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晖】 “现代君主”与革命者人格 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体系垮台之后,全球各地出现过各种类型的社会运动。拉丁美洲的21世纪社会主义浪潮,东南亚如印度、尼泊尔的农民武装斗争,试图继承20世纪的革命遗产,但在新的条件下,其前景并不明朗;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和所谓转型国家,社会抗议、“占领”运动、劳工运动和规模巨大的反抗浪潮,也都未能从根本上改变冷战终结后的“去政治化”状态。 社会不平等、金融危机、瘟疫流行、生态灾难,以及与全球化进程相伴随的治理危机,有关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的讨论此起彼伏,然而,尽管衰败的征兆不断涌现,“薄弱环节”裸露无遗,但能够熔断这些环节的政治力量似乎远不如疫病来得有力。 当代世界的政治图景尚未摆脱20世纪社会主义实验的失败阴影。用巴丢的话说:从1917年十月革命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终结,构成了巴黎公社之后的第二个共产主义序列,即将共产主义设想付诸实践的场景序列。他断言:这一序列的主要内容(马克思主义、工人运动、群众民主、列宁主义、先锋党、社会主义国家)已经不再有效。“第二个场景序列已然终结,试图使之重新来过则毫无意义。”[1] 新自由主义浪潮催生了右翼保守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浪潮,最令人震惊的是在这一浪潮中失去工作和保障的劳动者成为右翼政治的支持者。当自由派悲叹民粹主义上升的时刻,左翼运动理应自问为什么会因为失去“锈带”地区劳动者的支持而陷于无力状态?层出不穷的抗议运动为什么缺乏清晰的政治能量,却每每陷入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和身份政治的陷阱? 除了先锋党和大规模阶级运动的退场之外,领导力的软弱、左翼理论中战略策略讨论的匮乏,以及围绕具体的社会变革道路的路线辩论的衰落,是显而易见的现象。而围绕政治路线、政治经济和军事战略、策略的理论辩论,从而在劣势条件下获得领导权正是20世纪的政治遗产。
如何理解革命或变革运动的领导力?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指出:
他接着论述道:
葛兰西认为“现代君主,神话君主,不可能真有其人,也不可能具体指哪个个人”,而是“政党,这是一种基本细胞,其中包含着力图成为普遍的和无所不包的集体意志的种种胚芽。在现代世界中,只有那些间不容发,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当机立断的历史政治行动,才能由具体的个人以神话方式加以体现”[4]。 政党是现代政治的灵魂。然而,由于现代政党与国家权力存在着天然的联系,从而政党国家化、政党官僚化、政党去政治化或政党机会主义几乎伴随着政党的历史。如今政党的组织框架及其在国家体系内的位置依旧稳固,但真正意义上的政党已经提前终结。[5] 熟悉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曲折道路的人同时也会发现,那些在间不容发的历史时刻,以神话方式完成其使命的个人既是政党的领袖,又不能等同于政党体制本身:在许多历史关头,列宁、毛泽东等革命领袖常常与自己的政党及其主导路线处于对立的状态,他们通过持久的、有时是残酷的理论和政治斗争,才获得党内的领导权。
这些连绵不断的理论斗争和路线斗争也正体现了列宁的领导风格,即在最危险、最艰难的条件下,也必须坚持党内民主,扼杀公开和坦率的党内辩论、批评和自我批评,也就扼杀了作为党的生命的民主集中原则。在1901-1902年写作的《怎么办?》一文的开头,列宁将拉萨尔1852年6月24日致马克思的信中一句话写在文章的前面:“·……党内斗争给党以力量和生气,而党本身的模糊不清,界限不明,则是党的软弱的最大明证;党是靠清洗自己而巩固的……”[6] 如果梳理列宁的理论斗争,我们可以将他的党内论敌排列出一个漫长序列:伯恩斯坦、普列汉诺夫、亚·波特列索夫、马斯洛夫、季诺维也夫、考茨基、卢森堡、托洛茨基、布哈林、斯大林……毛泽东在晚年甚至将自己与党的体制对立起来,声称自己一个人与人民站在一起。这虽然是一个象征性的表述,但也显示了在某些特定时期和特定关头革命者甚至党的领袖与党的体制之间可能存在的深刻紧张乃至对立或孤立状态。 那些具备革命者人格的领袖人物(但并不限于领袖人物)也正是推进政党的自我更新、重建政党与人民关系的政治力量。因此,政党、人民与领袖的三者关系充满了张力,而革命者人格是通过献身斗争以维系和改善这一复杂关系的关键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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