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往事 >

记江湾镇奎照路小学彭懋珍先生

时间:2022-01-20来源: 新华路时光 作者:盛文秀 点击:
一部进口电影(前苏联译制片《乡村女教师》),改变了彭老师的命运。看似偶然,但在个体的生命河流里,谁说不是因为偶然因素,规划了人生的走向,暗示了难以拒绝的宿命? 影片中的女教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该片曾经影响了一代中国青年),是一位倔强的

 
一部进口电影(前苏联译制片《乡村女教师》),改变了彭老师的命运。看似偶然,但在个体的生命河流里,谁说不是因为偶然因素,规划了人生的走向,暗示了难以拒绝的宿命?
影片中的女教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该片曾经影响了一代中国青年),是一位倔强的有独立意识,有坚定信仰的年轻女子,沙皇统治时期,她只身一人去了荒漠寒冷的西伯利亚,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当老师,当了一辈子,一生做着让穷人的孩子受到教育……
当彭老师决定走出条件优渥的家庭,脱下全职太太的行头,只身去上海的“西伯利亚”,一个远离市区偏僻的郊区小镇当职业教师,这一选择,便是一生一世,开弓没有回头箭。
01、彭老师从江湾镇西街走来,走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
江湾镇位于虹口区的最北端,东邻杨浦区,西接闸北区(现属静安区),北边靠着宝山区。1984年之前江湾镇属于宝山县。江湾镇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老镇,“江湾”之名始见于《宋史》,据载有“虬江十八弯,弯弯到江湾”的说法。
五十年代的江湾镇,在遭遇了抗战“一.二八”、“八.一三”的日军大轰炸,1949年解放战争的战火,和刚刚建立的新中国一样,在陈旧的废墟上恢复着元气。
深秋的下午,彭老师从江湾镇西街走来,她走过了西葛家桥、东葛家桥、竹行桥,走过了五十年代凹凸不平的万安路石毗街,走过了街两旁低矮陈旧的平房草房……
她身材高挑,穿一身黑色呢子外套,平跟的黑色皮鞋,她走的不紧不慢,一路和人频频打招呼。平跟皮鞋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郊区空旷野风大,她喜欢系一条浅绿色的丝巾,丝巾点缀了她白皙生动的脸庞,年轻苗条的身影,让古旧的小镇蓦然生辉。
小街上的居民大多都认识她,他们是她学生的家长,他们见到彭老师,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彭老师就停下脚步和他们聊一会。
文化给孩子的将来带来希望,甚至改变一生的命运,在这座古老偏僻的小镇,他们对这位模样端庄的女先生是尊敬的,拜托她管好他们调皮的孩子。
这样的下午,她要去检查学习小组、家访、了解贫困家庭……这是她的日常校外工作,尽管学校并没有硬性规定。
走过了万安路,穿过了竹行桥,她走到了铺着碎石子的奎照路。奎照路两旁是大片的农田,一眼望不到边,稀疏的玉米杆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彭老师不由地把围巾围到了头上,露出一缕蓬松的秀发,她这样的打扮,神似年轻漂亮的瓦尔瓦拉。五十年代中苏友好,中学生学俄语,欧洲文化被输入国门,苏联电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那一代青年。
那时的奎照路两旁荒凉多农田,沿路有人民公社的养猪场,一路散发着猪圈特有的腐酸味。默默走着的彭老师想起了刚到奎照路小学的情景——
初到江湾镇,遇上九月艳阳天。奎照路小学周边全是农田,呈现着一片银白色海洋。彭老师观赏着大田里怒放的棉桃,欢欣雀跃:“哎呦,这么多玫瑰花呀,全是白玫瑰!”
引来老师、学生一片哄笑。这位气质优雅,市区来的美丽太太,她五谷不分,世俗不解,把棉花当作玫瑰,视麦苗为韭菜,她要在这个偏僻小镇生存,做一名新时代的独立女性。
1953年,历经战争创伤的新中国百废待兴,社会上的知识女性属于凤毛麟角。彭老师毕业于湖北省立女子师范,那是一所国内闻名遐迩的女校,二十年代曾是全国学潮中心,出过很多闻名的杰出人物(文后附湖北女师简介),董必武曾在该校任教……
三十年代的彭老师在那儿接受了民主自由的新思想,她学习认真品学兼优……
解放初随丈夫由武汉迁来上海定居。彭老师喜爱教育事业,不甘在家当全职太太,她向上海市教育局递交了求职申请书,那时郊区学校缺少师资,她很快被录用了,分配到远离市区的宝山县,江湾镇上最偏远的,靠近农村(班上有三分之一是农家子弟)的奎照路小学。
她没有沮丧,相反很兴奋,可以远离家庭,独自一人闯社会,当一名乡村女教师,和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一起,帮助他们摆脱蒙昧,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前行……
自此一步,她的命运竟然和瓦尔瓦拉殊途同归,她与这座小镇,小镇上的奎照路小学,她的众多学生,半条街的居民,结下了漫长的终身缘。
02 春风化雨,滋润一片焦渴的秧苗
彭老师是住校的。她的家庭在市区的成都路,离学校有十五六公里,况且江湾镇上没有公交,下车后需步行2公里到学校。由于住校,彭老师有更多的业余时间,她不在乎太阳西斜天色变黑,工友陈叔叔(学校打铃、做饭的师傅),会给彭老师留着一份晚饭,彭老师一人在食堂用过简餐,就去办公室备课、批作业;然后回到二楼的单人宿舍……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坚韧和辛劳,贯穿了整个教学生涯:她教的学生毕业离校升入了初中,学生的弟弟妹妹入学了,成了她的学生;当学生的弟弟妹妹升入了初中,他们下面的小弟弟妹妹又成了她的学生……教育局规定就近入学,镇上不少家庭的孩子,有兄弟有姐妹都是彭老师班上的学生。
据老教师葛保根回忆,彭老师在奎照路小学教过三届学生:
1955年至1960年为第一届;
1961年至1966年为第二届;
1966年至1971年为第三届(文革中停课2年);
1971年退休离开奎照路小学。



 
五十年代的教学体系与当下不同,小学语文、数学(没有外语课)主课老师一任即六年,并兼任六年的班主任。彭老师陪伴他们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成为“完整”成长史的见证人。
有这样的情节:新学期的第一天,全班同学在“起立”声中站起,稚气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们的班主任,彭老师会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瞧着他们,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同学们,好久不见又长高了,变得漂亮了……”困难时期缺鱼少肉,缺少营养的孩子在“瓜菜代”里不屈不挠地成长,尤其五六年级个头窜得很快,让彭老师欣喜又心酸。
彭老师的教学理念充满着人性的博爱,与当下的“虎狼”施教不可相比。彭老师在讲台上始终是神情温和的,用温文尔雅姿态比喻不为过。小学六年里没有训斥过我们,没有体罚过学生,没有当堂摔过东西发过脾气,对于郊区散漫不爱读书的学生,是不可思议的!
但彭老师的教学风格温和而严格,恰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滋润着那一片焦渴的秧苗。学生在彭老师绿汪汪的水田里,成长的很不一般。他们学习自觉,善于管理自己,女生变得安静文雅,男生变的稳重自律,跟随彭老师,修为道德品行,争做好学生。
当年我班是全校考试平均成绩最高、纪律最好、作业本最干净的优秀班级,这样的荣誉保持了六年。其他班级只有一二位大队长(三条杠),我班有三位大队长(含委员),为蔡兰德、李彩英、翟凤琴,被他班老师称为大队干部的摇篮。
语文课上,彭老师从不照本宣科,而是设计一些有趣的问题,把同学们引入兴趣的轨道。有时整节课上,她都在讲故事,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听故事就能提升学习成绩?当然不是,但兴趣提升了学习的自觉性和原动力,事半功倍的效率是不可否认的。
彭老师还巧妙地运用课文内容,演化到生活日常,让同学们养成生活好习惯。上海郊区的冬季格外寒冷,小学生贪恋热被窝经常有人迟到。二年级有一篇《寒号鸟》的童话课文,彭老师让经常迟到的一位同学起来朗读,“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寒号鸟因为懒惰,它天天唱歌,不去垒窝……寒号鸟在寒风里冻死了……”彭老师借题发挥,批评懒惰的习惯要克服,小朋友谁愿学做“寒号鸟”,被别人耻笑呢?
起绰号是小学时代的流行病,几乎人人中枪,有的还“受用终身”呢。漂亮女生的爸爸叫“陈和尚”,女生就被冠于“和尚”;姓刁的就是“小刁麻子”;姓唐的“糖炒栗子”;姓谈的“痰盂罐”……反正往糗里取,没有好听的。
戏谑别人取悦自己是小孩的天性,一时间班里纪律也乱了起来。彭老师没有粗暴训斥,而是循循善诱,把话题引导到名字背后的含义,以及起名字寄托了父母某种期望,比如唐益义同学,他的名字很有意义,他的父亲给他的五个孩子起名“仁义礼智信”,是儒家的思想核心……你们现在叫他“益义益义糖炒栗子……”——彭老师是湖北人,她模仿着洋泾浜上海话,还配以滑稽的动作,引来全班哄堂大笑。
彭老师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同学们趁机在下面模仿起彭老师的洋泾浜上海话,“益义益义糖炒栗子,益义益义糖炒栗子……”声音由轻而响,一浪高过一浪,因为押韵,同学们着了魔一样,停也停不下来……
彭老师没有压制,任凭我们疯喊乱叫,把课桌砸的“砰砰”乱响,宣泄着童年的叛逆。彭老师静静地瞧着我们,神情和蔼:一张张因狂笑而变形的小脸,穿着破旧的衣衫,营养不良而面带菜色,他们喊着叫着,笑的痛快淋漓,那就乐吧,他们童年的快乐是有限的……
过了一阵兴头,绰号满天飞的现象自然平息了。
03、 补丁连缀不是你们的过错,穿着干净整洁应该得到赞美
彭老师是住校的,我们都知道,但她休息天也不回家,一直也不回家,我们也知道。但没有人会去细想,彭老师何因不回市区的家,她不想念她的孩子和丈夫?这些疑问不会引起小学生的思考,他们的年龄还小,但这个谜团在我童年里始终存在着。
三年级刚开学不久,因彭老师让我修改一篇作文,我第一次走进了彭老师的宿舍,由此内心的谜团更浓了。
我校解放前是一座孤儿院(育婴堂),属于天主教教会的慈善机构,有外国修女(嬷嬷)在此工作,救助社会弃婴和孤儿。
解放后在孤儿院的原址上建立了小学,保留了原先二层楼的一栋小楼,楼下改做教室、办公室,楼上为教工宿舍和仓库。因教室不够用,后来又建了一栋平房,大约设有五六个教室。
我姐姐盛文玥在校时(1955——1960年)全校有6个班级,设幼儿园中班大班。我在校时(1961——1966年)有十几个班级,设幼儿园中班大班。
孤儿院留下的那栋楼陈旧而简陋,房顶呈半圆造型,黑色的铁皮材质,逢下雨天,雨点敲打在铁皮上,像被子弹射击,发出“霹雳吧啦”的响声,楼下的教室也能听到。高高的铁皮屋顶冬天奇冷,难怪冬天彭老师总是抱个热水袋进教室。
我跟在彭老师身后,随着她的脚步上了二楼。
二楼的长走廊黑洞洞的,两边的房间堆放着各类体育器材。经过一个房间,有人体解剖半身塑像,五脏六腑鲜艳恐怖,半掩半裸……难怪同学说二楼的房间阴森森的。
彭老师的宿舍位于二楼尽头的大房间,连着一个大阳台。她和邵阿姨(校工)两人居住。两张单人床并排在屋子的中央,之间隔开二米远。
进了屋,我第一次见识了彭老师床上的卧具有多么精致高档,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子、雪白的枕头,如现在的星级宾馆水平。以我当年八九岁的生活阅历,不由得颇为好奇又疑惑:小镇人家的被子都是花色的或是带格子的,为什么彭老师要用雪白的,让妈妈说起来多不耐脏,多费肥皂?
后来听同学说,彭老师的卧具是要拿到镇上的洗衣店去洗的,洗干净熨平了由同学带到学校,交给彭老师。
小桌上放着彭老师的半身像,一张黑白的逆光照,面容清丽,眼神忧郁。玻璃橱里有景德镇细瓷茶具、烫金的咖啡杯、铁罐装的饼干、奶粉、肉松……六十年代的上海乡镇,别说吃到这些高档货,平时连见都难以见到。
我惊讶烫金茶壶、细瓷茶杯精巧绝伦,它们一定很值钱吧?彭老师与其他老师不同的是,她不回自己的家,但她在这个乡村学校的宿舍里,保留着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追求体面的有质量的生活,现在想来,她有这个条件,她的生活观是特立独行的。
修改作文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况且夹带着“比赛”的无形压力。天色渐渐变暗,彭老师洗完了衣服,她生怕影响我,一个人站到了阳台上。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站了很久,远处的田野模糊了,彭老师的背影模糊了,有一种孤独感朝着我蔓延……
04、 补丁连缀不是你们的过错,穿着干净整洁应该得到赞美
六十年代初小镇的多数家庭,挣扎在温饱线上,对于讲究生活品质,是接近奢侈的事。但彭老师班上的同学,在追求“体面”的仪表。
每周一的第一节课,彭老师要检查全班的个人卫生,一个一个地检查过去。大家把手伸在课桌上,让彭老师检查小手和指甲。有的同学好久没有洗澡,脖子、耳根后都是泥垢,彭老师让他们中午到她宿舍,提供热水和肥皂,还帮他们擦洗黢黑的脖子。周一的彭老师带着一把小剪刀,帮学生剪指甲,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像一位慈母爱护着她的孩子。
彭老师的生活态度影响着学生。一次班会,彭老师特意让一位补丁连缀的同学走上讲台,当着全班的面,彭老师表扬了这位同学的仪表,她让这位贫困生挺胸抬起头,看着全班同学,她动情地说:贫穷不是你们的过错,保持整洁干净,应该得到赞美!你们瞧瞧,这位同学的母亲应该得到尊敬,她的补丁多么平整!针脚多么细密!彭老师动情地鼓起了掌,全班也给予了一片掌声。这位夏造发同学,自此抛弃了自卑心理,将彭老师的话记了一辈子。
彭老师对于全班同学一视同仁,对于班上贫困生,尤其心生怜悯而倍加爱护。
冬天的早晨,有的同学穿着单薄,彭老师会捏捏他们的棉袄,皱起眉头:这么薄?有个同学穿的棉鞋漏出了脚趾,彭老师都注意到了。学生家里兄妹多,布票用光了,棉花票用光了……彭老师利用家访机会,悄悄把自己的布票给了这些家长。
为了爱护贫困生的自尊,彭老师送出的粮票、油票、布票、棉花票等,从来不许声张,生怕他们产生自卑心理。很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有同学说,当年彭老师借给一些家长的钱,有的收不回来了……当这些秘密公开,大家唏嘘不已。
下午放学了,彭老师把学生送到校门口,根据家庭住址,分成三路纵队,一路走万安路,一路走奎照路,一路向西去农民新村。
刮风下雨,彭老师关照西路的同学不走石桥,石桥上无遮拦……每天每天,年复一年,彭老师目送着她的学生走上了大路,走着走着变成了大孩子……
05、 尘封的过去,安放在心的角落
80年代中期,已到中年的小学同学有过一次班级聚会,即集体去拜望彭老师,我因返城没有回到上海,在外地工作,就没有赶上这次活动。
1988年冬天,我趁在沪探亲,去延安路的彭老师居所探望她。这次见面距我离开奎照路小学,已经过去了22年。22年对于退休的彭老师是迈向耄耋的路程,对于学生的我,却是走过了青春岁月的动荡和坎坷,尤其经历了七年的北大荒农村生活。
知青大返城也没有像大多数上海人,回到故乡上海,依然处于颠沛流离中。人说衣锦还乡拜望师长,乃人生一大幸事,我确是一无所成,就职于微山湖畔发电厂,乃一介外地“上海人”。
走近延安路的我心情是复杂的。彭老师当年谆谆教导,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今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下人。
离校22年,带给彭老师的见面礼是一部精装本的报告文学集。当年徐州市《经济日报》社,组织作家创作“改革开放弄潮儿”的事迹,我的几篇文章收入其中,也算诚意送给启蒙老师一本书。
彭老师接过书,翻到我的篇章,目光专注地阅读起来……
岁月给彭老师增添了银发,但她依然清雅脱俗,依然是我童年时那个美丽优雅的老师。她坐在我的近旁,白皙清癯的面容,玳瑁的细边眼镜,穿一件臧蓝的中式棉袄,沉稳而高贵,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也许离别多年,话题不知从何说起,彭老师依然在翻阅那本报告文学集,那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
彭老师教了我们整六年,六年的语文课兼班主任,她翻看我的文章,并非对文章有多大兴趣,也许在检验她教的学生,在写作方面……
当年我个头小小,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仰望着老师;而今我已然中年和老师平坐一堂,谈论国事社会万象,议论爱情婚姻家庭……
这个安静的下午,在延安路一所僻静的小偏房里,彭老师会打开她尘封的过去吗?
我们好似在谈论另一个人,走进了童年的那个谜团——
彭老师1913年出生在湖北省武昌市。因父亲擅长经营理财,童年时期家境优渥。父亲思想开明,男女一视同仁,彭老师自小受到良好教育,她在校刻苦努力,学习认真,18岁考入湖北省立女子师范。
湖北女师在全国闻名遐迩,二十年代曾是全国学潮中心,出了不少名人志士。彭老师在校受到进步思想熏陶,追求民主自由,内心独立意识渐渐形成。她刻苦读书追求上进,立志学成报效因战乱而满目疮痍的国家。
女学生的彭老师才貌出众,举止文雅,她喜欢穿一身浅绿色的旗袍,佩饰翡翠镯子,多雨季节撑着一把绿纸伞,走在校内校外俨然一道风景线。
三十年代的武汉是国共两党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各路人才荟萃,街市繁华。彭老师在那里邂逅了一位军人,国民党空军系统的飞行教官,年轻英俊的金教官才华横溢,交往之后他们成为知心朋友。
彭老师9岁丧母,父又另娶,生育弟妹。她一人在外求学,心理上需要关爱、温暖。彭老师把金教官当作哥哥看待。
天长日久,两个年轻人难以自抑,彭老师不顾家庭反对(兵荒马乱,父亲反对她找军人结婚)。年轻人思维简单,接受了新思想的她有着叛逆心理,婚姻由自己做主。频频与年轻教官约会,那是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
几年后他们走到了一起。
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位让她倾心挚爱的男人,竟然对她隐瞒了婚史。他是已有妻室的,还育有女儿。
教官的理由是,爱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木已成舟,想要退出已有难度。本性善良外柔内刚的她,宁可吞咽苦果,不去伤害另一个无辜女人。那么只有一个选择,忍痛离开丈夫,退出这桩令她尴尬、将带来无尽烦恼的婚姻。
两人陷入情感挣扎。经过协商,签了一份分离的“协议书”。不知出于何因,这份慎重的“协议书”并没有去民政局进行公证。
直到文革动乱时期,在学校遭到批斗的彭老师,大字报上被冠以“国民党军官太太”,名字被打上XX,一时斯文扫地,受尽屈辱。
尽管彭老师尽诉原委(事实分居已十几年),但“砸烂公检法”年代无人听你辩解,此时的彭老师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是一份无效的“协议书”!——曾经跨出婚姻的极大勇气,漫长岁月的孤独、隐忍,她为一次婚姻的“走眼”,付出了极重的代价。
一厢情愿的决意“离开”,原来只存在于她自己的世界,政治运动的来临,她依然逃不出“国民党官太太”莫名的阴影。这个颠倒的世道,该向谁去辩白、申诉?
她的成分出了问题,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上上下下在批判建国17年教育路线,是一条“封资修”的黑路线。难道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教育事业,她生命里的全部寄托,她可爱的学生的学业,在闹闹嚷嚷的大批判里,一夜之间被全盘否定了?
教室里贴着她教过的学生写的大字报,疯狂的运动,师生反目成仇,把她当作阶级敌人揪出来,交代国民党丈夫的罪行……
那位金教官,在1966年的动乱中去世(内情不详)。
很多年后,在网上找到了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看完后不由震惊了,影片中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是一个悲剧人物,她的一生不仅是放弃了莫斯科大城市的优越生活,在偏远寒冷的西伯利亚当乡村教师,建立学校,更是承受着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分离和思念(参加革命的丈夫越狱到西伯利亚来看她。他们结婚的第二天,她的丈夫又被沙皇政府抓走)。几年后,被敌人追捕的丈夫,死在她的怀中……
我不由喟然长叹,难怪彭老师对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存有长期的崇敬和共鸣,原来她们倔强的性格、坚毅的追求,人生际遇和悲剧性的命运,有着某些共同性,尤其承受着感情折磨长期的内心隐忍,这样的精神伤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
06、 一帧1960届小学生毕业照,成为彭老师耄耋之年的精神收获
2000年之后,我从徐州回到上海定居,在一所私立学校任教。我的姐姐盛文玥是彭老师1960届学生。大约是2007年,姐姐对我说,彭老师90多岁了,住在浦东潍坊的敬老院,他们几位同学去探望她了——


 
去了五位同学。令他们震惊的是,思维处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耄耋之年的彭老师,竟然当场清晰地叫出他们五位的名字。试想有的学生是离校后再没有见过她,从少年跨越到了老年,容貌的衰变是难以辨认的。这是不可思议的!
后来他们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背后的秘密——彭老师的枕头边放着一帧照片,六寸见方的一张黑白照片,上方写着“奎照路小学第六届毕业生暨教师合影”,密密麻麻的师生队伍,彭老师端坐在第二排的中间。
据彭老师女儿彭志毅介绍,彭老师始终珍藏着着这一届毕业照(后一届因1966年文革动乱,没有拍毕业照),到了晚年更是当做宝贝一样,放在枕头边,天天拿出来看看。里面的人物太小了,她拿着放大镜看……念诵着学生的名字,念叨着他们的习性,天长日久地复习……
听着姐姐的描述,不由沉重又感慨,奎照路小学的同学们,彭老师一辈子也没有看够,他们曾经跟随着她,接受文化的启蒙,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是她纯净世界里的天使,连着她的教育事业,是她一生引以为傲的精神财富。
彭老师将一生献给了江湾镇,献给了奎照路小学,她喜爱的孩子和挚爱的教育事业。
她无怨无悔,默默地践行着成为她心中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那个她心底所崇敬的异国乡村女教师。

2015年夏初稿
 
2022.1.16第二稿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