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日升
余之 我是从外白渡桥认识上海的。1949年,我四岁。父亲从宁波乡下把我带到上海,从十六铺码头下船,沿着嘈杂的外滩走到了外白渡桥。桥上正巧有几辆满载棉花的大货车经过,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动作迅猛地跳上汽车,大把大把地撕抓棉花,装进兜里,丢在地上,直到穿黑衣、戴大盖帽的警察的警笛响起,他们随即飞快地四处逃散,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的我,与外白渡桥的扶栏一样高,我趴在栏杆上看桥下的风景,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种像鸭子一样的“会游泳的鸟”。在乡下,我见过的鸟多了,住在树上,飞在空中,但从来没有看到过游弋在水上的鸟。我问爸爸:“鸟怎么会游泳的呢?”爸爸说:“这叫海鸥,会飞也会游,它们生活在海边江边,专门吃江海里的小鱼。”从此我又多了一个见识:在这个世界上有会飞的鸟,也有会游的鸟。 外白渡桥堍旁有一个外滩公园的边门,从门里望进去,长长的沿江道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我想,要是爸爸能带我进去游览一圈,看看黄浦江里密密的桅杆,高大的外国船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不仅这一次没有,以后也没有,从小学、中学、入伍……直到我年近三十岁了,还是一次也没有去过外滩公园。但外白渡桥上的那个公园的“门”,却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一年,我谈女朋友了。她住在中百一店近旁,“上只角”,我住在大杨浦,“下只角”。我们约会在外滩公园门口。在电话里她问:迭个地方侬晓得吗?我说:晓得!我心想,别当我是住在“下只角”的“戆大”,外滩公园的门我从四岁起就晓得了。到了约会那天,她在公园的正门口,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我踪影;我也在边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她踪影。天哪,我怎么知道外滩公园还有一个正门呢。阴差阳错,第一次出师就不利。我不甘心,我下定决心:今天不见到“她”,我就一步也不离开这个“门”!一辆28路“小辫子”公交车由南驶来,上了外白渡桥。忽然我的眼睛一亮,这不是“她”吗?眼前的她与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样。我伸出食指,像点石成金的“一指禅”般,顷刻将她定格在我的眼眶里。显然,她也看到了,她朝我微微一笑——边门旁,唯一一个穿军装的我。她在前面一站下了车,由北朝南走;我沿着外白渡桥由南往北走。于是,我们在中途相遇了;于是,我们走进了那个我从四岁起就认定的那个“门”。我人生第一次走进了日思夜想的外滩公园,而且是与一个“姑娘”;我第一次实现了父亲没能给我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黄浦江上的大船的愿望。事后她说,那天公交车很挤,座位都满了,不然的话,她不会挽在卖票员的栏杆边的。她说,如果那天有座位,她也就看不到我了;看不到我,那我们的故事也就从此结束了。我说,这也许是人们常说的“缘”吧。如果,我知道外滩公园有一个“正门”,如果,我们准时见面了,没有那半个多小时的焦虑、期盼与悬念作铺垫,那我们的故事或许也不一定会继续。 我从外白渡桥认识了上海,也从外白渡桥认识了她。外白渡桥赐予我智慧,也赐予我愚昧。智慧与愚昧,铸就了我的今天,我的家庭,我的数十年绵延幸福的生命旅程……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