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邵晓艳
 潘 真 作为复旦附中特级教师、复旦五浦汇实验学校校长，黄玉峰深耕教育半个多世纪，至今仍活跃在一线，推广自成体系的教育理念和方法，试图把教育中消失的“人”找回来。 对话黄玉峰，感受名师对教育的拳拳之心。 1 让你眼睛一亮的作文，不必吹毛求疵 ●黄老师，您心目中的高考好作文是什么样的？ 答：这个问题，我从三个维度看。 一是选拔。高考的目的是选拔人才，选拔读书的种子。故不但目中要有文，更要有人。通过“文”选拔人。为此，如果考生确实有才，即使试卷平常，但我们仍要透过文章，见其优秀，给以高分，以免错失人才。从之前受热议的一篇高考作文看得出，此考生读书多，古代的、西方的都有积累，且运用准确。他引用的西方经典，即使不能说他完全读过，至少是有所了解。既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学生，那么即便有某些缺陷，给高分也不错。为获得阅卷老师的青睐，考生在作文中炫耀文字，以显水平，应该理解，不必苛责。至于让你眼睛一亮的作文，更不必吹毛求疵，毕竟是当场发挥的。好学生应该发现、浇灌、培育。 我有个2003年参加高考的学生，读书极广，平时语文总是全年级第一第二，高考前两天还在看《读书》《万象》。那年上海考题是“杂”，他用语体文洋洋洒洒表达自己的见解。结果估分作文不及格。他把考场作文默写出来，寄给阅卷组总负责王老师，王老师说可惜了！但已无法更正。他因此进了一所普通大学，幸亏第二年插班进了复旦。透过文章看人不容易，需要阅卷人的法眼。 二是评文。评判作文见仁见智，差距很大。对于如此重大的考试，自当有较统一的尺度。比如，是否针对题目要求，展开论证；思想是否有深度，有独立的见地；思路是否符合逻辑；结构是否完整；语言是否畅达；用词是否准确。从这篇文章本身看，是达到以上要求的。有人质疑作者用了死掉的古代词汇，很怪异。问题是他没用错，一般人看不懂那是你的事，不能作为臧否的理由。有人批评这篇文章是“伪的辩证法”，这是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考生。 有一年考题要求对冰心小诗“墙角的花，当你孤芳自赏的时候，世界就变小了”写评论，肯定孤芳自赏洁身自好的作文一律被评为不及格，也是太霸道了。照理“诗无达诂”，只要言之有理，赞美可以，批评也可以。何况，冰心本人的意思，也未必是批评“孤芳自赏”。当时我是阅卷组大组长，发现这类误判后，就动用了“改正章”。 三是导向。高考是指挥棒。高考命题与批改，对学生学习的影响太大了。你可以给这篇文章批高分，但你不应该把它拿出来宣传，乃至炫耀！打高分是一回事，能不能作为典范是另一回事。广大考生会误认为，用怪字就是好，引“哲理的句子”就可以得高分，于是竞相模仿，投阅卷老师所好，造成很不好的文风。 明清时期，有人把得到考官青睐的文章印出来卖钱，等于现在的作文选。于是，人们不读元典，投机取巧只背“时文”，造成非常恶劣的学风。今天我们也不应该由考试院来印发范文，尤其是用这样的“满分作文”来误导考生。 况且，听说有些考官自己常在线下做讲座，这就更不好了。 2 激活古代的雅文字，是知识分子的使命 ● 高考作文或平时写文章，爱用生僻词好吗？ 答：苏东坡21岁参加贡考的应试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用僻典，深受主考欧阳修赏识。章太炎论文集《訄书》，书名就是僻字。鲁迅《文化偏至论》，用古奥的文言写，影响很大。 现代社会趋于平庸，大家习惯用熟的词汇，对古字、不熟的字反感。这篇作文中，用了一些生僻词如“嚆矢”“振翮”，没必要过多指责。词汇要发展，需要吸收外来，激活古语，挖掘被埋没的词；“生造”不是不可以，微信、给力、外卖、网购都是生造的，连“赏析”也是当年生造的。词汇丰富，体现民族素养，文化繁荣。我们的文化中失去的太多了，通过词语可以找回一些高雅的东西。当年胡适提倡白话文，吴宓反对，认为古文是有修养的人写的。激活古代的雅文字，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我们的民族，也应该追求“雅”。说来说去“好”“真好”“太好了”，多么贫瘠。写信总是说“收”“敬上”，是否可以用“亲启”“台鉴”“顿首”“再拜”呢？ 汉语有很多雅词，有待“起死回生”。只要用得对，就不应该指责。 3 德育比智育重要得多 ●教育的现状，离初心越来越远了。 答：教育的初心，应该是人的终生幸福。而现在是“见分不见人”。校外办学机构，只讲应试，只为分数，不会“教做人”。但是就是这样的机构，却越办越兴旺，赚黑心钱，教育秩序被搞乱。再有灵气的孩子也变得呆滞，无论“学霸”“学渣”都是“学囚”。 写作，主要不是方法和技巧，而是思想和内容。作文的导向是“我手写我心”，讲真话、诉真情、做真人。“腹有诗书气自华”，腹中空空，写什么？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提倡“整本书阅读”，在阅读中思考，独立思考、独立表达，精神得到成长，感情变得丰富、厚实，从自然人成长为社会人。教育的目的，就是让人好起来，让世界好起来。 德育比智育重要得多。德育是培养健康、坦荡的胸怀，培养强大的内心、努力向上的进取精神。这些都是语文教学的应有之义。 1990年代，我就写了大量反思语文教学的文章，在复旦附中开始了教育改革实践。 4 以“独立、善良、智慧、美丽”为校训 ●身为名师，退休后不著书立说、轻松享受生活，一辈子只钻研业务的黄老师为什么去当了民办学校校长？ 答：那年我70岁，教书48载，有机会在一所学校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乃天赐！一个连小组长都没做过的人，突然被任命校长，乃天命！乃使命！ 复旦五浦汇校训：“独立、善良、智慧、美丽”。善良是核心。我提出了“人生教育，君子养成”的办学理念，人生教育要为学生的今天、明天负责。要培养现代公民、现代君子，提高享受幸福的能力与素质。人生充满了偶然性，各人机遇不同。教育，就是要让学生将来不论面对什么境遇，都能有强大的内心，获得终生幸福。 我们的治校方略包括“一本”：人生教育，君子养成。“两翼”：人文精神，科学精神。“三和”：家庭、社会、学校和谐。“五教”：诗教、礼教、乐教、科教、家教。 一是诗教。古人教孩子读《诗经》，是为了“兴”，激发情感。诗性是浪漫、理想主义的东西。儿童正是读诗写诗的好时光，不要让感情、想象萎缩了。“宁静以致远”，中午花15分钟练字，一支香、一曲琴，让心静下来。“立德树人”，每周一次校晨会，推荐好书，介绍人物。读书多了便会思考，教育不能把孩子变成糊涂人。 二是礼教。礼，是规矩、秩序、法规等。我写《校礼三字经》，包含校内外各种做人的礼仪。儒家讲“恕道”，将心比心，温良恭俭让，革除戾气。 三是乐教。乐，包括音乐、美术、舞蹈、诗歌、玩乐。“礼辨异，乐统同”，礼乐是互相调节。每班写小剧本，自编自演话剧小品，还有朗诵诗，周周演展示乐器才艺。每逢假期长途跋涉，乐山乐水，最近走了徽杭古道，晚上讲胡适。校园有40亩地，在老农指导下自种自享。 四是科教。现代人要具备科学精神，实事求是精神。上海科学方面的竞赛我校争取都能参加，得了许多奖。那块地，以后准备种药，教大家认识50种药，中医充满了辨证法。我们曾与复旦的钟扬教授合作成立“人文邂逅科学中心”，钟老师罹难后，由其他老师接任。 五是家教。人的底色是家庭给的，人睦家兴。学校办了“父范学堂”“家校协力会”“校长茶座”，帮助家长提升素质。 “一树蓓蕾莫道是他人子弟，满园桃李当看作自家儿孙”。这是我对每一位教师的要求，也是对自己的鞭策。初中三年，从12岁到16岁，身体长得最快，思想情感变化最快，一天都不能耽误。好比种田，春天不能错过。想想我们的责任多大！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