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一生买了多少书,有大体数量,目前还难得精确统计,俗话讲,太多了,太多了。但是,他留下来的一张购书发票,却引得我去探寻巴金买书的故事。 这是一张编号为0050425的“上海书店发票”,抬头下是书店地址:福州路401号;电话:282891。上面盖的收款章上有“上海书店内部供应书刊”字样。“上海书店”是今天的上海图书公司的前身,它还曾用过上海旧书店等不同的名字。发票上的户名栏写的是:巴金。下面准确地列出巴金此次购书内容:李伯元的三部小说:《官场现形记》《活地狱》《文明小史》,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是晚清的官场小说。《牛虻》是伏尼契所写的一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极受中国年轻人欢迎的小说。巴金自少年时代,就是一个小说迷,中外小说不知读了多少,这张发票也是他阅读趣味的显示。在发票的购书详目中有一部重头书,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套《说部丛书》(发票上记为“丛刊”),计623册,六百元整。发票开出日是1978年4月14日,从当年的物价看,这并非小数目。当天巴金日记中曾记:“今天午睡半小时,两点光景魏绍昌来访,并取去代购书款六百元。”(《巴金全集》第26卷第23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所付正是这笔书款,由此可知,这部书是魏绍昌代他买的。 巴金不是研究近代翻译文学的学者,斥“重金”买这么一大套书,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我想起年轻时候读过一部《说部丛书》,这是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翻译小说,有文言,有白话,全用四号字排印,一共三集,每集一百种。这些书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关在家里也看到外面世界,接触各种生活,理解各样人物。我觉得它们好像给我准备了条件,让我张开双臂去迎接新的思想,迎接新的文化运动。书都是大哥从二叔那里借来的,为了这个我常常想起二叔。“文革”结束,我得到真正的解放后在旧书店买到一部这样的《丛书》,还有未出齐的第四集。我的许多书都捐赠出去了,这丛书我留着,作为感激的纪念,不仅是对二叔,而且也对大哥,对别的许多人,我从他们那里吸收了各种养料。没有从他们那里得来的点点滴滴,就没有今天的我。(巴金:《怀念二叔》,《再思录》第78页,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 巴金故居中巴金藏《说部丛书》书橱 巴金晚年的确大量捐出藏书,他特意留下这部书“作为感激的纪念”,可见此书对他的特殊意义。这部书牵系着一份久违的亲情,他怀念二叔对于自己成长的影响。这部书也是巴金成长史中的重要启蒙读物,它打开了巴金的眼界,让他拥抱新思想。不仅是巴金,由商务印书馆于1903-1924年出版的这部书,是很多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接触世界文学的重要渠道,在它的读者中有鲁迅、周作人、冰心、林语堂、钱锺书……这些名字。冰心说,到她十一岁时,已经看遍当时所有的《说部丛书》里的书;而钱锺书多年后还饶有兴趣地重读其中的林译小说。这部书对巴金的影响,在他晚年的重要作品《随想录》中也有体现,他谈到《说部丛书》中的《十字军英雄记》: 我十几岁的时候,读过一部林琴南翻译的英国小说,可能就是《十字军英雄记》吧,书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忘记不了:“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话是一位公主向一个武士说的,当时是出于误会,武士也并不是真的奴隶,无论在身或者在心。最后好像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十年一梦》,《巴金全集》第16卷第3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多年后,巴金仍然记得这句话,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在某一段时期个人心理状态的写照,他藉此反思某一种集体无意识,进而对历史进行反思,早年的阅读影响人的一生。 魏绍昌取走书款,书店开票,一周后,书送到巴金家中:“五点坐原车回家,旧书店已把《说部丛书》送来。”(巴金1978年4月21日日记,《巴金全集》第26卷第235页)《说部丛书》据学者统计总计324编[种](十集系列中有两种后来被替换,全书遂由322编增出两编),巴金藏的这套十集系列,共有97编,缺三编;四集系列,有321编,缺一编。两个系列合在一起,只缺四编,不要说个人藏书,就是在公共图书馆的藏书中,《说部丛书》能搜罗如此完整的,恐怕也不多,不少学者研究此书版本,都是依据电子版,原本书收藏便尤显珍贵。由此,我们不能不佩服上海书店的专业和搜书能力,它们帮助巴金实现了一个心愿,多年来为保存近现代珍稀书刊也做出了重要贡献。 巴金与上海(旧)书店关系密切,不仅托人买书,自己也多次登门。他的日记,随处便可拈出几条记录:1965年4月21日,“上海旧书店张世芬送《金日成选集》和《江姐》来” 。(《巴金全集》第25卷第509页)1979年8月23日,“上海书店陈同志送来港版书二三十册” 。(《巴金全集》第26卷第361页)1962年12月9日,“上海旧书店期刊部刘同志送目录来”。(《巴金全集》第25卷第192页)三天后,他亲自上门:“去外文书店和上海旧书店西书门市部购书若干册,并在期刊部楼上购得《文丛》一卷一至五、二卷一、三(两份)共八册(索价十八元,相当贵)。”(巴金1962年12月12日日记,《巴金全集》第25卷第193页)《文丛》是他自己编辑的期刊,抗战的烽火中,为了出刊,他曾带着纸型在日军轰炸下奔走。大约巴金本人也不存,“相当贵”,他也买下来。1963年1月22日,“九点半乘作协车去四马路外文书店、上海旧书店中文和外文门市部,以后又去中图公司二楼购《第四名》、《椅子》等内部读物数种。十点半回家”。(《巴金全集》第25卷第208页)……仅上面几条,就能够看出巴金购书的范围很广,我发现,他特别注意一些朋友间的关联签名本,藏书中很多这样的书,他都买了下来。前不久,还有一位朋友传来一张图片,是一本韬奋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扉页上有韬奋1933年7月5日赠傅东华先生的题签,又有巴金1994年5月11日转赠相关博物馆的题签。这书怎么到巴金手里呢?我判断,多半得自旧书店。 1978年1月16日,巴金过了一次逛书店瘾,同去者是魏绍昌:“九点动身去河南中路新华书店,购内部书,魏绍昌在那里等我。挑好内部书付了款,又去三楼。然后到上海旧书店。……晚饭后张玉珍把我今天上午选购的书送来,很感谢她。”(《巴金全集》第26卷第202页)——我没有认真去查对,不知道对于逛书店来说,这一次是不是他最后的豪兴。年老体衰,这样的逛书店,后来肯定是不大可能了。不过,跟书和书店有关的消息,巴金总是很关心,姜德明曾记:1986年9月,“他竟然也知道上海书店在外滩有个仓库要腾出地方,清理出一批旧书。可见他仍关心书的消息”。(姜德明:《秋日漫话》,《与巴金闲谈》第30页) 2024年5月15日凌晨于竹笑居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