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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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起

时间:2021-12-08来源:原创 作者: 陶玲芬 点击:
我们到贺街村进入了第二年,田里地里的一般农活都会做了,拿的却还是一天四分的工分。按往年的工分值七角多一点计算,我们一天的劳动报酬只有三角人民币,如果年成不好,怕三角钱都不到了。一年下来,付口粮钱都不够,怎么养活自己? 刚开始,我们的工分只有

 
我们到贺街村进入了第二年,田里地里的一般农活都会做了,拿的却还是一天四分的工分。按往年的工分值七角多一点计算,我们一天的劳动报酬只有三角人民币,如果年成不好,怕三角钱都不到了。一年下来,付口粮钱都不够,怎么养活自己?
刚开始,我们的工分只有二分半。虽说我们五个和矮小的江西老表站一起,显得人高马大,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五双“雪白的足“走在田埂、山道上,被硌得撕牙裂嘴,出足了洋相。队上让我们从最低的工分拿起,没的说。反正上面发了安家费,吃米吃油到队上称,并无经济压力。但我们很快发现,村里同我们一样拿二分半工分的,全是七八岁的细人伢妹子,农忙时学校放假,他们下田来捡稻穗,撸稻把,全是些打杂的碎事。这些小鬼一般清晨赶在上学前放牛,黄牛一年七、八百工分,水牛有九百工分,赚得比我们都多,年底扣除口粮后养活自己绰绰有余。我们这些知青比他们都不如,顿感自尊全无!想向别村的知青们打听,如果人家的工分拿得比我们高,也好当作佐证与队上交涉。但谁也不敢去问,一则别队的知青,原本不熟。二则人家如果也低,我们一“串连”,他们闹将起来,脱不了“煽风点火”的干系。而万一人家比我们工分高,会不会“幸灾乐祸”,笑话我们劳动不行,被村里老表看轻?
想想还是忍了。筋疲力尽地出一天工,抵不阿爸的一包香烟钱,心里总觉委屈。但相互间也不敢多说,“对贫下中农不满”的言行,属敏感问题。来江西之前,我们五人多数不认识,就是要好的故友,事到临头相互揭发也不希奇,“阶级斗争这根弦松不得”。出门时,爷娘含着泪叮咛:“吃苦不要紧,吃苦锻炼人。但做人要小心,千万不好闯祸……“啥叫闯祸,不用教的。说来凑巧,我们五个人,没一个出身 “红五类”,有的父母有“历史问题",有的家里”社会关系复杂“,当然更要知趣识相。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大孩子,在政治上个个早熟。
但四个工分一天要一拿到啥时候?怎样争取让贫下中农给我们加工分?这话题尚谈不上“谋反“,我们谈论过一次又一次,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好办法。
下乡前有个口号:“祖国山河处处好,贫下中农个个亲“,没想到我们和亲爱的贫下中农之间,横着一个工分!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本是教育和被教育的关系。贫下中农是老师,知青是学生。放下小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恭恭敬敬接受再教育是知青的本分。与贫下中农讨价还价、提意见,讲轻了,是接受再教育不老实、不虚心,讲重了,就是对贫下中农不满和对立,工分事小,阶级立场站错了,可是政治态度。何况,提出来后队上如果不同意加工分,说我们的劳动还不行,岂不弄巧成拙,自讨没趣!
只能期望“功到自然成”。我们五个人劳动天天努力出工,插秧、割稻、耘田、打谷、挑担……这些本没有高技术含量的活,已经干得不比一般男女劳力差。我们中个子最高、长得最壮的小陈,主动提出耕田、耙田,春耕大忙时,他叱牛扬鞭,与全男劳力“并肩战斗”了。
可仍然看不出队上给我们加工分的意思。队委们都是地道 的农民,当干部本是白干,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收工后趁着最后那点天光,自留地要种菜、施肥、松土,烧饭的柴要晒、要收、要砍、要堆,里里外外地鸡叫忙到鬼叫,哪有心思想着知青们的工分?
很快就到某个节日,队上要杀猪。杀猪在乡间简直就是喜事,早两天村里已传得无人不晓。有大孩子特地到我们的灶间来报告:“你们知青晓得么?要杀猪罗,有肉吃啦!“
繁重的强体力劳动,我们不论男女,个个一餐吃得半斤米。但因为还不会种菜,错过了落籽、植秧的季节,自留地里收不着啥,送下这半斤米饭的“咸货”成了大问题。尝试过酱油淘饭、买过最廉价的榨菜皮皮……终因成本太高或者食材难搞,使“玻璃汤、盐炒饭”及盐拌粥,成了最日常的选择。但几个月下来,那五只年轻的胃,天天以一种从无有过的馋痨折磨着我们,五个尚没发育成熟的身体对荤腥和美食的渴望,变得无比急切。常常的精神会餐,列数上海的各种美食,连烂糊面、菜泡饭都上了榜,但越说越馋,越馋越说……杀猪,无疑是个重磅大喜讯,那油汪汪、肥嘟嘟的猪肉啊,想想都口水长流!!反正在队上割肉不用付现钱,记了帐,年底分红从“往来”中扣,记不得谁说:“啥工分不工分,管他娘的吃了再说,到时没钱,还叫我们呕出来不成?”但这么说的人,理不直气不壮,响应者了了。沉默中,又有人冒了句“买它个二两半。”大家一愣,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突然都懂了,竟异口同声地说好,鼓掌通过!
杀猪那天,我们五个知青一起向割肉的地方走去。小陈的手里提着一根手指粗的草绳,它是知青们统一用来捆扎箱子行李,从上海带来的。一到乡下,这些草绳和草垫大多当柴烧了。后来发现这东西引火最好,就节省着专作引火之物。老表看着这草绳希罕,说不紧不松、粗细均匀,还十分光滑——上海的禾草这么齐整?上海打草绳的这么手巧?
提着这截在乡间显得高档的草绳在买肉的路上走,我们很神气。已经割了肉的老表与我们擦肩而过,无不满脸是笑的与我们招呼:“割肉去!多割些。”
“是罗、是罗!”我们欢欢喜喜地回应。
杀好的猪肉,放在一块旧门板上,白白的肥膘,鲜红的精肉,血淋淋的还带着猪的体温。割肉的老表举着刀,问:“你们知青,割几多斤啊?”
“二两半。”在摊前一字排开的我们五个人,非常认真地齐声回答。
“几多?”他怀疑听错了。
“二两半。”“就是十六两一斤的老秤,四两。”
“嗨………怎么吃嘛?!他的眼睛瞪得滚圆。“
“打汤!“五张嘴异口同声地回答。
“要不得!自己队上杀猪,起码各人一斤。“
“哪个不晓得猪肉好吃?我们吃不起呵。”……
“你们上海爷娘有钱,还会连肉都吃不起?“杀猪的老表狡猾地笑了,肉摊旁的男女老少也就都跟着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们上海的爷和娘,月月有工资拿,全村的人早就问了个明白。可上海爷娘的工资要对付全家的日用开销,上海又比不得自给自足的农村,上个毛厕都得花钱!再说我们这么大的人了,离了家,还好意思问家里伸手要钱?但老表们不理会,因为他们始终叫我们“上海佬”。“上海佬”盖着花花被窝、“上海佬”个个有洋瓷脸盆、“上海佬”穿的衣裳、鞋子又好看又阔气;“上海佬”还吃着他们一世都不曾见过的糖珠珠和饼干;甚至有个上海妹子带有全村唯一的一块手表……“上海佬有钱!”是一条不可辩驳的真理,有钱的、见过飞机坐过火车的上海佬,反正是同他们不一样的“外头人”。
一根粗草绳扎了刚割下二两半猪肉,长长的吊在大个子小陈的手里,那肉块显得小得可怜、小得滑稽。我们五个人并着肩开开心心地走,还故意绕着路,在村里兜来兜去,向每一个对我们表示惊讶和好奇的人笑呵呵地回答:“我们吃不起呵……“
这一招够兴师动众的,可肉连汤带水排出体外好几天了,工分的事提也没人提起!
贺街村人少地多,三十多户人家种了三百多亩水田和一百多亩旱地。红土地贫瘠,村边的山坡,活像上海大饼店里烘好的“老虎脚爪“,红彤彤、光溜溜。离村远的禾田,株距行距都一尺二宽了,到了收割的时候,细小的稻穗没几粒谷子,直直的立着,没几穗子打弯弯。家门口那老辈里传了多少代的种子田,春天,队长一土箕、一土箕的往里头倒石灰。这叫“中和“,红土酸性,石灰属碱,化学课上学过的。村里多了我们五个人,一年要多摊五千多个工分,还要从众人头上分米分油,可地里、田里未必因为多了我们而多出几千块钱的收成。想想这,我们就有些气短。
村里的老表,谁都认定我们会走,一定会走。尽管有“最高指示“,他们还是不相信我们会在这贺街村种一世田。
说良心话,我们也巴不得快快离开,但怎么离开、什么时候离开?除了茫然还是茫然。眼前,我们得活,得靠工分谋自己的温饱。
这天,小陈吃完早饭,躺到了床上。说他上午下午都不出工了,因为出工干活,吃得更多,不出工,躺着,喝粥,勉强可以活着。我们余下的四人笑了,心领神会,先出工去了。田里地里的有人问起小陈,我们就把他的想法毫不保留地作了宣传。我们五个人中,小陈的劳动力是最棒的,出工率也是最高的。大白天不出工而在床上,老表们觉得不可思议。小陈的师傅来到小陈的床边,小陈微微笑着,向师傅算了一笔帐:出工干活,一天要吃斤半米,斤半米折二斤谷,一角八分。加上油盐豆豉,算二角,一个月就得六元;上海的爷娘把崽养得这么大,跑到江西山里当农民,怎不想得难?一礼拜写封信,邮票加信纸信封,又得一角。灯油、洋碱(肥皂)不能不买;斗笠、塑料布易烂易坏……爷娘年岁上去了,过老年回去看看要得要不得?但来回火车、汽车票,更要几十块钱!四个工分一天,实实在在不够开销啊!小陈的师傅听着,眨眼,吸烟,无话可回。一连两天,中午、夜晚来看小陈的不少,说着“要不得!”“会饿出病来”“爷娘不放心”等等、等等。小陈连声感谢,态度很好,起床吃饭的事,却决不动摇。这事很快传得整个贺街村老老小小的无人不晓。有人断言:肯定有知青拿了饭给小陈在吃,要不然,一个大小伙子,几天了,顶不住!我们灶间同睡觉的房间本分作两处,中间隔着村路及禾场。晚上,总有半大的小孩看着我们从灶间出来,可四个人的手里,除了热水瓶和手电筒,完全不见装着食物的饭碗。
老表们自然料想不到,关上房门,屋里只剩三个男知青的时候,小陈会用热水瓶里滚烫的开水冲炒麦粉吃。炒麦粉很香,但习惯早睡早起的房东一家早进入梦乡,是闻不到的。
又二三天过去了。队上几个干部来看过小陈,都说“不吃饭要不得”。但面对床上的小陈有气无力的自责:“只怪自己不争气,劳动不过关。”都说不出抵用的话来。
善心的妇女们在田里地里七嘴八舌议论,说小陈瘦了,站都站不起来了:“啊呀来!四个工分么,这大个崽俚,确是少了哩!” “人家也耕得田呵。”“上海爷娘晓得,怕要急死!”……
这天夜晚,村革委会主任“锐拐足“来了,不满四十的“锐拐足“是个极其精明的男人,论体力和手上的活计,队里少有人能比,但“锐拐足“话少,个性严肃,同我们知青从不多言,进得知青屋后简单地问侯了小陈几句后,就单刀直入地宣布:队上研究了,你们这些知青劳动“要得“,从明天起,两个女知青一日工分五分半(最高的妇女劳力六分),小陈一日八分(男劳力最高十分),另两个男知青七半。
第二天起,小陈恢复了饭食,并且一天早上、上昼、下昼都出工。八个工分,年成好,值六角钱,他说吃得起两斤谷的干饭了。
说实话,我们五个“上海佬”干活真的很卖力,三个男知青天天与男劳力一起出工,两个女知青,拔秧、插秧耘田啥的也不输给队上的“好佬“妇女,双抢割禾放过“卫星",公社广播站在喇叭里报道过。半年后,我们的工分,分别到了五分八、八分和九分。
真被老表们说着了,不出三年,五个知青前后走了四个,最后留下的小严,也入了党,七年后回到上海读大学。在他之前,已离开贺街的小陈和小陶,早从其它地方经推荐选拔,成了高校的工农兵大学生。人了晚年,我们分别以工程师、机关干部,企业管理人员、中外合资老总、专业作家等身份退休,生活无忧。五家的孩子也个个接受了高等教育,有的还成了硕士、博士,但我们似乎都没同第二代讲当年的这段往事,因为为什么要下乡?为什么不能不去?什么叫工分?为什么不可以同贫下中农直接交涉……对文革基本无知的年青人,无从说起,也实在无法理解。我们五个人聚会吃饭时,望着一桌的美味佳肴,有一次说起二两半肉的故事,有人在记忆中竟已模糊。是呵,五十年了,半个世纪的中国,天翻地履! 

作者简介:陶玲芬 女,大学学历。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知青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上海电影集团编剧,原上海赴江西省上高县知青。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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