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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婻 婻

时间:2021-11-21来源:雪峰文艺 作者:谢光伟 点击:
洞口的方言里,把奶奶叫作婻婻。 婻,指美好、微肥。家有一老,胜似一宝。有富态十足的奶奶健在,小日子肯定是美好的。 闲来偶翻族谱,族谱上一行简短的文字,让我记住了婻婻的生卒年月。 婻婻太过于平凡,没有任何闪光点可供族谱记载,渺小到像一粒尘土,更
洞口的方言里,把奶奶叫作婻婻。
婻,指美好、微肥。家有一老,胜似一宝。有富态十足的奶奶健在,小日子肯定是美好的。
闲来偶翻族谱,族谱上一行简短的文字,让我记住了婻婻的生卒年月。
婻婻太过于平凡,没有任何闪光点可供族谱记载,渺小到像一粒尘土,更像一片轻轻飘飞的落叶,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婻婻却是一棵参天大树。她本份善良,与世无争,以她瘦弱的身躯为我遮风避雨,带我熬过饥寒,让我度过虽然清贫却很幸福的童年生活,是我永远不敢忘的最亲的人。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慈眉善目的婻婻和她轻声细语的唠叨声,不时会从我的记忆里浮现,萦绕在脑际。
婻婻在世的年代里,国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她不仅没有身份证,一字不识的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姓氏。听说老一辈的妇女中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的人很多。族谱上按照贯例只著上祖父的配偶肖氏几个简单的字符。她去世以后,墓碑上亦然。
婻婻同那个年代广大妇女一样,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据说她们从七八岁的时候开始,用两块长长的白布,把春夏秋冬和白天黑夜,紧紧地裏在两只脚上,一直到两只脚不再成长为止。有一次我无意之间撞见婻婻洗脚(平时她洗脚时不准我们看的)才见到她小脚的真容:脚背高高隆起,脚掌严重变型,五个趾头重叠成一堆,趾骨歪歪斜斜,就像一团在石头缝里盘根错节挤压成形的竹根。如此形状的脚,吓了我一跳!封建社会宣扬女性之脚越小越美,还有大脚女人嫁不出之说。这种畸型的审美观,是中国妇女们的悲哀!
不像电视剧里小脚宫女们那样,走路只能一步一步地移。八十岁年纪的婻婻,腰不弯,发不白,身体硬朗,两只尖尖的小脚能够行走如风。这也可能与婻婻一辈子受苦受累,热爱劳动有关。
祖父在我还没出生的十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他是个郎中,却治不了自己的病,让婻婻打了二十多年单身。
四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深夜,国民党军队砸开我家的门,父亲被抓了壮丁,听说是上了抗日战场,一去数年沓无音讯,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天塌了。婻婻和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为了撑起这个家,母亲不得不舍下三个幼小的孩子,沿街帮别人干针线活,每日起早贪黑,在穿针引线中缝补苦难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婻婻则背着小孙子,牵着六七岁的大孙子到处乞讨,靠别人施舍的一个个铜板和一份份剩汤残羹聊补无米之炊。
父亲是参加完雪峰山会战之后,不想随国民党军队打内战逃了回来的。他没逃回来以前这几年,家里如风浪中的小舟,时有颠覆之险。贫病交加中,排在大哥后头那两个我不曾谋面的哥哥姐姐相继夭折。从此,我的大哥和婻婻相依为命,祖孙俩感情至深。以至于后来当了人民解放军军官的大哥,每次回家探亲,还是孩子般投进婻婻的怀抱。他写的每一封家书,开头都是:最最敬爱的祖母大人。然后才是父亲母亲,不像其他人给父母亲写信,只让代向祖父祖母问好,尽管婻婻不识字。
大哥是十五岁时考上军校参军离家的,那年刚好我出生。父亲瞒着婻婻让大哥走路去武冈参加招飞考试,婻婻只知道她的孙子是去考“洋”学堂。城关镇有十几个学生一同去报考,只录取了大哥一个人。后来,婻婻去那些同学处打探消息,才弄懂了大哥是去当兵呷粮了,回家后眼泪长流,并且责骂我的父母:“你们送我的光凡(大哥的名字)去当粮仔,要是撞上了炮子何之得了……”在婻婻的的世界里,孙子的命比自己的命重要;在婻婻的意识里,当兵呷粮的人是一定要上战场打仗而且很可能挨炮子的。婻婻可能不知道,她的大孙子在和平年代里当了一辈子兵,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大哥远在军营,婻婻把对大哥的爱,又转移到了刚则出生的我身上,尽管我的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在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里,婻婻觉得孙子比孙女更重要。所以,相对于整天为生计奔忙的父母亲,婻婻给予我的爱更多更深,我在婻婻近乎溺爱的怀抱里成长。
我三四岁时候出麻疹大病过一场,病情危重时一度到了生命的边沿,人瘦得只有皮包骨。听说只要有人来看我,我就扯起手臂上垂落的皮肉给客人看,好多人都摇头叹息。在当时有限的医疗条件下,婻婻只能到处寻找偏方,甚至求神拜佛、求祖宗、求天国的爷爷,保佑我平安度过这一劫。我的病情稍好了一点,婻婻就千方百计给我找食物填肚子。在那个主食都供应不足的年代,不敢企望有啥营养补品,听说是婻婻白天给我喂点米汤和稀粥,晚上在柴火灶上煨一个苕放在我的床头。后来父母亲笑我,说我每晚醒来之后就喊着:“苕,苕……”。那一回,在婻婻煨的红苕白苕“进补”之下,和千遍万遍的祷告之后,生命力极强的我,终于挺过来了!
在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的年代,由于饭菜里缺少油水,饥饿感特别强烈。童年的我们都有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好胃口。淘气的我,嘴馋了就会缠着婻婻要吃的(因为父母亲在子女面前不能厚此薄彼,很少满足我),婻婻对我的要求不同于两个姐姐和弟妹,几句疼爱多于责骂的唠叨之后,背着姐姐和弟妹,会偷偷塞给我几颗也不知道她收藏了好久的杨梅糖,或者一两片饼干。用父亲形容的一句话说:如果我要天上的月亮,婻婻也会架着楼梯去取。
乡下的大姑有一次来看望婻婻,送给她一只鸡腿。那时候没有冰箱,不知道婻婻是怎样将这只鸡腿保存到几天以后我过生日时,做为送给我的礼物。她让我躲在房门背后偷偷地吃,可惜那一天我感冒发高烧,鸡腿啃了一口后竞然吃不下去,又舍不得让给姐姐和弟妹们分享,就从大姐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包住放在枕头下。几天以后病好了,这事也忘记了。母亲打扫房间时嗅着异味,才发现了这只鸡腿。
婻婻对我的娇惯,助长了我肆无忌惮的个性,大哥用:“横霸无昌”四个字形容我的不懂事。有时候婻婻实在拿不出来吃的东西,不讲道理的我,就挥着小拳头恨恨地打她。以至于婻婻临死之前,她一只手的手背都被我打肿了。现在回想,五六岁年纪的我,怎么就造下如此大孽呢?尽管婻婻不会怪罪我,我大了以后,还是在心底默默地对婻婻说了千遍万遍对不起!
三年困难时期,我同大人们一样,呑过糠饼,吃过野菜。身材高大的父亲也病倒了,患了水肿病,同当年很多人一样,这是一种饥饿病。全身浮肿,一按一个深坑。同样艰难的小姑倾其所有,买了一碗臊子面去医院看望父亲,我们姐弟几个跟在小姑后面。这一次,婻婻一反常态,搬一只小凳稳稳地坐在门口不动,拦住我们不准进病房,要看着父亲把那碗臊子面全部吃下去。脖子伸得老长,眼晴鼓得溜圆的我们几姐弟,只能将臊子面诱人的香味和着自己的口水呑入肚里。
婻婻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经历了太多,不管生活非常艰难还是相对宽松时,都要掰着指头过日子,精打细算量入为出,从柴米油盐里细数星星月亮。但是,婻婻有做人的准则,哪怕再穷再苦,宁愿讨米要饭,从来不贪份外之食。
居委会同全国各地一样建了大食堂,街头砌了个老虎灶,大铁锅上矗起两个比大人还要高的四方型蒸笼,炊事员还要登着台阶上去搬弄。当时流传一句话叫作:“人民公社好,吃饭不要钱”。大家放开肚皮吃,少不了浪费和糟蹋。婻婻看到此情此景暗暗心痛,背地里不无埋怨地说:“咯样子大手大脚呷,就是金山银山,也要呷空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国家粮库供不应求了,大食堂只能按人头限量供应,规定开餐时每户只能来一个人领取。份量少,肚子吃不饱了,有些爱贪便宜的人就会钻空子,甲打了饭回来,乙又去排队再打一次饭,俗称“打油伙”。婻婻看不惯这些“打油伙”占公家便宜的人,觉得他们冇良心!经常教育我们:“穷要穷得硬棒,饿要饿得新鲜”。意思是人穷也要有骨气,再饿也不能贪份外之食。
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重的那一年是闰年,婻婻时常唠叨:“今年两个济(音)六月,何之过得去啊?”她采取的措施就是把食堂打回的饭每餐留下一点,用团箕晒干后收藏。有限的米饭需要再次分配,家人们本来吃不饱,还要口中节粮,虽然不满意,也不敢不同意,因为婻婻在家里权威极高。她率先垂范吃得最少,还要把自己那一份口粮偷偷地匀一点给我,天知道有几颗粮食进了婻婻的肠胃。小半年以后,她居然收藏了两坛子干饭,不能不说是奇迹!
在不仅粮食紧张,甚至无菜可吃的时候,婻婻不知道从何处找来几个辣椒擂了个擂钵,又担心一大家子人不够吃,就把擂钵里加一勺水,吃饭中让我们只能用筷子头点一下擂钵,醮一点辣味再吃一口各种杂粮混合的饭,饭吃完了,剩下的擂钵再用做下一餐。
我那个非常能干,伸手可以捉住苍蝇的小妹没有熬过这段日子。那时什么东西都拿来填肚子,街上还有人结伴去外地挖那种白色的观音土来充饥。二三岁的小妹不知道吃错什么东西肚子涨起好高,来不及医治,也没有条件医治,一朵未竞的花蕾过早凋谢了!
一向身体硬朗的婻婻,也是在这一年秋天轰然倒下,没过几天就撒手西去。困难时期丧事从简,第二天就出殡了。婻婻的棺椁只是一口小小的内棺,还是土改时期父亲花低价从一个大户人家那儿买来的,很薄很小。
父亲从乡下请来几个亲戚帮忙,用婻婻自己贮存下来的那两坛子干饭草草办理了丧事。
披麻戴孝晨露泣,焚纸燃香秋风凉;灵前磕头深情里,亲人长别两茫茫。没有送葬的长长队伍,没有礼乐声,在街坊邻居的目送之下,四个汉子抬着婻婻小小的棺椁消失在街头拐角处。就像徐志摩诗中所言,婻婻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没带走一丝云彩。
 
【作者简介】谢光伟,湖南洞口人。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洞口县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和散文发表于学习强国平台和多家省市级纯文学期刊以及党报、网刊等。有多篇作品被《读邵阳》等平台朗播,有作品入选《湖南诗歌》抗疫专集以及各种选本,与文友合刊出版诗集两本。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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