吧,我已经红过了。文学嘛,其实就那么回事儿。我说,那你还来鲁院弄啥?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她无比洒脱地说,玩玩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班上还有一位特别的男同学名叫门外,或许是法名吧,是个年轻英俊的和尚。看样子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眉目疏朗,一脸清气,头自然是剃得精光的,而且特别圆,像个钢盔,青光闪闪的,穿一身褐色僧衣,布履麻袜,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俨然是世外高人的感觉。刚来时同学们都有些好奇,总想借故跟他攀谈几句,但门外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表情很淡漠,尤其是对待男同学,话语不多,似乎不屑为伍的样子。后来,渐渐熟悉以后,却发现总有几个漂亮的女同学爱往门外的屋子里钻。因为是出家人,门外被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住。有时一谈就是大半夜,神神秘秘的。这情形让男同学们莫名愤怒,私下里悄悄议论说,一个和尚也来凑什么热闹,难道鲁院还负责培养大德高僧吗?
 
英子是鲁雁的山东老乡,我与鲁雁又住在一个宿舍里。因此英子的出现似乎也就是早晚的事情。英子是写散文的,写那种很纯粹的散文,与现在报刊上登载的那种琐碎的心灵鸡汤类散文大不一样,她是把个体经历放进时代大背景下进行思考和抒情的,沉稳大气,字里行间生发一片鲜灵灵的青草气息,读起来有种草莽的味道。这样的散文你打死我我都写不出来。生活中的英子静若秋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来二去的,我们还挺能谈得来。因此有事儿没事儿的时候,就开始互相串门,东拉西扯的一谈就是大半夜,没课的时候也会结伙子到街上乱逛。时间长了,班里便开始有人说闲话,说我这人没操好心,打算把英子拐骗到河南去生活,好像我是个人贩子似的。那时候班里各种各样的谣言花样繁新、层出不穷,成为同学们茶余饭后闲极无聊时的一种消遣。同学中谁跟谁稍稍打得火热一点儿,便会有各种流言蜚语。比如说有个四川的公安与一位来自辽宁丹东的女同学常常走得挺近,大伙儿便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又有一位山东的同学跟一个江苏的女同学曾经出双入对,又引发好一阵热烈议论。当然,最后大都不了了之。唉,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男男女女的相处久了,总难免会有些扑风捉影。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那年冬天,因为我和英子分别在《收获》和《中华文摘》上发表了各自的小说和散文,在班里引起一阵轰动。鲁迅文学院和《当代》杂志社就破例为我们两个人合开了一个作品研讨会,记得参加研讨的老师有汪兆骞、礼平、李一信、谢欣、邹海岗等人。研讨会就在我们平时上课的教室里召开,举办得非常成功,全班同学都参加了,还吸引了一些外班的同学。主持人是来自山西的青年女作家徐小兰,这个肤色白晰颇有几分贵族气息的女人,大概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了,据说她丈夫是下海经商的,特别有钱。平时在同学中常常以大姐自居,嘻嘻哈哈的,活泼大方。那天在研讨会上她忽然庄重起来,说话有板有眼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女神风范。老师和同学们都在会上踊跃发言,汪兆骞、礼平、谢欣和于彦国、牧子、延安都各自发表看法,言辞忠恳,其乐融融,如坐春风。至今回想起来,那样纯粹的文学研讨会还是很令人感动的。
 
诗人牧子是位来自青海湖边的小伙子,清秀而干瘦,待人热情,自称是诗人昌耀的粉丝,平时与我们一谈起昌耀,满脸都是自豪之情。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给我们唱西北民歌花儿,原汁原味儿,特别好听。至今我还记得有这么几句:骑上个尕驴儿赶上个牛,后边跟着尕恋手……我问他尕恋手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指自己心爱的姑娘。不知道那时的牧子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尕恋手?还有个哥们儿叫延安,好像也是个写诗的,脸不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很拘谨的样子。因为头一回见面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从革命圣地陕北延安来的,所以我们就干脆叫他延安了,一来二去,倒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有一次同学们起哄让他唱一段地地道道的陕北信天游,他吭吭哧哧扭捏了老半天才张嘴,结果一开口唱的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这首歌我们听过八百遍了,早滥大街了。大伙儿大失所望,纷纷要求他再唱一个新鲜点儿的,没有听过的。他又吭吭哧哧了老半天,结果却唱了一首《东方红》。咳!
 
同学中还有谁呢?此刻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位来自四川宜宾的诗人赵键,这个留着浓浓络腮胡子小伙儿,乍看上去非常剽悍,其实是个柔情似水的家伙,他还会点儿美术,总爱在本子上画个插图什么的。他曾经在我的本子上画过一个我的侧面的形像,看上去似像非像之间,并在空白处题字说:磊子,季节已经流失了,你呢?好像挺伤感的样子。(《流失的季节》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朱存虎好像跟赵键同住一个宿舍。于彦国住在我对门,他好像在临沂市的一个文化馆工作,写小说的,为人忠厚老实,我们也算比较谈得来的。跟于彦国同屋的是来自吉林省的高祟良。王竞成来自海军某部,也是个诗人。小伙子当年还算英俊,头顶也没秃,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跟谁都混得很熟。现在已经不能看了,前些时我在微信上看到他的照片,完全变了一个人,当年那个潇洒英俊的小海军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有位来自河北邢台的武警姓杜,是个写小小说的,我只记得他姓杜,跟我同姓,名字却想不起来了。女同学中还有位范玉洁,来自江苏,当年就是个初中生的模样。现在改名叫范小双,已经成功地在北京定居下来,结婚生子了,据说还出版了好几本书呢。朱存虎也是山东来的,大眼睛,高鼻梁,一头卷发,常常一身非主流打扮。我们曾在鲁院门前一起合过影。后来我都把这事儿忘了,近来通过微信又开始联系,他一开口就提起我常常在走廊里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情景,哈哈,原来是他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鲁院的生活简单而匆促。三个月后我就因为所在单位再三催促,不得不离开鲁院重新回去上班了,从此与鲁院的同学们永隔天涯,相见无期。最初那几年,我和英子、胡子、延安、牧子、于彦国等人都还有些联系,逢年过节打打电话寄个明信片啥的,后来音信渐疏、各自天涯。近来又听说英子已经移民澳州,胡子还在广西南宁写剧本,王竞成在北京轰轰烈烈地办诗刊,还娶了个漂亮的女诗人为妻。最可惜的还是鲁雁,这家伙本来势头很猛的,接连在各地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好多部中短篇小说,眼看要熬成著名作家了,却不知怎的忽然身患重病,恹恹不起,雄风不再了,令人扼腕。于彦国也已经退休了,还有吉林的高祟良,江苏的洪久香……他们大多已经把我忘记了吧。唉,忘了就忘了吧,怅人生,交游零落,至今余几?
 
  不知不觉,又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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