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往事 >

三十八年前,萧军湘西行

时间:2023-06-26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金振林 点击:
萧军和萧红 1985年6月15日上午,萧军(中)参观汉寿县林业科学研究所,左为作者,右为汉寿青年作者徐凤敏 1985年6月15日中午,萧军参观汉寿县沧浪渔场,在原任党支部书记、全国渔业战线先进模范黄贤湘家里用餐,和女儿萧耘(左)及青年作者徐凤敏(右) 青年
萧军和萧红

1985年6月15日上午,萧军(中)参观汉寿县林业科学研究所,左为作者,右为汉寿青年作者徐凤敏

1985年6月15日中午,萧军参观汉寿县沧浪渔场,在原任党支部书记、全国渔业战线先进模范黄贤湘家里用餐,和女儿萧耘(左)及青年作者徐凤敏(右)

青年萧军
 
      ◆金振林

      1988年6月22日,萧军驾鹤西去。他和叶君健、苑茵合作的《三贤图》,我仍挂在浏阳石柱峰茶子山庄的客厅里,深怀敬意,朝夕相见。

      萧军是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

      1
      被问“为什么和萧红分手?”


      三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1985年6月中旬,岳麓山下的枫林宾馆迎来了一批文学名流。自诩为“出土文物”的萧军,是其中的“大哥大”,这不仅因为高龄七十八,更重要的是,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比他小七岁的叶君健,已是二进长沙,人们称他是“中国的安徒生”,丹麦女王授予他丹麦国旗勋章;六十二岁的名家峻青,虽然蜚声文坛,也只能屈居“老三”了。他们由湖南作家未央、谢璞及周立波大公子周健明全程陪同,加上笔会主持人的我,只是三位文学巨匠的小弟子了。

      受共青团湖南省委委托,特邀请我为“全国年轻人日记”大赛的终审评委兼笔会主持人。两位青年作家杨远新、张广海是我的左右手。

      长沙的六月,闷热得有点出奇,刚刚放下行装的文学名流们,第一件大事便是铺纸蘸墨,为省市领导、宾馆经理、汽车司机乃至于大厨,献上墨宝。萧军和叶君健光着上身,峻青穿着圆领短袖汗衫,墨汁和汗水同时洒落在宣纸上。那时,小会议室还未装空调,开了电风扇,又会吹起宣纸,于是,作家们只好赤膊上阵、挥汗如雨了。

      笔会的重头戏是6月10日上午8时,在长沙市青少年宫召开的授奖大会,最精彩的节目却是晚上举办的作家讲座。青少年宫大礼堂座无虚席,连过道和舞台旁也是人头攒动。第一个上阵的当然是萧军了。

      他穿件短袖,浅灰色派力斯上衣,留着花白的短平头,矮矮墩墩,圆脸大眼。时过三十八年,萧军讲了些什么已经淡忘了,然而,有两张条子的提问却记忆犹新:一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和马蜂等在徐家汇草地上决斗的事,他避而不谈,只说:“都过去五十年了。”第二张敏感的条子:“为什么和萧红分手?”萧军大声回道:“是我脾气不好!”

      萧军原名刘鸿霖,笔名“三郎”,含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拼命三郎”的意思。1930年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炮兵科。他曾大言不惭地说:“在旧社会,我打架的次数比发表文章的篇数还多,那都是我用拳头写的文章。”他问鲁迅先生:“我这野性要不要改?”“不改。”鲁迅回答。

      萧军到延安后,毛泽东和他长谈,并有意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萧军颇有自知之明地说:“我这个人自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太重,就像一头野马,受不了缰绳的束缚,到时候恐怕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更不用说管别人了。我还是在党外跑跑龙套吧!”

      毛泽东称赞他是一个“极坦诚豪爽的人”!

      2
      给大伙泼了一瓢冰水


      湖南的初夏,可说是一年中最温馨美好的季节,青葱的山丘,连畦接畛的翡青的禾苗,空气中充溢着野草鲜花的清香。

      6月11日清晨,两辆豪华中巴从长沙城出发,直奔西北方向的张家界。

      我和华珠坐在车后,萧军和他那四十岁的女儿萧耘坐在第一排,他身板硬朗,双目前视,两手拄着手杖,简直像个退役的老将军。

      在长沙,峻青画了一只猫,叶君健夫人画了几只鸟,萧军题了四句话:

      猫鸟相争,各显神通。

      鸟有千言,猫不一吭。

      车行四小时,萧军几乎一声不吭。中午在常德午餐。饭后直达桃花源,此时的桃花源,桃花早已凋谢,树上已有小粒粒的青桃了,人们在秦人古洞等处游走一圈,便在小铺里围着小圆桌喝“擂茶”,就是乡间用木棍、石臼将茶叶、黄豆、花生米、盐姜之类的捣碎碾烂,然后用沸腾的山泉水冲泡,又香又咸又辣又甜,回味无穷。桌上摆放着花生、炸红薯片、糥米粑粑、橄榄、蜜饯等大盘小盘食物,俗称“压桌”。

      刚在常德美餐一顿,那些“压桌”几乎未动。休息片刻,领队的张广海一声吆喝:“上车啰!”人们坐上各自的座位。

      此刻,萧军却像一个堂倌似的,将所有桌上的“压桌”统统装进他随身携带的几只大塑料袋里,两手拎着沉甸甸的“压桌”上了我们这辆中巴。

      萧军的这一举动,令二十多人大跌眼镜,就是未吐出声来:“这老头……”

      开车前,领队征求意见:我们是朝西直走张家界,还是折回桃源县城住一晚,明日再赶路?

      “张家界!”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今天我不走了!”萧军硬邦邦地吐出这句话,给大伙泼了一瓢冰水。无奈,他是“大哥大”,于是,中巴又倒回去十几公里,开到沅江渡口。

       沅江是“三湘四水”之一,正值洪峰季节,沅水北去,狂奔洞庭湖。沅水当时无大桥,各种车辆排成长蛇阵,我们的车子夹在其间进退两难,人们只好从车上下来,等着一艘轮渡过河,天气燥热,又无水喝,怨言四起。

      “不要后悔,后悔也没有用吆!”萧军把随身带的一只小帆布凳子,找块较平的山坡,稳如泰山地坐下,欣赏沅水夕照。人们只好免开尊口,有人对老头翻白眼!

      经过一夜休整,第二天傍晚才到达张家界。此刻,人们才发现,萧军坚持不走是英明之举,要不,半夜过后才能住宿,别说七八十岁的老人,连我们这些中青年也受不了啊!

      饭后,人们在金鞭溪三三两两地漫步。

      沉静的群山,万籁俱寂。宾馆在小会议室里为作家们安排了一个小型文艺晚会。人们互相点歌,中国的、外国的,而萧军女儿的东北二人转,更是博得满堂喝彩。

      夜阑更深,年轻人感到肚皮造反了,而此刻商店关门,什么吃的也寻不到。

      正当人们饥肠辘辘之际,长者萧军悄然而至,他双手提着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抹抹桌子,哗啦哗啦将桃花源搜罗来的“压桌”铺满大桌。人们几乎要喊“萧军万岁”了。萧军仍毫无表情地说:“不要谢,我只当了个运输大队长!”

      几个在背后议论过萧军的年轻人,口里嚼着橄榄,似乎又甜又苦又涩。

      第二天早晨,人们兴致勃勃地向黄狮寨攀登,而有自知之明、不逞当年勇的萧军,老老实实地拄着拐杖,戴着巴拿马草帽,跟他女儿在金鞭溪“十里画廊”里徜徉,怡然自得。

      3
      赤诚之心,赤子之言


      6月14日早餐后,我们原路打道回府。汉寿县委委托杨远新邀请原班人马到汉寿采风,搭了一次顺风车。我们在索园宾馆下榻,照例,作家们又会留下墨宝。萧军光着上身,写了一幅又一幅。

      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

      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

      萧军解释道:“这首诗我自己很喜欢,我就是这个样子,读书、击剑,两样都没做好。我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做天下的雨,云彩嘛,下完了雨就完了。这是自然规律,也是我的本分。”真乃赤诚之心,赤子之言!在叶君健题字,苑茵画的竹屋画面上,他写了几句话赠我:

      竹以屋存,屋以竹雅。

      以赏以居,优哉游哉。

      萧军 补书

      1985年6月16日补于汉寿

      汉寿县,地处洞庭湖滨,沅澧两水尾闾。汉寿古称索县,又名龙阳,历史悠久,境内有多处距今7000多年的新石器时期遗址,不仅是重要的楚文化传承地和沧浪文化的发源地,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沧浪文化、屈楚文化和龙舟文化。据中国屈原学会组织专家考证,汉寿县沧浪镇是屈原的故里。

      对于汉寿,文人学士们向往久也!

      我们在洞庭湖泛舟,我和妻子跟萧军在一条木船上,他两手放在手杖上,头戴灰白色巴拿马草帽,短袖衣,四处顾盼,仍然是“一声不吭”,你向他提问,他才简单地回答几个字,我想萧老是不是年轻气盛时口无遮拦而吃了多言的苦头,如今已沉默静观这个世界。在一周旅途中,他几乎没讲什么话,是人生沧桑改变了“这个有民族气节的作家”(中央组织部萧军平反公告)、“极坦诚豪爽的人”(毛泽东语)的性格?除了女儿萧耘,他几乎不跟同行的任何人交谈。

      我们在汉寿,饱啖了洞庭湖的肥美甲鱼,客人听说汉寿有个甲鱼研究所,便在主人陪同下,去大开眼界。甲鱼研究所的头功是年轻的所长游洪涛首创的甲鱼人工孵化。甲鱼是个好东西,据说能够防癌、治癌,可是,生得再多也不够几亿人享用,游洪涛经过多年科学实验,终于成功。由于环境污染等原因,如今土甲鱼凤毛麟角,千元一斤也难买,而人工养殖的甲鱼却是遍地乱爬,可惜变味了。

      萧军对此倒非常好奇,提出了许多问题,算是开金口了。

      6月15日中午,萧军参观沧浪渔场,在场长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洞庭水产,自然少不了甲鱼,我们一行还参观了林业科学研究所。

      县委请萧军题写了“汉寿县烈士陵园”七个大字,放下笔,老人郑重提出:“我要去祭拜革命烈士,现在就去。”

      这一下可为难了县里的领导,因为所谓“烈士陵园”,还在纸面上。县委领导讲:“萧老,天热,你这么大年纪,陵园又没路,下次再去吧?”萧老执拗地说:“下次?我今年七十八了!走吧!”几乎是命令。

      汽车送我们到了马路边,只好步行。

      萧军头一个穿过田野,走上田埂小径,真是“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到了西郊西竺山陵园,打眼一望,既无苍松翠柏,也不见墓碑,荒草萋萋,阴风惨惨。

      陪同者指着一座荒冢告诉大家,“这是中共汉寿县第一任书记詹乐贫的墓。”

      詹乐贫(1902年2月—1929年1月)汉寿县毛家滩人。1924年加入共产党,并任汉寿县委书记。1928年奉命转移到南华安特委工作。1929年1月,在南县被捕,牺牲时年仅27岁。

      “敌人把他的头颅砍下,挂在街头示众,”当陪同说到詹乐贫壮烈牺牲时的惨状时,萧军毕恭毕敬地朝孤坟九十度三鞠躬,眼里含着热泪。不久,这条东北大汉竟失声痛哭起来,他是被烈士壮烈牺牲的精神感动,那是肯定的。另外,环顾四野,詹乐贫的孤坟冷冷清清,杂草丛生,抚今追昔,怎不让人难过?随行者也都三鞠躬,默默致哀,有的抹泪,有的啜泣!

      大家对烈士的敬意油然而生,同时又为眼前的凄凉而悲怆,呜呼,一个堂堂大县,竟连一座烈士陵园也没建,情何以堪?

      回到长沙,萧军将自己的包括代表作《八月的乡村》和《五月的矿山》共40本著作,交给汉寿文联杨远新,并说:“回京后,我会捐一笔钱,希望为烈士们建一座比较好的陵园,才对得起为新中国而被砍了头、洒了热血的先烈们”。

      萧军虽然不是共产党员,然而他对民族、祖国,对共产党,对革命先烈的感情是不能用一个外加的头衔去衡量的。

      三十五年前的6月22日,萧军驾鹤西去。但是,他和叶君健、苑茵合作的《三贤图》,我仍挂在浏阳石柱峰茶子山庄的客厅里,深怀敬意,朝夕相见。

      萧军是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