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先生 （油画）赵抗卫
如果将我们的人生比喻成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导师钱谷融先生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部经典。 9月28日，是我记忆中被标注的日子，钱先生告诉我，“我和孔子是同一天生日。”然而当我在手机上写下这些话时，铃声响起，手机来电显示瞬间切换了书写的页面，电话那头是师兄杨扬哽咽的声音，“钱先生离开我们了，我不相信，打电话确认，21点16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此刻，提笔亦觉写不下去，感觉我和钱先生之间，忽然就隔了一条生命的大河！ 还是9月28日，上午10点，湿润的空气中漾着秋桂的甜香，我捧着花瓣紧致的粉色鲜花，疾步进入华山医院，电梯上20楼。钱先生的儿子、女儿已从美国赶回，邀请钱先生弟子、医护人员一起为钱先生庆生。钱先生看见我了。“雪瑛，你来了……”“嗯，先生，你最喜欢什么花？”“康乃馨。”家人告诉我，钱先生当年的婚礼上，新娘子手捧的就是康乃馨。 师兄王晓明、杨扬、赵抗卫、姚扣根等都在钱先生身边，大家一起为他唱生日歌，看着他切好蛋糕，我们一起分享。我的心里满是对钱先生祝福和祈祷。其实，医院病程记录上的内容是那么危重，而钱先生依然思路清晰，反应敏捷。我握着先生温暖的手，感受着先生历经近百年的生命多么顽强——我又一次为先生感到骄傲！ 华东师大党委书记童世骏也来探望钱先生，代表校长和全校师生们祝贺他99岁生日，钱先生高兴地和他握手致谢。他们一行离开后，钱先生准备吃午饭。我握着先生的手说，“我们都期待着10月下旬，全国各地的弟子都回到上海，一起再为您祝贺生日！”我想先生饭后要午休，就先告辞。 没有想到9个小时之后，钱先生就远行了。先生，您是带着我们诚挚的祝福远行的，从此，9月28日，又多了层含义——从1919年到2017年，先生的出生与五四运动是同一年，先生近百年的人生之旅多么丰厚。 20岁那一年，我从华东师大中文系考上了钱先生的研究生，成为他带教的最后一届硕士生，跟随先生研习中国现当代文学。那时，他已进入人生长旅中平和开阔的晚年。 成为钱先生的学生，这是我此生之幸。钱先生不给研究生规定必读书目、必做课题，而是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眼光，自己寻找研究的课题，自行确立方向，自己发现问题。当然，他会向我们推荐一些书目，其中他推荐多次的是钟爱的《世说新语》。 钱先生给了学生选择的自由，也锻炼我们选择的能力，培养选择的责任。他充分尊重学生的学术个性，但于我们要求依然是严格的。做人必须正直和真诚，治学必须踏实和严谨，这是钱先生坚定不移的底线。睿智、敏锐、率真的他，对我们的教诲和关心是全面的，细致到我们的言谈举止、说话语速等，如果发现问题，他都会一一指出。我认同钱先生的想法，文学对人的塑造应该是全面的。 人到中年的我，而今才更能领会钱先生的深厚和丰富。钱先生最服膺的格言有二：一是希腊阿波罗神庙中的“认识你自己”，二是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是他历经人生的风霜雨雪后的大感悟，可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是他沉舟侧畔千帆过后，“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简明的自律背后是他丰厚的人生积累；“认识你自己”，于纷繁的世象后是他清醒的自我审视。背诵和引用这两句格言，何其易；而领悟和坚守这两句格言，何其难！而钱先生就是将何其难的事一直践行着、坚守着，他让我们看见的不是沉重和艰难，而是豁达和坦然。 认识钱先生的人，都知道钱先生散淡。陈平原先生的 《散淡中的坚守》，开篇即有云：都说钱谷融先生散淡，还得加上“坚守”二字，方能显出其潜在的方向与力度。“散淡中的坚守”，我很同意此看法。钱先生坚守着对文学的审美，他对文学之美的理解、对生命诗意的领悟，构成了他深邃唯美的人生意境；他历经人生风雨后依然云淡风轻，淡定从容中不失去对美的敏感，为人为文中呈现出美的韵致。 2014年初夏，我去钱先生家喝茶聊天。我告诉他，上次带给他看的发表于《上海文学》的《海洋之心》获得了第六届冰心散文奖。钱先生听了高兴地说，“你写了第一次在风雨交加中出海的经历，第一次看见一条小小仓鱼，在你的手掌上顽强地呼吸。”我说：“是的，然后我将小仓鱼放入大海，我突然意识到小仓鱼的心跳也是大海的心跳！先生，舟山大雨，差点取消原先的出海计划，如果没有大雨中真实的出海，我不可能写出这个特别的意象和构想。先生坚守的‘修辞立其诚’，让我感到不仅是基本的写作态度，也是写出好文章的关键因素。”钱先生表示赞同。 毕业后，我先后在杂志和报社工作，虽然没有停下写作，但忙碌的工作和紧张的生活节奏下，我写得不多，深感愧对先生对我的期望。先生则对我说，“比数量更重要的是质量，你一直记着‘修辞立其诚’就好。今天还送你一句话，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从你的为人和文章中，我想起了王尔德的话，今天你就把这些话记下来吧……” 先生的谆谆教诲我记下了，不仅仅是录在文本中，更是铭记于心。以美来统摄真与善，这是钱先生的人生境界，也是我向往的人生境界。对美的敏感和向往，是我和钱先生最贴心的交流；对诗意与人生的领悟和阐释，是我最心仪的钱先生的话语，他说，“因为人性及其人的存在状态不可能是完美的，可能存在着种种悲剧和磨难。但是正因为有了诗人，有了诗情和诗意，人们能够体验到人性的美丽和光辉，享受人之为人的内在韵味和愉悦之情。与诗同在，与诗意同在，是人类的一种幸运与幸福。”钱先生对诗意的阐释多么清晰而透彻。诗意，是追求美、创造美的人一种真实的生命体验。钱先生散淡中的坚守、修辞中的真诚、文学中的审美、生命中的诗意，有着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有着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内核，有着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传承。 钱先生是一个在人生长旅中思索“人学”奥秘的智者，一个在文学研究中体验人生百味的仁者，他是让我可以审美，可以请益，可以亲近的导师。 粗暴的雨水从天空倾泻而下，红色的细花小伞难挡瓢泼之水。记得9月24日下午，我走进华山医院20楼病房，探望钱先生，望着他清瘦的面容，我告诉先生：“从我青涩的学生时代到步入成熟的中年人生，您对我的所有评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先生幽默地回答：“我总是表扬你，你很高兴，你当然记得呀。”“嗯，先生的鼓励我当然开心，您对我的批评，只有一次，我更记得分明，您让我要走稳了，再开始跑，要先认识清楚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再研究现代派的创作手法。”我不想让钱先生受累，多说话，就对他说，“我为您轻轻地唱首歌吧！”“好的，我不会唱，会欣赏，你唱吧，我喜欢听……” 9月28日之夜深长。度过这漫长痛彻的一夜后，清晨，连日的阴云散尽，秋阳从湛蓝的天空倾泻而下，明亮的光泽漫射在花草树木上，连飞鸟的叫声中都有着阳光的清亮。钱先生是我的导师，心中的传奇，生命中的经典。我凝望着先生挺拔的背影，从容地走在明亮的秋阳中……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