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些特定的事、人、景会终生难忘,且影响终生。 1969年3月5日,毛泽东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纪念日。上午,在决定去江西插队落户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17岁的我走进街道派出所,懵懵懂懂地递上户口簿和户口迁移通知书。一位年轻的警察翻到写有我信息的那一页,顺手拿起桌上的图章,在旁边的印泥上轻轻摁了两下,手臂缓缓抬起。突然,他拿着图章的手在半空中停下,抬起头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确定了”?我茫然地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心一下子揪紧了。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双眼睛透出的眼神对当时的我内心的震撼:同情?惋惜?麻木?或是暗自庆幸他早生了几年,没有卷入这一波注定翻江倒海的浪潮?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下意识地盯着他手中的图章,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看了我一眼,眼睛慢慢地从我的脸上移到户口簿上,将一枚长方形的蓝色图章用力地盖了上去。就在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上海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已经不属于这个城市了!刹那间,我的眼圈红了,脑子一片空白。我走出派出所,加快脚步拼命地往家里跑。我知道,母亲上午肯定不会去上班,她一定在等我,等我肯定的消息——女儿将远走高飞,离开她庇护的翅膀。亦或,她在等我的决心动摇,回心转意……。记得那天母亲在厨房的水斗里洗东西,背对着我。我战战兢兢地叫了声妈妈,半晌她才慢慢扭过头来,接过我手中的户口簿,默默地翻看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 3月9日上午,父亲没让母亲送我,他和弟弟送我去火车站。火车的汽笛响了,站台上、车厢里顿时一片哭声。我也忍不住哭了,硬挤着从车窗里伸出头挥手向父亲和弟弟告别。我虽然哭了,但并不怎么伤心,火车驶离站台后不久就抹干了眼泪。我不想在同学们面前表现落后,临行前我在母亲面前立过誓言,两年内一定好好表现上调到工矿。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是,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憧憬远方。我曾经读过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看过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唱过歌曲《好儿女志在四方》……。远方在召唤,那里有诗,更有诗一样的广阔天地! 然而,生活不是诗。3月10日中午,火车到了南昌。坐了二十多小时的硬座又困又乏,大家在站台上还来不及伸腿弯腰,就被安排上了一辆辆气味难闻的闷罐车,直奔高安县城。途中有人说这是装猪猡的车,若在平时大家一定叽哩哇啦戏话连篇,然而此时车内却出乎意料一片沉寂,也许大家都意识到什么了。路况不好,一路颠簸,我头晕脑胀,站在车内仅有的几个类似杂志版面大小的窗口旁不停地向外呕吐。进了高安县政府大门后,闷罐车换成大卡车,再辗转拉我们到相城公社。到达时已是傍晚,灰蒙蒙的天上下起了大雨。 公社办公地坐落在一个大院子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曾的副书记。我们一起来的所有108个人都挤在一间客厅里。客厅里只有几张长板凳,很多人只能倚墙站着。有人干脆走到外面的天井里,看着天上倾盆而下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任凭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溅起在身上……。大约过了一小时,公社炊事员端来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原本筋疲力尽靠在墙上,此时却条件反射一般快步上前。可定睛一看,面条都盛在黑乎乎的大碗里,上面还飞着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我的胃立刻抽搐起来,阵阵作呕。我刚开始决定不吃,但终因难忍饥肠辘辘,勉强捧上一碗,小心翼翼地挑起几根面条往嘴里送,谁知刚吃了一口,就辣得我连连哈气直吐舌头。无奈,只得放下碗筷,强忍着泪水走到天井旁,呆呆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书包里还有一只面包,那是母亲买来让我带在路上吃的,节省点估计可以吃两顿。父母、弟妹此时一定在吃晚饭吧,母亲做的酱鸭可好吃了,还有西红柿塞肉……。也不知遐想了多久,曾书记过来招呼我们几个还站在天井里的同学,记得他那天他满面笑容,特意问了我的年龄 、名字,还问我是不是辣的够呛……。 晚上,我们被安排睡在公社的阁楼里,地板上铺着稻草,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噼噼啪啪的雨点声不停地拍打着屋顶上的瓦片,门缝里不时吹进飕飕冷风。三月天,春寒料峭,大家挤在稻草堆里,又冷又饿,有同学开始啜泣。突然有人惊叫,抬头一看,几只老鼠正从房梁上窜过。 我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在昏暗的灯光下思绪万千,五味杂陈。刚写上日期,我突然掩面失声大哭,伤心不已。哭声惊动了四周的同学。我不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对父母的无限思念和依恋。我曾经仰望的天空,向往的诗一样的生活,此时都化为乌有。好多同学过来安慰我,有几个同学劝着劝着竟跟我一起抱头痛哭。有人过来说带队来的工宣队队员正在和公社领导等人在安排我们每个人具体插队落户的村庄,建议去楼下看看分配方案。我毫无兴致,心想今天我一定是108个同学中表现最差的一个了,管它分到哪儿了。我万念俱灰,和衣躺在稻草堆里继续哭泣,也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1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冻醒了。又红又肿的眼睛刚刚睁开就发现身边的书包有些异样,我拿起一看,大叫起来,再次埋头大哭。原来昨晚一只老鼠光顾了我的书包,不仅把我剩下的、仅有的一只面包全部啃光——那是我准备赖以维持两顿饭的食物,而且将我心爱的书包咬了几个大洞。要知道在这书包上有我一针一线用红丝线绣上去的毛泽东主席手迹——向雷锋同志学习,现在丝线全部散开,我心疼不已。 分配方案下来了,我们5男5女被分到公社农服站下属林场,组建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早饭后,曾书记领着我们10个人步行去一个名叫杨柳坪的镇上。路上曾书记告诉我们,我们被安排住在镇上,不拿工分拿工资,每月18元。应该说我们是同来的108个人中最幸运的。可在当时已经历了两天两夜折腾的我们却谁也提不起精神,一边踢着脚下的石砾和土块,一边默默地听着曾书记一个人说话低头赶路。曾书记看着我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忽然转换话题,跟我们说起他的经历。他是转业军人,在部队大熔炉里得到磨炼。他告诉我们军人生涯对他现在的人生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那天他在路上跟我们说了很多话,大多我都不记得了,但有一段话却刻骨铭心,至今难以忘怀!他对我们说:“你们10个人今天一起去杨柳坪落户,你们的起点现在是一样的,但一年以后,二年以后,或五年、十年以后……,由于你们自身不一样的努力和追求,你们将来的人生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我静静地听着,如雷贯耳,慢慢陷入沉思。走了好一会儿,我狠狠地将脚下的一块石头踢向路边的田埂地。天空已经放晴,我望着蓝天白云,开始思考现实与理想的矛盾,逐渐重拾对诗一样生活向往的信心,但我开始明白,第一步必须脚踏实地,正视现实,适应环境。在即将到达杨柳坪镇的小路上,我对曾书记说:“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